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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_
在成都医院经过两天治疗,左学军颅内出血基本得到清除,意识与语言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正常,左侧肢体仍活动不便,但医生说接下来做康复治疗与推拿复健,应该会有进一步好转。
医生接着宣布的是:以他的身体情况来看,绝对不适合再上高原。
施炜一听之下,几乎掩饰不住喜悦,可是再一看丈夫黯淡的脸色,又有几分不忍,只能委婉地说:“学军,你已经在阿里工作了将近16 年,你的付出大家都看到了。把剩下的时间给我和小齐吧。”
左学军一直沉默不语。左思安正要说话,一直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书的左思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连忙蹲下来:“小齐,怎么了?”
左思齐一边大声抽泣,一边说:“我不想要爸爸,妈妈,我们不要爸爸了,我只要你。”
施炜一惊,厉声呵斥女儿:“小齐,不许胡说。”
左思齐从未见过母亲对自己发怒,吓了一跳,哭得更加厉害:“我没胡说,我不喜欢他。”
左学军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施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左思安将妹妹抱了起来:“我带小齐出去转转。”
左思安抱着左思齐走出来,坐到前方草坪前的一个鱼池边上。不管她怎么安慰呵哄,左思齐仍趴在她肩头哭个不停,眼泪将她的衣服都浸湿了,却什么也不肯说。
她正无法可想之际,只见高翔穿过马路,他原本打算进医院,看到她们,转而走过来。
“怎么了?”
左思齐这几天已经与他混熟,十分亲近他,抽抽搭搭地说:“妈妈吼我。”
高翔坐到左思安身边,问她:“为什么?”
“我说我不喜欢爸爸,不想要他了。”
高翔似乎有些好笑,嘴角微微一动:“嗯,没事,反正你姐姐也不喜欢他。”
左思安忍不住瞪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他表现得确实挺不可爱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妈妈喜欢他啊。你爱你妈妈,对不对?”
左思齐点头。
“那为了你妈妈,忍忍他吧,以后别当面说不喜欢他了。”
“可是他不喜欢我。”
左思安再次警告地瞪高翔,同时让妹妹坐在自己膝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小齐,爸爸是喜欢你的。”
“不,爸爸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他从来不跟我玩,他只喜欢你,我看到过他拿着你的照片,看了好久好久。”
左思安苦笑:“那是因为小齐你就在他身边,姐姐在很远的地方。你跟姐姐一样,都是爸爸的女儿。他只是不明白该怎么爱你,才会让你、让他自己更快乐一些。”
左思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伸手整理着妹妹的头发,将她有些散乱的小马尾辫重新扎好。小女孩的发质微微发黄,异常柔软,握在手里,有如丝一般的触感。她蓦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上幼儿园之前,父亲也是这样抱她坐着,替她梳着辫子,她通常都是调皮地扭来扭去,父亲呵斥着让她老实下来,却一边也忍不住笑。
“姐姐,你怎么了?”
左思安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小齐,快看这池子里的锦鲤多漂亮。”
左思齐到底还是个孩子,又长年生活在条件艰苦的高原,没见过这样成群活泼游动、颜色美丽的锦鲤,注意力转移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姐姐,快看那条鱼,长得多胖。”
“嗯,它肯定吃太多了。”
左思齐站到鱼池边上,伸长脖子看着,左思安伸手牢牢搂着她,她又指点着另一条鱼:“那个小的是鱼宝宝,前面是它妈妈。”
左思安微微一笑:“对。”
左思齐突然盯着左思安的颈后,拨开她的头发:“咦,姐姐,你这里画着什么?”
左思安怔了一下,腾出一只手,将头发放好,衣领拉起一些,笑道:“不是画,是文身。”
“什么叫文身?”
“就是把图案、文字什么的用针刺绣到皮肤上。”
“疼不疼?”
她摇摇头。
“洗不掉的吗?”
她点头。
左思齐的好奇心更盛:“为什么要文在身上?是怕忘记吗?”
左思安看上去有些穷于应付了,这时高翔开了口:“小齐,快看那只鸽子。”
左思齐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又问:“这里有没有燕子?”
高翔回答:“成都应该是有燕子的。你喜欢燕子吗?”
“嗯,妈妈说燕子总是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生小宝宝,然后再带小宝宝回家。就像我们看到的朝圣一样。”
左思安看着前方,没有说话,而高翔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刚才他就站在她旁边,清楚地看到她颈后的文身是一行英文:Strive to be happy。他知道这是一首英文诗结尾的一句,直译起来很简单:坚持快乐,而更为含蓄隽永的翻译应该是:努力去追求幸福。他也一度非常熟悉左思安身体的每一处细节,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将这句诗文到了颈后。
可是他再一想,尽管他们有亲密到极致的时刻,却十分短暂。大概只有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的人,才能熟知对方每一个微妙的变化。在每一次告别与重会之间,他们都存在着大片大片的空白。就算生活在一个城市,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他们每一次再见面,他看到她都有些微的意外,仿佛不能习惯她在他视线以外经历的成长。而这一次,他们已经有太久不在一起了。她由脆弱的女孩变成一个举止冷静的医生,她所发生的变化,又何止一个文身是他不知道来历的。
这时左思安仿佛感受到高翔的注视,突然站了起来:“麻烦你帮忙看着小齐,我去叫施阿姨出来。”
2 _
左思安敲门,但并不走进去:“施阿姨,麻烦您出来一下,我有话跟您说。”
施炜出来,两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她问:“小齐呢?”
“高翔带着小齐在医院前面的鱼池旁边玩,您介意我问您一个问题吗?”
施炜疑惑地说:“什么事?”
“在我爸爸发病之前,您说您打算离开他,现在您怎么想?”
施炜猛烈地摇头:“那是在他生病之前,现在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就算他坚持要回阿里,我也会陪着他,好好照顾他的。”
左思安无法不为之感动,她看着她,轻声说:“施阿姨,我完全没有来逼迫您承担道义责任的意思,事实上,我理解您有双亲和小齐要照顾,负担已经很重,爸爸可以由我来安排照顾。”
施炜一把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小安,我之所以想离开,是为小齐和我父母考虑,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我认为他并不爱我和小齐,也不需要我们。他这一病,我明白了,至少我仍然爱着他,他也是需要我的。”
“施阿姨,您大概是我看到过的爱得最坚定的人。”
施炜苦笑:“是不是有点儿傻?”
“不,对自己的爱确定无疑的人,其实是幸福的。我需要跟我爸爸单独谈谈。”
施炜去外面找女儿,左思安进了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她苦笑一下:“我回来一趟,只一天时间,就弄得您心脏病发作加颅内出血,本来我是决心再不说什么了。”
“小安,你千万别这么想,这跟你完全没关系,心脏病我早就犯过一次,颅内出血也是长期在高原地区得的高血压引起的。”
“这么说,您也清楚,您不能再重回阿里了,何必还要对施阿姨摆出那样一副面孔?”
左学军默然。
“医生说的话,您都听到了,那也是我的处理意见。我选择学医,并不是为了经受给父亲动手术的考验,这样的事,我永远不想再经历一次。您已经逃避了我,再继续逃避施阿姨和小齐,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您必须答应我,退休以后,跟施阿姨到内地生活。”
“我不喜欢广东,又闷热又潮湿。而且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又有一身的病,跟她在一起,只能让她照顾我。”
“施阿姨甚至愿意为您到措勤那样艰苦的地方支教多年,怎么会介意照顾您?我也觉得她离开您,肯定会生活得更轻松一些,可是她太有自我牺牲精神,您这一病,以她的性格,怎么都不会丢下您的。”
左学军的神态复杂:“我不想拖累她。”
左思安干脆利落地说:“这一点您不用担心,我会跟施阿姨讲清楚,什么时候您耗尽了她的耐心,她可以丢下您,我来接手照顾,绝对不会怪她。”
左学军一下怔住:“我当然更不会拖累你。”
“那您就接受医生的嘱咐,在适合您晚年生活的地方定居下来,注意身体,完全可以做到不拖累谁。具体生活在哪里,您可以跟施阿姨再商量,其实成都也不错,靠近您喜欢的西藏,气候跟我们以前生活的汉江市也差不多,是很宜居的城市,您记不记得以前还想让妈妈带我到这里来的。”
提及往事,左学军十分惆怅,突然问她:“你妈妈还好吧?”
“她很好,去年还参与了南美的一个水利项目的勘测,在那边待了大半年时间才回波特兰。”
“她一向能干。小安,那天在工艺街,你提到电车,我突然打岔,惹你生气了。其实,我只是经常梦见我带你坐电车的情景。将近13 年没有回汉江,再回去恐怕会迷路。”
“嗯,变化很大,我们住的宿舍楼已经被拆除重建了,1 路电车还在,走的还是老线路,只是改成了无人售票的空调车。”
“是吗?小安,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看到你有多开心。”
她苦涩地笑:“可是这个开心永远都不可能像小时候我在幼儿园看到您来接我,我向您跑过去那样纯粹了,对不对?”
提起她的童年,一时间两人都陷于沉默之中,神驰长江边那个回不去的城市。
左思安诚恳地说:“爸爸,别再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了。我有过很多疑问、不解,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我确实从来没有恨过您。一个那样爱过我的父亲,给了我毫无缺憾的童年,我恨不起来。再愤怒、再伤心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您抱着我挤上电车的那些日子,我就想,其实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不见我能让您更好过一些,那我必须接受。您看,童年时的记忆就有这么可贵,能让一个人保持相对的心态平和,不至于太愤世嫉俗,走向极端。”
左学军的脸色更加苍白:“小安,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你实在太愧疚,躲到阿里,我也从来没能逃开内心的折磨。”
“我明白的,爸爸,人总得为自己找到一个出口。您在逃避,我也逃避过;您靠忘我的工作、自我牺牲来维持心理的平衡,我的选择是去学医,经历漫长辛苦的培训,来让自己忘记某些事情。可是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头来,我们还是要面对彼此,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爱我们的人负责。您如果觉得必须把好好的生活弄得凄凉,才算对得起我,就实在太荒谬了。”
左学军久久无语,左思安停了一会儿,轻声说:“爸爸,我知道您原本想象我会过平安顺利的一生,被您宠爱到长大,再交到一个能让您放心的男人手里,结婚生孩子,无忧无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这种想法很美好,可是生活总有谁都没法预料的变故。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放下那些折磨您的东西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您继续谈话,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看您了。”
“你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爱我、信任我了,对吗?”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坦白地说:“别问我这个问题,爸爸。但您还是有机会补上遗憾的。您很幸运,施阿姨不仅爱您,还给了您最好的礼物:小齐。
从现在开始,像过去爱我那样好好去爱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她会一直爱您、信任您。”
“那不一样。”
左思安微微一笑:“时间不能倒流,小齐也不是第二个我,她会成长得更顺利的,我们何必追求什么都一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左思安出来,却发现高翔正站在病房外,显然听到了病房内的对话,但神情是不以为然的:“但愿他听得进你的劝告。”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但起码可以让小齐日后想到父亲,也有开心的记忆吧。”
“施炜肯定会感激你的,唉,真不知道她怎么会一直爱着你父亲。”
“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浪漫情怀,所以她的爱才更恒久一些。
不过爸爸不能再辜负她了。以前有人跟我讲过一句话,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任何一种感情,都经不起消磨。”
“这是哪位哲人说的?”
她呆了一下:“忘了。总之,我希望爸爸能明白她、珍惜她,跟她好好生活。”
高翔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你就可以放心离开?”
她怔住,本能地想避开他的目光,然而他牢牢盯着她,她只得勉强一笑:“我必须走了,在美国住院医生是淘汰制,竞争激烈,明年我还得竞争住院总医生,在规定时间里完成足够的手术,不能太长时间不回去上班。”
“你关心完了你父亲,有没有想过关心一下我的生活?”
她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你看上去很好啊,事业、家庭都照顾得很好,你那个女朋友看上去又漂亮又温柔,非常爱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还真是对我有信心,谢谢。这一次你回来,想看的都看到了吧。那么走之前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猝不及防,仓促地说:“什么也没有啊。”
“在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你主动回来看望你回避了十几年的人,轻而易举与父亲和解,不介意重游故地,甚至还想看看你过去提都不肯提起、坚决不愿意面对的小飞。你认为我会怎么想?”
“是很奇怪。”她承认,“我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也许时间已经帮助我克服了恐惧,一个30 岁的女人不大可能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害怕承认发生过的一切。”
“也包括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
她怔住,但马上镇定下来:“那是过去的事了。”
“你告诉你父亲,你也在逃避。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一直逃避的是什么?”
他的紧逼让她似乎背抵墙角,再无可退,她只得苦笑:“高翔,谢谢你这几天陪着我,我后天就回美国,你也回去和你女朋友好好生活吧。”
“我忘了告诉你,我来阿里的前一天,和她正式分手了。”
左思安大吃一惊,霍地站定:“为什么?”
“不用激动,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看看,你对一切都冷静理智的态度是不是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她盯着他,讲不出话来。
“你不用自责。她是不错的女孩子,但是我意识到我给不了她需要的东西,再相处下去伤害更大。”他突然话锋一转,“你看,这段时间我一直尾随你,当然不是因为我怕你不回美国。我只是一直关心你,一份关心一旦成了习惯,就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关心我,现在来担心一下我的精神状况吧,也许我比你父亲更惨,会孤独终老也说不定。”
他的口气半真半假,又略带挖苦,她无法应对,加上听到他与女友分手,更加沮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如果我知道我会第二次搞砸你的生活,我说什么也会忍住不回来这一趟的。”
“第二次?看来你只愿意把我两次跟女朋友分手的账认领过去,完全不想提我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了。”
“不是的。”她突然抬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从来不害怕承认这一点。”
他心头一震,正要说话,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也不看就挂断,然而手机继续又响起来,他只得拿出来:“家里打来的。”
“你接听吧。”
左思安走开一点儿,过了一会儿,高翔结束通话,神情凝重:“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她点点头:“已经耽搁了你很长时间,你放心回去吧。”
高翔凝视着她:“左思安,走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两件事。第一,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所以我不能原谅你用那种方式结束;第二,你早已经长大成熟,不再是小女孩了,但我仍然关心你,你说感情经不起消磨,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消磨掉我所有的感情。”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终于还是有一些东西,同样留在了他们的心底,永远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