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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49年,春。
水家村,清脆的鸡啼声打破了宁静的早晨。
"爹、娘,我上山去了。"背着一个超过自己一半身高的背篓,阿房笑着打过招呼,蹦跳着跑出门去。家里的黑狗随后起身,摇摇尾巴,追了上去。
正闷头打制一把锄头的张铁匠闻言,急忙抬起头来喊道:"别跑太远。"言语不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知道了。"稚气的声音远远传来,人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正在院子里喂猪的秀儿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送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脚下。嘴里一声轻叹:"唉,真是苦了这孩子。""她是老天爷赐的宝贝,不会一辈子受苦的。"张铁匠似是自言自语般接了一句,之后便又埋头做活。
"是呀,这孩子说不定真是神仙下凡呢。"秀儿同样若有所思。
十年前,一个刚刚足月的婴儿出现在了茅屋门前,那时他们夫妻还住在负黍,膝下无子的他们将这孩子当做上天的恩赐,取名阿房,视若己出,全心全意抚养。
阿房四岁时,忽然要求离开负黍。问其缘由,竟说是秦国将要来犯,会死好多人。夫妻二人怎会将孩子的话当真?本来不予理睬,无奈阿房不吃不喝日夜哭闹,只得依她所言劝说左邻右舍一并离去。众人皆当他们疯了,哪里肯听。最后夫妻二人爱女心切,竟真的听了阿房所言,背井离乡,最后在偏僻至极的水家村落了脚。
不曾想半年不到,秦国大军竟然真的攻取了韩国阳城、负黍两地,斩首四万余人。三两个侥幸逃得一死的邻居想起阿房当初所言,惊诧不已,后传了出去,众人皆惊。此是后话。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比起同龄的孩子,阿房更为聪明懂事。不只他们夫妻,村里其他人家也都很喜欢这个乖巧伶俐的孩子。虽说大家都不宽裕,但是有什么好吃的,也总是忘不了给阿房留一份,拿她当自家孩子看待。
其中有一个老人,更是倾囊相授,要将毕生心血凝成的技艺教与阿房。
这老人原是一个游方郎中,十几年前路过村子,一眼便看上了村后的莽莽群山,更确切地说,是看中了山上遍地皆是的药材。从此定居在此,人称药老爹。他也是村里唯一一个知书识字之人。自从阿房来此之后,药老爹每日带着她上山采药,辨药理,明药性。老人教得用心,加上阿房天资聪颖,几年下来,阿房不但把各色药材记得烂熟于心,而且还能开些方子,治疗一些常见的跌打损伤。
毕竟岁数不饶人,前些日子,药老爹为采一株首乌,不慎跌下山坡,伤了筋骨,动弹不得。
亏得阿房每日上山采来各种草药,或是医治药老爹伤势,或是晾干归类,让张铁匠拿到药铺卖了,多少可以补贴两家人开销。
抬起头,擦去额上渗出的汗水,靠坐在一棵树下,阿房怔怔地看着天空深处发呆。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深处偶尔会蹦出一些奇怪的东西,转瞬即逝。那样的熟悉,却难以抓住。也有一些事情清晰一些,比如四岁时那个预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笃定将要发生战争,并对结果预测得一清二楚。
之后亦有数次战事,被她提前预知,而结果也分毫不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身边的黑子忽然低吠一声,打断了阿房的神游。只见它双耳竖起,小牛般大小的身子伏低,对着一处茂密草丛"汪汪"低吠。
"黑子,你怎么了?"阿房轻声问道。这里还在山脚,平日里并无虎狼出没,她也并不怎么恐惧,只当它是又发现了兔子、山鸡之类。
慢慢挪回黑子身边,轻轻拨开一人多高的茅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浑身是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房走近,慢慢将手指伸向他的脉搏,指尖传来细微振动,他还活着。
阿房略松一口气,大致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大多是些皮外伤,伤口呈撕裂状,似乎是被猛兽所伤。有一处深可见骨,好在并未伤及要害,应该只是脱力晕厥过去。
阿房用力将少年的身体翻过,使之平躺在地上。她伸出拇指,用力按住他的人中穴,这人却毫无反应。
想了想,她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布包展开,里面排列着数十根银针。
此地条件有限,无法消毒,只好将就。她取出一根银针,抓起少年手指,刺入指甲之下。
一声呻吟,少年的眼帘微微颤动。
阿房见此法有效,立刻趁热打铁,又连续刺入数只银针。
终于,少年睫毛眨动,醒了过来。
……
苍落尘躺在地上,感觉神智渐渐恍惚,头上的树丛不停旋转,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身上被狼撕咬的伤口已经不觉得疼了,更确切地说,是他全身都已经没有了知觉。
眼前依稀出现母亲的身影,美丽慈爱的脸,温柔纤细的手。
挣扎着抬起手,想要拉住母亲,却抓了个空。母亲瞬间消失不见,原来,只是幻觉。
是啊,当然是幻觉,是他亲手把母亲的尸体掩埋的,怎么可能再见到她?
他,要死了吗?
可是,他不甘心。
咬牙想要爬起,可惜伤痕累累的身子不堪如此重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指尖的剧痛将苍落尘从黑暗中拉了回来。
勉强张开双目,隐约看到一个身影蹲在自己身前。待要细看,只觉一阵头晕,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见此情形,阿房忙连声呼唤:"坚持住,千万不要再晕倒了。"否则,她可不敢保证还能不能再把他救活。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不过你一定要站起来,我扶你离开这里。"此处不可久留,若是有猛兽觅着血气而来就糟糕了。
银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苍落尘似乎有了一些力气。伸手撑住身边树干,他咬牙缓缓站起。
阿房将身后背篓扔下,急忙上前搀扶。两人沿着崎岖山路跌跌撞撞,也不知摔倒了多少次。
三日后。
张铁匠夫妻看着忙着拆换绷带、煎药熬粥的女儿,心疼不已。
他们的女儿心地善良,常会在山上捡回一些折翅断腿的小动物回来医治。对此,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可是这回,阿房捡回来的"东西",却让他们大感意外。
这水家村地处偏僻,基本上无人来此,这个年纪尚幼的男孩,又为何会出现在深山林中?
疑惑归疑惑,水家夫妻毕竟也是仁厚之人,当下安顿男孩住下来养伤。
上前想要接过阿房手里的扇子,秀儿劝道:"去睡一会儿吧,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这里有娘,你就放心好了。"摇摇头,阿房继续摇着扇子:"娘,我现在还不累。等我累了,再叫你来替我。"爹娘每日忙里忙外也很辛苦,她实在不忍心再添麻烦。
少顷,药已煎好。
阿房小心将药倒入碗中,向内室走去。
挑开门帘,男孩仍在昏睡。阿房把药放在桌上,伸手探上男孩的手腕。
脉搏已然比那日有力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一些。看来,他的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心中一宽,正准备把手收回,突然腕上一紧,她的右手已被握住。
阿房一惊之下,忙抬头看去,水灵美眸立刻对上一双深邃锐利的眼。
"你醒了!太好了。几天没吃东西,你一定饿了吧?我这就去把粥端来,等着。"说完,挣开苍落尘的手,跑出门去。
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苍落尘苦笑,自己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以后,竟然虚弱得连个小丫头都抓不住了。
一阵香气飘来,阿房端着米粥走了进来。
阿房将粥吹得微温,细心喂到男孩嘴边。
苍落尘眉头一皱,抬手推开送到嘴边的勺子,沙哑着开口:"我自己会吃。"他才不要一个小丫头喂呢。
说着他便要起身,可惜努力半天,毫无用处。
阿房倒也不恼,由着苍落尘折腾。直到他气喘吁吁,放弃努力之后,才又笑嘻嘻地舀了一勺粥,重新送到他嘴边:"老老实实吃就好了,我都不嫌麻烦,你还计较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是她捡回来的兔子、狐狸更懂事。
别开头,苍落尘很想无视那碗冒着香气的粥,可惜肚子不争气,早已叫得惊天动地。
算起来,他已经好久没吃过像样的饭了。刺客杀了一拨又来一拨,追得他四处奔逃,直到躲进深山,才彻底摆脱追兵。随后遇到狼袭,结果两败俱伤。狼虽被杀死,他也浑身是伤。
得救之后,每日除了被灌下一些汤药之外,他基本都在昏睡。今日身体终于有了起色,冷落多日的肠胃再也按捺不住。
心不甘情不愿,苍落尘张口,吞下米粥。一股暖意迅速通过肠胃,传到心里。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人如此关心过他?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没有感受到如此的温暖了。
视线落在阿房身上,将她乌黑的发,光洁的脸,含笑的眼,小巧的鼻,粉红的唇,深深刻进心里。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有了一家三口无微不至的照料,再加上自己良好的身体素质和复原能力,苍落尘很快恢复了健康。
只是,除了自己的名字,苍落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不是不信任,只是有些事,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得知阿房要采药医治药老爹,却又不敢踏入深山的事情,他便和张铁匠要来一把柴刀,每日里陪着阿房进山采药。
对于自己的身手,苍落尘很有信心。若不是当初连日奔逃,体力不济,他断不会被几只恶狼伤得那般严重。
起初,只是为了报恩。时间久了,苍落尘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越来越喜欢。
喜欢看着阿房在前面一蹦一跳的背影;喜欢听着阿房深谷黄莺般悦耳的嗓音唤他"落尘哥哥";喜欢陪着阿房在山野中穿行,听脚下落叶的沙沙声;喜欢自己可以保护着她,让她远离一切危险的满足感。
就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精神一凛,苍落尘狠狠否决了这个念头。他不能留在这里,否则终有一日,水家村会因他而陷入一片血雨腥风中。
"阿房,药是否已经采齐了?"
点点头,阿房喜滋滋地回答:"药爷爷的药早就齐了,这两日是为你准备一些补血强身的草药。"幸亏有苍落尘每日陪着她,才能找到这些珍品。而且,有他在身边,阴森森的密林也明亮了许多,心情放松下来,才发现这里原来有这么多美丽的花和婉转的鸟鸣。
"那么,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珍惜昂贵的中药?"苍落尘看着阿房灿烂的笑脸,心中一阵痛楚,他想在离开之前,就为她多做一点吧。
阿房不假思索,张口答道:"在那边的悬崖壁上有金钗石斛和五灵脂,都是极为珍贵之物。"药老爹早就惦记着那里,只可惜悬崖陡峭,而且有寒号鸟守着,一旦发现有人垂绳而下,便会扑上前,咬断绳索,使人坠入悬崖,粉身碎骨。
苍落尘不动声色,只是仔细询问了阿房那金钗石斛和五灵脂的样子。阿房毕竟年幼,只当他是好奇才有此一问,所以一一详细说明。
抬头看看天色,已是正午时分。
苍落尘牵起阿房的手:"时候不早,该下山了。"举动自然,因为,在他心里,早已将阿房视为妹妹,或许,是比妹妹更为重要的人。只是他此时还不明白。
阿房乖巧地点头,任由苍落尘拉着手,向山下走去。
回到家,热腾腾的饭菜早已备好。张铁匠和秀儿坐在桌前,并未动筷,自是在等他们回来。
阿房一边洗手,一边笑道:"说过多少次了,不用等我们回来吃饭,爹和娘就是不听。"一进山,就经常误了时辰,累得爹娘饿肚子,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秀儿慈爱一笑:"我们不饿。再说,人多了吃饭才香。"说着招呼苍落尘,"尘儿,快来吃饭。陪着阿房跑了一上午,一定饿坏了吧。"这苍落尘别看年轻,却沉稳明理。虽然来历不明,也不妨碍他们对他的喜爱。言语间,已经他当做一家人看待。
吃过午饭,阿房一如往日要去照顾药老爹。苍落尘婉拒了阿房,没有随她一同前去,只是说自己累了,想睡一会儿。
等阿房出了门,他便和张铁匠要了一捆绳索,进山去了。
傍晚,阿房回家,不见了苍落尘。一问方知苍落尘带着绳子进山了。联想起上午之事,阿房顿时大惊失色。
顾不得多说,阿房急忙转身跑了出去。
刚到山脚下,远远就看到一条人影,在夕阳余晖中向她走来。
阿房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人正是苍落尘。
心顿时落到了肚子里,脚步一软,阿房坐在了地上。腿剧烈地颤抖着,使不上一丝力气。
苍落尘看见阿房跌倒,忙飞快奔来,几个纵跃,已经来到阿房身前。
伸手将阿房扶起,深邃的星眸中尽是担忧:"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阿房摇头,泪水冲出眼眶,在脸上肆意蔓延:"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看着阿房哭花的小脸,苍落尘心中暖暖的。
伸手想要拭去她的泪,却被阿房抓住手腕,泪珠滴在他的手上,和他的血一起,氲开了小小的花。
鲜艳的颜色映入阿房眼里,她这才发现,苍落尘身上尽是细细密密的伤痕,两只手上更是鲜血淋漓,掌心和十指都已磨破。
掏出自己的手帕,她小心包住苍落尘伤势最重的右手。
"落尘哥哥,你……是不是去采五灵脂了?"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是心中已有答案。
微笑着,苍落尘将身后背着的竹篓取下,递到阿房面前:"你看,是不是这种东西?"看着阿房点头,苍落尘放下心来。虽然早已想到此物不易获得,但是过程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若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拼命抠住崖壁,恐怕他已经和那断掉的绳子一起落入深谷了。
幸好,背上的竹篓安然无恙。满满一篓金钗石斛和五灵脂,应该足够阿房一家几年衣食无忧了。如此,他才能放心离开。
伸手搂住阿房,第一次将她拥进怀里。闭上眼,静静感受她的体温透过破损的衣衫,传到他的身上,传到他的眼里。
眼眶一热,他禁不住流下泪来。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即使是追兵处处、危机四伏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过。
可是现在,想到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给了他无尽温暖的小女孩,他的泪就再也抑制不住,放肆地滑过脸庞,滑进嘴角。
他艰难开口,声音比泪更加苦涩:"阿房,我要走了……"怀中小人儿身子一僵,继而伸手紧紧搂住苍落尘的腰身。
没有他预期中的号啕大哭、撒娇挽留,阿房只是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低声抽泣。但是,从那颤抖的双肩可以看出她那竭力压抑的悲伤。
许久,阿房才抬起头来,胡乱抹去泪水,声音哽咽:"爹爹早就说过,落尘哥哥不是寻常之辈,不会一辈子待在我们家……"可是她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离开了。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她的心就像少了一块似的,空落落地疼。
十岁的她,第一次尝到了生离之痛。
泪水不受控制,再次涌出眼眶,阿房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着她红肿的眼眶,苍落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阿房,不要哭,我只是暂时离开。等到事情办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到时,我们再也不用分开,所以,你一定要等着我。"等他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将她纳入羽翼下保护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
"真的?那要多久?"阿房果然止住眼泪,俏丽的小脸上有了些许希望。
"十年!十年后,我一定回来。"苍落尘语气肯定,既给阿房一个承诺,也给自己一份期盼。十年,应该足够他把一切办妥了。
"好,那我们拉钩儿。"她伸出小指,凑到苍落尘眼前,"做不到的是小狗。"看着她稚气的举动,苍落尘温暖地笑了。伸出手,勾住她纤细的小指,以此,许下誓言……七年后。
公元前242年,夏。
小屋里,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
"阿房,小灵她要不要紧?"一个妇人急切地问。
收回搭在小灵腕上的手,阿房笑着安抚妇人:"七婶儿,没事,她就是吃得多了一些,有些食物积滞住了,才会发烧。一会儿我拿些药过来,喝了就没事了。"七婶儿连声道谢:"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这是药钱,也不知够不够。"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铜板,硬塞到阿房手里。
微笑着将铜板放在桌上,阿房摇头:"七婶儿说哪里话,几服草药而已,都是山上采来的,不值钱的。"七婶儿过意不去:"每次都是这样,叫我们怎么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自从药老爹过世以后,阿房就开始为村人看病开药。不只是她家,阿房为村人看病,从不收钱。日积月累,也不知搭进去了多少。
"七婶儿再这样说,就是把阿房当外人了。"见阿房态度坚决,七婶儿也不好再坚持,只得作罢。
低下头在小灵胖乎乎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阿房笑道:"以后吃饭不可以狼吞虎咽,要慢慢吃才不会生病,记住了吗?""记住了。"小灵将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看着阿房,眼睛里冒着崇拜的泡泡。
七婶儿无奈地笑着,和阿房"诉苦":"这丫头让我惯坏了,别看是女孩,可是比她几个哥哥还淘气。任我说破了嘴皮子,就是不听话,却唯独听你的,以后还得麻烦你多帮我管教管教她。"点头应下,阿房收拾东西,告辞而去。
躺在床上的小灵一直目送阿房出门,这才转过头来:"娘,阿房姐姐是不是仙女啊?"阿房姐姐既温柔,又亲切,长得比画上的仙女还漂亮。她最喜欢阿房姐姐了。
离开七婶儿家时,已是黄昏时分。
习惯性地抬头,看向天边绚烂的晚霞。
七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晚霞里,她和苍落尘约定,十年后再次相聚。如今,还剩三年。三年后,他会回来吗?他还会记得当初的那个约定吗?
……
同一时刻,在齐国军队的中军大帐内,一个面容俊美、书生打扮的男子手摇折扇,幽怨的眼神不时飘向正背对着他、专心研究布阵图的人影身上。
"我快要闷死了,苍大将军。你好歹也歇歇,陪我说说话吧。"委屈的口吻搭配着幽怨的眼神,活脱脱一个怨妇。
被唤作苍大将军的男子毫不理会,继续手中的工作。
折扇男子早已习惯,毫不气馁。他起身绕到桌前,趴在布阵图上,耍赖道:"你若不陪我说话,我就不让你看。"娇滴滴的口吻,其实他心里早就笑翻了。相识三年,他早就摸透了这家伙的脾气,这一招,屡试不爽。
苍姓男子果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赵女英,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做娈童。我很忙,没时间理你。"折扇男子脸色一绿:"说过多少回了,我叫赵与鹰,不是赵女英!"还赵娥皇呢!生平最恨的就是这个名字,他那爹娘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倒霉的名字。
数不清有多少人因为挤眉弄眼地叫他"赵与鹰",而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唯独眼前这个冷傲男子是个例外,屡屡犯忌,却依然毫发无损。
当然,倒不是因为赵与鹰心慈手软,网开一面,而是因为……他打不过眼前这个家伙。屡战屡败之后,也只好认栽,顶多只能在言语上抗议一番,不疼不痒。
"苍落尘,好兄弟,你多少也分担一些工作给我好不好?我闲得快发疯了。"虽然偷得浮生半日闲是好事,但是如果太闲了,他也会觉得空虚啊。整个齐国大营,就他整日晃来晃去,未免有些太扎眼了。
苍落尘不言语,只是用深邃的双目定定地看着赵与鹰,眼神清澈幽深得如寒潭一般,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
干什么?想耍酷?谁怕谁啊。赵与鹰立刻针锋相对,瞪大两只眼睛,恶狠狠地回视苍落尘。可惜不一会儿,便撑不住了。
"行了,行了,我认输还不行吗?我承认自己不如你眼睛大,不如你睫毛长,不如你长得帅。这总行了吧?"被盯得有些毛骨悚然,赵与鹰决定放弃,不再自讨没趣。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向帐门走去。
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冷冽的声音:"既然你有心为我分忧,那再好不过。明日就是与仇由的最后一战,特命你为左路先锋,率兵三万,与仇由一较高下。"赵与鹰先是一怔,随后怒不可遏地冲回来,一把揪起苍落尘衣领,咬牙切齿:"多少?三万?你给我三万士兵,去和仇由的十万人马拼命?你是不是嫌我聒噪,想借刀杀人?"苍落尘漠然地拍掉领子上的魔爪,平静点头:"果然不愧是殿试头一名的才子,一猜即中。"他顿了顿,毫不理会眼前青筋暴起的赵与鹰,补充道:"若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统帅如此大军,我可以考虑减少一些。一万,你看如何?"虽然知道自己不是苍落尘的对手,但是赵与鹰此时非常想冲上去,在那张波澜不惊的俊颜上揍上几拳。
咬牙忍住蠢蠢欲动的手,赵与鹰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将军似乎忘了,我是文臣,是以军师身份随军出征的,为你出谋划策才是我的本分。上阵杀敌之事,应该交给武将才是。"动之以情既然不行,那就晓之以理好了。
闻言,苍落尘挑起一边的眉毛,懒懒回道:"出谋划策才是本分?那我敢问赵大军师,出征两年有余,你什么时候尽过本分?"印象中,这个大言不惭的军师,除了喋喋不休以外,似乎没发挥一点作用。
一句实话彻底戳中了赵与鹰的痛处,一团怒火噌的一下窜上头顶:"你还好意思说?自打出征以来,你何时问过我的意见?即使我将排兵之法拟好,送至你的案头,你也从不采纳。为什么?是因为我的兵法有问题?"摇头,苍落尘并未掩饰赞赏之意:"没问题,只是以你的打法,太慢了。"平心而论,赵与鹰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军师,战法稳健,考虑周全,并且总是会预留后路,以防不测。
但是,这种步步为营的稳步推进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速战速决,用最短的时间达成目标,确立自己的地位,巩固自己的力量。然后,将那个七年来一直萦绕心间的倩影纳入自己的羽翼,保护她一生一世。
赵与鹰眯着眼睛,牢牢盯着陷入沉思的冷漠男子。自己是不是气糊涂了?怎么觉得苍落尘身上,除了一贯的冷漠以外,似乎有另一种情感一闪而过。这情感,好像叫"温柔"?
苍落尘会温柔?开什么玩笑?三年来,在他的记忆里,苍落尘对任何人都一样冷漠。即使面对齐王,他也一样不卑不亢,淡然以对。
苍落尘,谜一样的男子,牢牢地将自己的情感封锁在淡漠的外表下,倨傲冷漠地拒绝着别人的窥视或者关心。却不知道,自己天生的尊贵和霸气,正如磁石一般,虽不经意,却依然牢牢地吸引着旁人的视线。
赵与鹰,就是其中最为执著的一个。当别人都在苍落尘冷漠的拒绝下打了退堂鼓的时候,只有他死皮赖脸,屡败屡战,狗皮膏药一般黏着苍落尘,期望用自己的诚意打动这块顽石,使其承认自己,进而接纳自己。
能成为这样杰出男子的朋友,一定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吧?
忽然,一个布衣男子挑帘而入,打破了帐内的静寂。
来人单膝跪地,抱拳施礼后低声道:"主子放心,一切正常。"说完,又是一礼,起身退到门边,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苍落尘始终不发一言,深邃的瞳眸中,一抹安心稍纵即逝。
赵与鹰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似不在意,实际上好奇得紧。类似于刚才那样的情形,每月上演一次。任他死缠烂打,刨根问底,也抠不出半点口风。到底这布衣男子是做什么的?他都快好奇死了。
……
沿着一条崎岖蜿蜒的羊肠小径,转过嶙峋的奇山怪石,韩桓惠王只觉眼前一亮。
一个幽静的小村子坐落在青山秀水之间,宁静秀雅。十几间房舍错落排开,疏密有致。袅袅炊烟轻轻升腾在屋舍上空,似云似雾,随风远远飘开,和着林中鸟鸣,交响呼应。
桓惠王端坐马上,看着眼前桃花源一般的景致,多日来疲于逃命的紧张缓解了许多,眼看着天色已晚,便决定今夜就在此处休息。
得了旨意,身后侍卫立刻策马入了村子,扬声喝道:"大胆刁民,韩王亲至,还不速来参见!"另有一队人马赶进了村子,挨家挨户将人全都轰了出来。
水家村民何曾遇到过如此事情,只见盔甲旌旗密密麻麻,立刻吓得你搀我扶,噤声跪倒在地,一时间静寂无声,空气中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压抑和不安。
桓惠王很满意这样的效果,轻咳一声,正欲开口,忽然身子一颤,视线落在人群之中,再也移不开了。
即使穿着朴素,不加装饰,却依然难掩其满身的灵气。虽然跪伏于地,难以看清相貌,但只这一个背影,已经让他心驰神迷。
均匀修长的身段,好似若柳扶风,跪伏于地;纤细婀娜的腰身,盈盈不足一握;黑亮的青丝随意系在脑后,却偏有几缕调皮地随风偷偷飘起,只一下,又害羞地藏回倩影之后。
"你……抬起头来。"桓惠王伸手指向阿房,声音不由自主低了许多,唯恐吓到了她。
一边侍卫见阿房不动,急忙上前将她拽了起来。
终于看清了阿房的相貌,桓惠王双眼顿时圆睁,险些忘了呼吸。
双眼像夜一般深邃漆黑,闪着点点星光;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在眼里投下一片旖旎、轻颤的阴影;小巧的鼻子恰到好处,文雅秀气;粉嫩的唇娇艳动人,如同春天绽放的第一片花瓣。
桓惠王乃是韩国君主,什么样的美女佳人不曾见过?各地孝敬的美人塞满后宫,随便哪个都是绝色,然而和眼前的人儿相比,却都成了庸脂俗粉。
见桓惠王目露淫邪,一旁暗自留意的张铁匠和秀儿忙跪爬几步,将阿房挡在身后。
桓惠王此刻早已经被阿房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哪还顾得其他,急切吩咐道:"将她带过来。"阿房拼命挣扎,却无力挣脱侍卫的钳制。张家夫妻哪肯答应,一个伸臂抱住阿房的腿,另一个磕头如捣蒜般连呼:"王上开恩,王上开恩啊!!"其余村民虽然胆怯,又不忍心阿房就此被玷污,也都跪地磕头,替她求情。
战败的压抑,放下心来的松懈,以及对阿房美貌的垂涎,早已经让桓惠王欲火焚身。眼见这些村民不识好歹,当下杀机迸发。
反正他原就准备在离去之后将这些人灭口,以免他的狼狈被人传扬出去。倒不如现在早些动手,杀尽这些碍事的人,也好安静享受。
主意拿定,桓惠王使了个眼色,一抹黑影突然从他身后飞出,跃至人群中抓住阿房,一个纵跃,转瞬间已经回到他的身前。
接着,乱箭齐发,还来不及反应的水家村民纷纷倒地。殷红的血,浸湿了身下的土壤。
转眼间,亲人化作尸体。阿房惨呼一声,便要冲上前去,无奈被人紧紧拉住,动弹不得。
桓惠王大笑一声,正要伸手去拉阿房,突然十余条人影从各处窜出,手中寒芒暴闪,竟是前来行刺他的。
此次桓惠王之所以路过这水家村,乃是因为之前他亲率大军助魏抗秦,大败,被秦军一路追赶,死伤惨重。好容易到了韩国境内,只余这百余名亲信跟在身边。此时他们也都是疲惫不堪。突遇袭击,顾不得多想,他们便团团围上,将桓惠王团团围住,任那些刺客武功再高,一时也近不得身,桓惠王这才心下略定。
正当众人乱作一团、刀光剑影之际,又有二人闪出。其中一人一掌劈开钳制阿房之人,另一人一把拉过阿房,拦腰抱起,几个纵跃,便向山中遁去。
桓惠王眼见美人被劫走,哪肯甘心,急急喊道:"快,把她抢回来,快去。"侍卫们听了,想要去追赶阿房,却无奈这些人身手极好,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一时之间,竟牢牢封锁了去路。
来人虽然武功高强,只可惜桓惠王人手太多,不多时,便已死伤大半。剩下的人毫不在意,依旧浴血厮杀,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个个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
终于,最后一人满身是血,栽倒在地。桓惠王的手下上前检查一番,禀道:"全都死了,没有活口。身上所穿都是百姓服饰,看不出来路。不过,应该不是秦国伏兵。"桓惠王气得一脚将人踹倒,骂道:"都愣在那里挺尸不成?还不快些上山去将那美人找回来。"那么娇艳水灵的一朵小花,还未来得及品上一品,却被人半路摘走。怎能不让他又气又恼。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人影自山上下来。桓惠王凝神看时,只见几个侍卫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哪里有阿房半点身影。
察觉到桓惠王的怒火,几名侍卫齐齐跪倒。为首之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属下一路追赶,眼看就可以手到擒来,却不料被他仗着地形熟悉、林木繁茂,竟甩开了我们。虽然细细寻找,却一无所……"话未说完,人头已滚出老远,犹自睁着双眼,难以瞑目。
"连一个女人都找不到,还不如一条狗,养你们何用。"厌恶地看了一眼身上溅到的血迹,桓惠王冷声命令,"把这山烧了,就不信她不出来。"山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天空。
桓惠王眼中映着火光,红得狰狞。令他失望的是,除了惊飞的山鸟和炙人的热浪外,什么也没有。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桓惠王终于厌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应该已经葬身火海了。可惜了那一身凝脂雪肤和玉貌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