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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10月24日,是顾罡韬和他的同学们一生都不能忘却的日子。这一天,他们和全中国数以百万计的中学生一样,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背起行囊,告别亲人,在无奈、迷茫和莫名其妙的憧憬中,走向农村这个广阔天地。
太阳从工厂粗壮的大烟囱后面闪出来,将它的第一缕霞光铺洒在煤渣路上。这时,三五成群的知青在家人的簇拥下,拎着笨重的行囊朝学校走去。
操场上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一辆辆卡车按编号排列得整整齐齐,车身两侧贴满了“向知识青年学习”、“向知识青年致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之类彩色标语。知青们都处在亢奋之中,这一时刻,他们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
一些父母流着眼泪,千叮咛万嘱咐,知青们却无心聆听,他们之间大声打着招呼,说一些慷慨激昂的话,他们哪里知道父母眼泪里的担忧和伤痛?而这些担忧和伤痛是顾罡韬这一群城市里长大的年轻人所不能理解的,他们不可能知道,那个所谓的广阔天地,将预示着怎样的苦难。
顾罡韬把目光投向心事重重的父亲,微笑道:“爸,你在想啥呢?”父亲看了顾罡韬一眼,凄然地说:“你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呢。”
顾罡韬却换了个话题:“爸呀,我昨天用扑克牌给你算了一卦,从卦相上看,你这辈子靠的可是儿子。”
父亲哼了一声:“谁家爹妈老了靠的不是儿子,莫非还有儿子靠老子的?我给你说正经的,到了农村别惹是生非,将来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和你妈就算烧高香喽!”
顾罡韬乍起两个指头:“差两岁我就二十了,你前些年把我当萝卜,现在把我当人参了。放心吧,我会管好自己的。爸,你出了大半辈子的力,今后只管舒舒服服享儿子的清福吧!等挣了钱,儿子要给你买呢子大衣、买三接头皮鞋,买最贵的手表、大石头镜,让你抽好烟、喝好酒。”
“你是去种地呢还是去京城做官呢,别他娘不知好歹!”老顾不喜欢儿子信口开河,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赶紧上车吧!”
顾罡韬吐吐舌头,转身向大卡车跑去。
“罡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尹松正大不咧咧地朝他走来。
顾罡韬迎上前去,用力握了握尹松的手:“咱俩真是一对冤家,打都打不开啊!”
尹松轻轻捅了顾罡韬一拳:“哥儿们,从现在起,学校的事都一笔勾销。到了农村,我们还是亲兄弟,我们要精诚团结,枪口一致对外!”
自从那次打群架打了个平手,两边的主要人物坐在一起喝了一回酒,原先的势不两立便一风吹了。这次下乡,尹松坚决要求跟顾罡韬分在一个生产队,正是看上了顾罡韬的能力:头脑清醒,临危不惧,有领导才能,还有最重要的,那就是能打架。将来万一在村里跟农民干起架来,顾罡韬可是一个顶几个的好手。
俩人闲聊了几句,顾罡韬让尹松赶紧上车,自己不时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焦灼地等待着黛微的出现。已经快要开车了,老师们正在督促大家上车,这时黛微终于来了,然而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她面色憔悴,头发凌乱,而且没带行李。顾罡韬心里喊了一声糟糕,一直听说黛阿姨卧病在床,莫非出了什么事?黛微先跑到老师跟前,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又来到顾罡韬跟前,从衣兜掏出一只用白手绢裹着的口琴,递给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妈昨晚不在了,我爸身体也很差,我暂时不能走了,这个口琴送给你。”
“阿姨不在了?叔叔没事吧?”顾罡韬一时懵懂,没头没脑地问。
“不知道,我不知道。”黛微说着,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没事的。”顾罡韬安慰黛微,“叔叔那么乐观的人,一定能坚持过来,你也要保重啊!我们先到,等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再来,这样更好。”
“你也保重吧!”黛微说,“记住我的话,再也不要打架了。”
顾罡韬使劲点点头。
俩人四目相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汽车发动了,老师再三催促,顾罡韬才最后一个跳上车。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顾罡韬的思绪,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黛微,或许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他看着车下的黛微,朝她挥手,突然感到一种钻心的痛,从今往后,他们将天各一方吗?
车队开始启动,锣鼓声骤然响起,然而比锣鼓声更加惊心动魄的,是人群中突然爆发的哭声,不是几个人,而是所有的人都在哭,车上车下哭成一团,男人低声啜泣,女人大放悲声,有位年迈的妈妈跟着卡车跑,想再次拉住孩子的手,却一跤跌倒,浑身滚满黄土,她干脆捶着地面大哭起来。也有知青突然跨上卡车车帮,想跳下来,惹得车上车下一阵惊呼。
直到最后一辆汽车拐过远处的围墙,送行的亲人才渐渐止住哭声,人们互相搀扶着,朝家里走去。
临近中午,汽车越过渭河大桥进入了渭北高原。
气温开始明显降低,寒风阵阵袭来,大家不由得依偎得更紧了。
渭北高原上,薄薄的雾气还没有散尽,刚探出头的麦苗为原野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绿,与一些倒茬地形成黄绿相间的色调,如同一张错落有致的地毯。
远处的山峦披着一片沉郁的黛青色,一群群麻雀呼啦啦地掠过乡间小路,落到干枯的小树林中聒噪不停。
齐浩楠裹紧棉袄靠在车帮上,他前面坐着顾罡韬,顾罡韬一路上沉默不语,让齐浩楠心里也不是滋味。
为了打破沉闷,齐浩楠对坐在身边的辛弦说:“冷不冷?站一下活动活动。”
辛弦摇摇头:“还行。应该快到了吧?”她非常乐意接受齐浩楠的关心。仿佛很久以前,他们之间就存留了一份厚实的默契。此时,辛弦似乎感到齐浩楠正用热辣辣的目光望着自己,便悄悄将脸转向淘气。尹松坐烦了,站起来,双手抱臂斜靠在车帮上,他居高临下,总想多看几眼淘气。确切地说,上高二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淘气了,许多同学都知道这个小秘密,尹松也坦然承认,甚至还对人讲出他喜欢淘气的理由:腰细、胸高、屁股圆,敢说敢做,妩媚灿烂。
淘气抄着手,闭目养神,随着车身的晃动,她的脑袋不时摇晃几下。赵天星作严肃状,嘴里念念有词:“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随即把自己的火车头帽子扣在淘气头上,淘气不好意思当众拒绝,只是冲他淡淡一笑。
“多热乎的‘火车头’,革命同志也关心一下我呀!”齐浩楠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大孬和淘气背靠背坐着,随着汽车的晃动,他时不时能感觉到淘气柔软的身体,这种感觉真是异常美妙,他甚至希望卡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永不停歇。但是他非常明白,以自己的模样,那不争气的罗圈腿,再加平日逃学旷课打架,坏事样样不缺,班上根本没有喜欢他的女生。可是人非草木,他大孬毕竟也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呀!看尹松、顾罡韬、赵天星跟女同学在一起谈笑风生,甚至谈情说爱,大孬未免妒恨交加。下乡以前,如果不是尹松替他说情,竟然没有一个同学愿意跟他在一起,那时大孬就有了大彻大悟的感觉,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感到这个世道很不公平。
尹松是车上惟一一个穿毛领大衣的,他瞅着赵天星向淘气献殷勤,眼里迸射出不屑一顾的傲气,虽然面色很难看,但与生俱来的高傲掩饰了内心的忌妒。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俯身对旁边坐着的大孬说:“一顶破帽子也未必太掉价了吧?看我不敢把大衣给她穿!”
大孬竖起大拇指道:“就是,还是尹松哥有气派!”话音未落,就见尹松脱下大衣披在淘气身上。
“干啥呢?烦人!”淘气干脆利索地将大衣抖落掉,引来一阵哄笑。
就在此时,汽车缓缓地驶进了县城,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荔县到了!”
整个车厢一下子沸腾了,大伙儿都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望着不远处那座并不高大的文殊塔,有人激动地高呼毛主席万岁,当听到汽车要开到日头落山才能到达插队的姜沟大队时,又都懊丧地坐了下来。
荔县坐落于渭北高原,据说从飞机上俯瞰县城,可以看到一幅活脱脱的龟形图,南门为龟头,北门为龟臀,城外边的文殊塔为龟尾,东南门是左前爪,西南门是右前爪,右后爪蜷缩回来的是西门,爪尖伸向正西方。由于后爪蜷缩,城墙西北自然弯回,没有了城角,南北被洛河分开的两岸便是龟背上太极图的阴阳两极。
这座县城虽然东临黄河,却严重缺水。在渭北原上打一口井,往往需掘进一百多米。打井不易,百姓只好吃窖水,地窖口小肚大,口上有盖,为防止有人偷水,还要加上一把锁。只有在这里,人们才能真正体会到水是生命的源泉。这里的民俗,但凡有媒婆到姑娘家里说媒,人家第一句话就问男方家有几窖水,如果水窖不够规模,就意味着经济基础不稳,这门亲事就有可能因此而告吹。
旱原上的人把水看得比油还贵重。过路人在这儿停留,他们宁愿给一个馍,端一碗饭,也不愿给一碗水。由于常年吃窖水,人们的牙齿如同镶上了金边,再加上受到劣质烟草的熏染,人上了岁数牙齿就成了黑色,一张嘴冒出个黑洞洞。
姜沟村所处的位置,被当地人称作二道原,这里土地贫瘠,含沙量大,夏粮是小麦,遇到好年景,亩产也不过二三百斤,秋粮种红苕、谷子或豆类。
原下的黄河滩却是另一番天地,如果黄河不发水,自然是五谷丰登,然而不发水的年份仅有十之二三,一旦河水泛滥,便冲毁农田,淹没房屋,老百姓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由于贫瘠干旱,姜沟村的村民大多数都是逃荒落户到此的庄稼人,据说在解放前夕,国军的一些散兵游勇也躲到这里苟且偷生。由于以上原因,姜沟村就是一个小世界,每当过会或赶集,随处可以听到南腔北调的口音。
这儿就是顾罡韬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地方。
大孬斜倚在行李包上发起了牢骚:“这鬼地方,真是穷到家了,树长得没我胳膊粗,河沟的水没我一泡尿多,真没劲!”
车上的男生哄笑起来,女生都绷着脸不吭声。
卡车在黄土路上像老牛似的艰难爬行,露天车厢里,呼啸而来的寒风钻透棉衣,冻得人无处躲藏。望着眼前的一片凄凉,人的表情都变得麻木而呆滞。路越来越糟了,车厢像一个大簸箕,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剧烈地颠簸,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放眼望去,天空是铅灰色,地面是灰黄色,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远远望去犹如凝固的波涛。从黄河滩吹来的野风,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阔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厉的呼啸。
庞大的车队扬起一浪接一浪的尘土,打破了高原上的寂静。知青们在车上默默地数着所经过的村庄:柳池、何家洼、嗦罗寨、牛寨沟、许庄、八杈口、双泉、良义镇……
卡车终于开到了姜沟村。锣鼓喧天的场面,冲淡了村寨的凄凉和冷寂,知青们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大家从车上看去,擂鼓者是一位虎目圆睁的老汉,脸上的肌肉随着鼓槌的起落在微微颤动。他个头不高,敞开着棉衣,棉衣里面就是裸露的胸膛。他舞动着鼓槌,踮起脚尖在空中挽着花子,那一起一落的动作,活像一个意气风发的鼓乐师,擂鼓者便是这儿的一寨之主——大队支书陈长太。
知青们一跳下车就被淹没在了人群里,大家在社员的簇拥下来到大队戏楼前,这儿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过足瘾的陈长太搁下手中的鼓槌,扣好棉袄,拨开人群,一个箭步迈上戏台子。从他那敏捷的动作看,谁也不会相信他已是六十开外的老人。
戏楼呈“八”字形,三面围墙,两边架着一对大喇叭。一块破烂不堪的红色横幅上写着一行字——热烈欢迎西安知青到姜沟大队插队落户。
衣衫褴褛的村民散乱地坐在地上,妇女们纳着鞋底,间或对知青指指点点;男人们吸着旱烟,他们不理会陈长太吼些什么,只管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一群流着鼻涕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闹着。
知青们坐在各自的行李上,或交头接耳,或沉默不语。
陈长太用烟袋锅敲敲面前的破桌子,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乡亲们,西安知青来姜沟大队插队落户欢迎大会现在开始,现在都甭言传了!今天,我代表姜沟大队党支部……哎!贺老三,咋还说个没完哩?要说你上来说,小心我扣你驴日的工分!”
陈长太见知青们笑,连忙解释:“学生们,我是个大老粗,说话不踏犁沟,要不是看你们的面子,我这烟袋锅早擂到他狗日的头上哩!咱接着开会。”
大孬扬起脖子嚷着:“陈书记,你说你要用烟锅锅擂哪个狗日的?”村民和知青们又哄笑起来。
陈长太按了一锅烟末子,结结实实吸了一口,继续讲话:“人常说吃谁的饭记谁的恩,我陈长太这辈子,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就是不能不听毛主席的话。西安的洋学生来咱姜沟插队,是他老人家的号召,我代表姜沟大队党支部、全体社员举双手欢迎。咱姜沟的特点是:吃奶的娃娃比圈里的猪娃多,抡不动镢头的老汉、老婆比小伙、姑娘多,磨闲牙、撂杂碎的古董锤比能干活的牛多。咱姜沟村就那些地,现在,又添了几十张嘴,我这头比老笼都大呀,不过也好,一下子来了几十个有文化的洋学生,咱姜沟该热闹咧。”
知青们情绪低落,尽管他们在下乡之前都有了心理准备,也听过知青大哥大姐们倒的苦水,但是直到进了村他们才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
知青们被各自的生产队长领到村里,姜沟大队共有十个生产队,两千三百多口人。顾罡韬、齐浩楠、尹松、辛弦、淘气、大孬、赵天星六人分到了二队,本来他们的队伍里还应该有一个黛微。二队队长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叫贺栓茂,五短身材,身板硬朗,目光中流露着庄稼人特有的纯朴。
跟辛弦、淘气走着的是妇女队长雨花。雨花体态匀称,肤色微黑,言谈举止流露出农村女干部特有的干练爽快。
知青们一进村口,远远就望见一大群社员朝他们指指点点,就连一些平时足不出户的小脚老太婆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张着黑洞洞的嘴巴,脸上挂着温厚的笑容。
来到村中间的一棵老槐树下,贺队长袖子向上一撸,“咣咣咣”的钟声响彻了整个村子:“喂,都出来!开会哩!”
他站在一个石碾上,清清嗓子,磕磕绊绊念起了知青的名单:“顾正(罡)韬、齐告(浩)楠、赵千(天)星、伊(尹)松……”惹得知青们一阵哄笑。
知青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太阳的余晖瞬间消失,广袤大地顿时堕入一片黑暗,星星像银色的露珠,在漆黑的幕帐上闪烁着光芒。万籁俱寂,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
灯火从社员家的门缝里透出,薄薄的烟雾包围着整个村子。
吃罢饭,知青们扛起行李,迈着疲惫的脚步,跟在贺队长身后朝村西头走去。
“队长,我们今晚在哪儿睡觉?”齐浩楠问。
贺队长回头望望妇女队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嘛,上面安排哩,就怕你们一时半会儿不习惯。咱这地方穷,汗珠子不值钱,一个全劳见个日头才挣九分钱……”
“入乡随俗嘛,慢慢就习惯了。”淘气顺口来了一句。
“你们大城市的洋学生,睡的是高楼,吃的是白馍,到咱这儿来可就要受恓惶哩!”
“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享福的。你们吃啥我们就吃啥。”淘气亲热地挽着妇女队长的胳臂,“队长大姐,是这样吧?”
雨花苦笑道:“对是对着哩,只怕……”
“只怕个狗娃屁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人插嘴道,“媳妇都下轿咧,这又不是能藏能掖的事!”
贺队长狠狠白了那人一眼:“马槽里咋多了个驴嘴,就不能把你那不把门的嘴关上一会儿?”
知青们惊愕之余,雨花赶紧解释:“那是队里赶大车的胡日鬼,不要听他的!”说完又补充,“胡日鬼是他的外号,大名叫胡旺财。”
尹松轻声笑道:“胡旺财,这名字带劲!”
大伙儿听了便捂着嘴笑。
饲养室到了,贺队长不由得放慢脚步,难为情地说:“队上实在是困难,今天就先在马号里将就将就吧!”
“马号?”淘气张大了嘴巴,“那是干什么的?”
齐浩楠白了她一眼,更正道:“他逗你玩呢,马号就是马圈,是牲口睡觉的地方,懂了吗?”
“啊?那里咋能住人呢?”淘气睁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雨花。
雨花无奈地说:“也是暂时的,等你们住下再慢慢想办法,队里肯定是有计划和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