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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罡韬面朝墙壁躺着。墙角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和马号的尿骚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温暖的干草味。顾罡韬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丝热气,极度的沮丧令他万念俱灰。
有人喊他,他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是齐浩楠立在炕边,满脸的怒气。见此情景,顾罡韬赶紧又把脑袋缩进了被筒,齐浩楠上前一把揭掉了裹在他身上的被子:“出去连声招呼都不打,把人害得到处乱找。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事可咋办?”
“唉,”顾罡韬抓耳挠腮,“昨晚我叫鬼给抓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悠了一圈。”他答非所问,说得很轻松,心里却一片波澜。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啪啪”几声清脆的响鞭。“起来咧,套车咧。”是胡日鬼在喊呢,顾罡韬猛地想起去良义换油的事,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心想怎么忘得一干二净呢!他用最快的速度钻出被筒,和齐浩楠走出马号。胡日鬼已经把辕骡驾上了车辕,又牵出一匹黑马拴在马桩上,他打量着顾罡韬道:“看你两眼窝红得像兔娃,快去找你婶,馍刚起笼,等你吃饱车也就套好哩。”顾罡韬点点头,转身跑了。
顾罡韬再回来,嘴角还沾着红红的辣椒末。他学着胡日鬼套马的动作,从马桩上牵来黑马,三绕两绕就结结实实套好了。胡日鬼喊来几个壮小伙搭手,十几包棉籽不一会儿就装满了。
按照惯例,车把式赶车,虽然也管装车卸车,但是脏活累活大都由跟车的人来做。如果两人相处得好,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都不会在意,别误了事就行。车把式也不是从炕上掉下来就会赶车的,先要跟一段时间车。手脚勤快些,眼睛里有活,帮着车把式套个车、卸个车,中途接过鞭杆子吆上一截,慢慢就像回事了。赶车并不难学,技术高低的区别,在于怎样调教牲口,怎样应对危急情况。这时,头脑的灵活和手脚的麻利往往比经验更为重要。而一旦握上了鞭杆子,在农村就算是搞技术工作的了。
大车缓缓地走出村口,大雪过后,圆圆的麦秸垛、寸把长的麦苗,全被覆盖在白雪里。
胡日鬼笑呵呵地从车上跳下,把鞭子甩给顾罡韬:“来!你响鞭甩得可以了,过把瘾吧!”
“好!”顾罡韬接过鞭子,碎步急跑,身子轻轻一纵,就正儿八经坐在了车辕上。听着“得得”的马蹄声和牲口偶尔的几声响鼻,看着千沟万壑一片银白,顾罡韬的心情逐渐转忧为喜。
望着顾罡韬一副车把式的架势,胡日鬼赞许道:“这两下子像着哩,没麻达,再跟我出两趟车,就能当车把式咧!”话音未落,只见顾罡韬鞭子往上一扬,长长的鞭梢儿在空中挽了个“S”型,“啪”地一声脆响,两匹稍马甩开四蹄摇头摆尾地跑开了,脖子上的铃铛伴着嗖嗖的风声奏出了悦耳的声响。
天虽然还是阴沉沉的,却已经透亮了。大车转过一个弯,上了通往良义镇的大道。
胡日鬼脖子一扬,一段《三滴血》吼得高亢入云、婉转悲凉: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陷入牢笼又逃窜,不料想逃难到此间。为寻亲哪顾得路途遥远,登山涉水到蒲关……
胡日鬼嗓音高亢,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烈挤压出来的,带着呻吟般的沉痛,消失在无边无涯荒凉的原野上。顾罡韬听过很多歌,但是没有一首歌曲使他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曲调古老质朴,更在于它的粗犷、朴拙,它的沧凄、遒劲。这种内在的精神是训练不出来的。它全然是和这片辽阔苍凉的土地融合在一起的,它是这片土地,这片黄土高原唱出来的歌。
顾罡韬不由得赞叹了一句:“师傅,你的秦腔吼得真带劲儿!”
胡日鬼凄然地笑了:“唉!心里苦啊,吼两嗓子就舒服咧。”
顾罡韬问:“师傅,有啥烦心事?”
“我老汉五个儿,两双半瓷锤,我头比老笼大,不吼上几声,早把我闷死哩。”
“是不是给娃还没说媳妇?”
“唉,羞先人的事都让我给占全咧。”
“明明知道咱这儿穷得一塌糊涂,为啥还要生那么多娃?”
胡日鬼摇头:“真不胜养一窝子猪娃。”
顾罡韬问道:“生那么一堆娃,给娃又娶不上媳妇,不是自己给自己讨罪受?”
胡日鬼反问道:“农民一辈子图啥?就是攒钱,生娃,再攒钱盖房,娶媳妇,再生娃……一代一代续祖上的香火嘛。”
顾罡韬茫然了,是呀,在农村,不这样还能咋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除了这些,到底还需要啥?他问道:“师傅,你眼下最想要啥?”
胡日鬼肯定地说:“盖房子,给儿订亲娶媳妇。”
“那还要啥?”
胡日鬼不假思索地说:“踏碗子,吃白馍,包煮饺。”
顾罡韬探过脑袋瞅了他一眼,见胡日鬼吧嗒吧嗒吸着烟,一脸的凄苦,一脸的沧桑,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胡日鬼吧嗒了两口烟,问:“娃呀,想家不?”
顾罡韬回答得很干脆。“不想是假的,想也是白想,我真想把鞭子一扔,就往西安跑。”
“跟师傅吼两嗓子就好咧!庄稼人肚子里的苦水全靠它往外倒哩。”
在师徒俩的倾心交谈中,良义镇到了,换油的大车排了几十米长。胡日鬼叫顾罡韬看好牲口,他去看看换油的行情。天又变了,凛冽的西北风夹着雪花吹得漫天飞舞,顾罡韬坐在车辕上缩着脖子冻得瑟瑟发抖。他怕被这刺骨的寒气冻坏身子,跳下车辕,效仿着胡日鬼的动作,练起了响鞭。
一鞭子刚刚甩出去,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尖叫。顾罡韬转身,只见一个面戴口罩,身裹军绿色棉大衣,头上包着一块花格围巾,肩挎“红军不怕远征难”书包的女人站在眼前,她被飞舞的鞭子吓坏了。顾罡韬一看这身打扮,就断定是个知青,他涨红着脸走过去,帮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书。
“对不起,别怕,咱都是知青。”
话音未落,就见女知青双目圆睁,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顾罡韬,而是大老虎,随即,女知青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字:“罡子!”她迅速扯下口罩,满脸的惊诧和喜悦,嘴唇微张,透出莹白的牙齿。
“是你?黛微!”顾罡韬挪动了一下脚步,他做梦也没想到,朝思暮想的黛微竟然从天而降,“天啊,这不是在做梦吧?”
黛微悲喜交集,轻轻上前握住顾罡韬的手:“罡子,才几天你咋成了这模样?我以为碰见野人了,魂都被你吓飞了。”
顾罡韬睁大眼睛打量着黛微:“咱俩真是有缘,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儿能碰上你。”
黛微仰起脸,虽然在笑,却是泪眼迷蒙:“大雪天的,你这是到哪儿去啊?”
顾罡韬苦笑道:“能去哪儿,还不是找你呗!”
黛微摇摇头:“我不信!不是在这儿碰上你,还不知猴年马月能见到你呢!”
黛微饱含深情地望着顾罡韬:“你看你,头发又脏又乱,脖子像车轴,就不知道照顾自己啊!”
顾罡韬感到周身的血液在燃烧:“我发过誓,不见到你就不理发。”
黛微破涕为笑。
顾罡韬当下做出一个决定,于是笑嘻嘻地说:“小姐,请上车,我师傅一来咱就走。”
“去哪儿?”
“回家呀,我开专车接你的。”
拉着换好的几桶油,马车又驶上了返回姜沟村的路。回家的路由胡日鬼赶车,黛微和顾罡韬紧挨着坐在车帮子上。胡日鬼头也不回地注视着远方。有时,他轻轻晃动一下手中的鞭子,每晃一下,那几匹瘦马就要紧张地抖动抖动耳朵。
一路上,黛微急不可待地问这问那:“辛弦呢?她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在一起,她当老师了。”
“是吗?学校远吗?”
“不远,在村东头。走路最多十五分钟。”
“队上条件好吗?是吃派饭还是开小灶?”
“暂时吃派饭,还行。”
说话间,姜沟村已清晰可见了。
马车拐过一个九十度的大弯,穿过一条被雪覆盖的路就到了饲养室门口。
“黛微!”淘气刚走出饲养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车上的黛微,手舞足蹈地跑出来。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黛微的突然到来给大伙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大孬帽檐子拧在一边,高兴得直搓手,尹松兴奋得不知说啥好,两手直往口袋里摸。望着当年的学习委员,大家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黛微扫视着四周,看到眼前这副破败样,她一下子明白了,重逢的喜悦里不免生出一阵酸楚。
已是晚饭时分,淘气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子,招待黛微的“宴席”就在这昏暗的土炕上开始了。
土炕中间摆着从贺队长家借来的小炕桌。黛微从包里取出了两瓶罐头。淘气刚买来的四个小碟子正好派上用场,一个盛着雪里蕻炒黄豆,一个盛着红红的辣子酱,一个盛着凉拌胡萝卜丝。好讲排场的尹松,从供销社提来一瓶白酒。喜气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家正准备入座,却见辛弦呼哧呼哧地跑了进来。淘气示意黛微藏在身后,没等辛弦回过神来,黛微猛地从她身后扑出来。辛弦又惊又喜:“你咋来的?想死我啦!”
“我也一样啊!”
两个好朋友对望着,迟疑片刻,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淘气眼角挂着泪花:“黛微、弦子,大家打个盹就见面了,不要像天涯海角似的嘛!来,我们开饭!”
尹松显得格外勤快,他给每个人的碗里倒上酒,带头高高举起碗说:“我们这顿团圆饭吃得不易呀,为大伙在这马号的团聚干杯吧!”大家将碗举过头顶一饮而尽……
饭后,黛微和辛弦、淘气合衣躺在炕上。离别多日的姐妹,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叹不完的感慨。她们压低嗓音说起了悄悄话。辛弦绘声绘色讲着他们第一天住在饲养室的感受,惹得黛微笑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黛微呀,不是给你编故事,这些日子,发生在饲养室里的故事可多了。”
三姐妹一直说到暮色四合,直听尹松在隔壁喊叫:“女士们,开饭了,准备出发喽!”
黛微看看窗外,“哎呀”一声,起身走到隔壁,朝顾罡韬招招手,顾罡韬心领神会,两人相跟着走出饲养室。
天已经放晴。西方天空剩下最后一抹晚霞,星星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眨着眼睛,俯视着银色的村庄。顾罡韬看见黛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生动极了。
因为路滑,两人相互搀扶着。很快走出村口,黛微说:“罡子,行啊,你适应能力还挺强嘛!”
顾罡韬苦笑:“我是一根柳枝枝,插在哪里都能活。”
黛微没有吱声,一股冷风吹来,两人不由得挨得更近了些。
黛微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听风吼声,尤其是晚上,会吓得哭起来;长大了怕晚上一个人上街,怕毛毛虫,怕蚯蚓;到了农村,她害怕这陌生的村寨,害怕四周黑幽幽的高原,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静;当风吹向近处的小树时,她又害怕树林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现在她啥都不再怕了,挨着他宽大的身躯,挽着他有力的胳膊,沿着小路一直朝前走去。
他俩的举动被两个扔雪球的娃娃看见了,一个对一个说:“快看,快看,那俩人干啥咧?”黛微听到是孩子的声音,并没有在意。谁料这俩鬼头鬼脑的娃娃走近一看,又一纵一跳地跑开了,边跑边喊:“大雪地里不用灯,村头有俩‘洋学生’。‘洋学生’,真大胆,大雪地里舔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