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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罡韬盘腿坐在炕中间,拿着一条破裤子仔细数着上面的窟窿。他的手指从两个破洞里探出,正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咋样才能补上这窟窿。
齐浩楠推门进来,大呼小叫道:“还磨蹭啥?去晚了就光剩涮锅水啦!”
顾罡韬不紧不慢地说:“把你那伤湿止痛膏给贡献几张。”
齐浩楠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裤子是黑的,那玩意儿是白的,贴在屁股蛋儿上像黑鬼翻白眼,会吓死人的。”
顾罡韬抬头瞪了他一眼:“你咋越来越笨了,钢笔水一抹不就行了。我这裤子都露尻蛋子了,剩下那两条还不如它,好赖也算出远门,总不能让我在外头丢人现眼吧?”
齐浩楠数落道:“你本事大,上学那会儿用墨汁涂眉毛,现在又用它染屁股,我看你都可以申报专利了!”
顾罡韬一点儿不恼:“我求你了,别耍嘴皮子。”
黛微在高坎公社高坎村插队,这里的知青点实行的是炊事员轮换制,每个知青都要轮上一星期。不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或许是表达了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吧!当伙头军比下地干活要轻松,这种好事当然要轮流了。
这几天轮黛微做饭,她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她宁可扛着锄头劳动,也不愿下厨做饭。拉风箱、擀面条,她还能应付,最头疼的是去井台搅水。原先还有男知青帮忙,今天黛微决定自己干,她毕竟已经下乡一年多了,哪能处处叫人照顾?
高坎是荔县境内最高的一道塬,自古以来就缺水,走到井台一看辘轳就明白了,那吊水的井绳足有百十米长,卸下来能装满满一架子车。黛微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然而美人坯子生不逢时,被一鞭子赶到了旱塬上。
农村和城里的审美标准是有天壤之别的,这儿可不需要林妹妹,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脚的婆娘,能上锅台做饭,爬树钩槐花,敢在麦场里和小伙子撂跤,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娃。黛微第一次打水时,一桶水还没绞到一半就浑身发软,眼冒金星了,一松手,险些被辘轳拐进井里。以至于后来一踏上井台心里就发毛。
黛微来到井台,往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她扔进一块小石头,半天才听见石头落水的声响。黛微知道这会儿犯愁也没用,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好办法,她拿出一卷背包带系在腰上,把带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块破碾盘上,这是为防止万一被辘轳拐进井里的保险措施。
黛微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进井里。随后,辘轳吱嘎吱嘎地响着,井绳一圈圈绕起来,木桶缓缓升高。尽管她为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当一桶水绞到一多半时,她再次感到力不从心,她拼命地抓住摇拐不敢松手,因为这时松手更危险,沉重的摇拐不打断她的肋骨,也得给她脑门上敲个窟窿……坚持了一会儿,还是乱了方寸,黛微明知道此时不会有人来,但她还是本能地尖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
就在黛微已经绝望打算松手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辘拐,黛微像跑完了马拉松的最后冲刺,瘫坐在井台上。她抬起头,惊喜地看见顾罡韬和齐浩楠出现在面前。顾罡韬接过摇拐,只几下就把水桶吊到了井沿上。
顾罡韬气得够呛:“你们知青点的爷们儿都死光了,咋能让女人干这种活?要不是我来得及时,看不把你摇进井里淹死才怪呢!”
黛微喘着气,无力地解释着:“今天轮到我当伙头军,这是分内的事!”
“那也应该找个男的把水缸挑满嘛!淘气一直是后勤部长,你问她挑过几担水?”
黛微无奈地说:“我没她有福气,能和老同学分在一起。我只能怪这儿的井太深,自己也太没用。”
齐浩楠忽然看见黛微绑在腰上的背包带,笑得前仰后合:“这是谁教你的,绞水还勒这玩意儿!”
黛微垂下眼皮:“这是新的,结实着呢,我怕万一……”
回到知青点,黛微一边和面,一边给他俩分工,顾罡韬剥葱、淘菜,齐浩楠拉风箱。
意外地遇到多日不见的老同学,黛微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嘴里情不自禁地哼着歌子:“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去打击敌人啊我的宝贝……”
齐浩楠看了黛微一眼,心里生出一种温馨的感觉:“好久没听到你的歌声了,简直比吃肉还香!”
顾罡韬说:“这就对了,面对艰苦的生活,就是要唱,要充满信心,这才是我们的精神世界。”
黛微惊讶地注视着顾罡韬:“你的感觉真好,有点儿哲人的味道了。”随即又微笑着问,“看果园的这些日子,感觉还好吧?”
“好极了!”齐浩楠抢着说,“有一次闲得无聊,我一个人在沟里转悠,忽然,‘叽’的一声,吓出我一身冷汗。这声音是那么近。抬头一看,就在前面的一棵树杈上,趴着一个花色的家伙,紧一声慢一声地怪叫,等我走到跟前,它把身子一纵,跑到我身后去了。等我扭过身子,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美女。”说到这儿,齐浩楠看了一眼黛微,继续说,“这位美女,穿着草绿色军衣,洗的发白的帆布裤,正朝我笑呢!我说你别朝我笑,我那哥儿们可厉害了……”话音未落,黛微已经举起了擀面杖,齐浩楠像兔子一样窜出了厨房。
等齐浩楠回到厨房,黛微奚落道:“你就会拿我开心,见了大班长,怎么乖得跟小绵羊一样?”
顾罡韬说:“何止小绵羊,纯粹是老鼠见了猫。”
齐浩楠自嘲道:“这世上的事情,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见了她就是紧张,总也发挥不好。”
“那你还不好好跟你那哥儿们学几手?”黛微说着,含情脉脉地看了顾罡韬一眼。
顾罡韬不想打嘴仗,他太想跟黛微说一说金水沟了,于是换了话题:“我们在金水沟过的是神仙的日子,经常会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有时会迎头碰上一群野兔向你窜来,像一群毛手毛脚的小子,一看不对,调头就跑。有时,突然会从你脚下飞出一只呱呱鸡,拖着一根美丽的花尾巴,一溜烟飞去。”
齐浩楠接着说:“我真的爱上金水沟了,简直是人间天堂。等我啥时革命成功了,一定要在那儿盖一栋别墅,搞上一支双筒猎枪,领上一只大狼狗,一辈子就够了!”
“不错,蛮有诗情画意的。”黛微和顾罡韬对视了一下,揶揄道,“我觉得光有大狼狗还不行,既然住别墅,就应该有一位美丽的夫人相伴。”
齐浩楠白了黛微一眼:“我倒想要美丽的夫人,可是美丽的夫人不要我。剃头挑子一头热,咋行?”
黛微打量着齐浩楠,微笑道:“今天没外人,你老实坦白,啥时候瞄上我朋友的?”
齐浩楠不紧不慢地说:“瞄字不妥嘛,应该是爱上才对。”
“老谋深算!”黛微用手指捣了一下他的脑门,“哥儿们,明着给你说,我能当她半个家,敢给我胡绕弯子,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齐浩楠笑了:“我和她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想敲竹杠?”
“不是那意思,”黛微收回笑容,“你听好了,我有权对你进行全面的政审,你必须好好配合。”
齐浩楠和顾罡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一阵沉默后,俩人都仰起脖子大笑起来。
吃完饭,齐浩楠一歪头就展在了黛微的炕上。顾罡韬笑着说:“他今天出的力大,让他睡一觉。我,我想亲你一下!”
黛微的脸红了,悄声说:“说话注意点儿,这家伙鬼的很,没睡着。”
顾罡韬俯身端详了一会儿齐浩楠的睡相,很难辨出虚实。他灵机一动,从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嘴贴在她的耳根说:“我试试这家伙是真睡着还是装洋蒜。把这玩意儿放在他手心,如果有反应就算了,如果真睡着,你,你就让我亲一下。”黛微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顾罡韬大气不出地把硬币放入浩楠张开的手心,断定他真的睡着了,他就迫不及待,一把将黛微揽入怀里。嘴唇刚挨在一起,齐浩楠就攥着硬币,触电般坐起来,望着硬币嚷嚷道:“你俩也太啬皮了吧,五分钱就办这么大的事!”黛微羞得面红耳赤,用手狠狠拧了一下顾罡韬的胳膊,捂着脸跑出了屋外。齐浩楠坏了顾罡韬的好事儿,顾罡韬绷着脸走到炕沿,猛一扬手,巴掌就落在了齐浩楠的脖子上。
他们手拉手爬上村后的断崖。顾罡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塬壁,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谷。
看顾罡韬出神,黛微轻声问道:“罡子,你在想什么?”
“想你。”
“不害臊,我发现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都是你磨的,不是吗?上初中那会儿,是用手绢擦,上高中用砂纸磨,现在又改用锉刀锉,天长日久皮能不厚吗?”
黛微朝他脊背捶了一拳头,顾罡韬回转身,一把将黛微搂在怀里……
起风了,附近的一蓬灌木丛中,一只画眉鸟想一展歌喉,可风吹起了它全身的羽毛,羽毛根根竖立,还让它的小尾巴团团乱转,小鸟十分无奈,只得放弃了歌唱的企图。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顾罡韬脑海里浮现出雪夜找黛微的情景,不禁感慨万端。他现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珍惜齐浩楠为他腾出的宝贵时间,这些日子里可真把他想苦了。
黛微像是看出了什么:“罡子,你是不是想把浩楠支走?”
“吃饱喝足了,他在这儿碍事。”顾罡韬故作轻松,还想往下说时,黛微伸手轻轻捂住他的嘴,“罡子,我迟早是你的人,在没有结婚之前,是不能那样的。”
顾罡韬面红耳赤地笑了:“好好好,我听你的。”
两人坐在一块高高的土坎上,看着太阳掉下去,田野被晚霞映照得一片通红。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气中发散消隐。顾罡韬从衣兜里掏出口琴,轻声吹起来:“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故乡……”顾罡韬已把口琴吹得烂熟,琴声幽幽,在深秋的田野上回荡。黛微忽然领悟到他的琴声,那不太宽的音域和跳动较小的音程,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一种忧郁和凄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