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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在正厅只坐了一会儿,见过岳夫人后便退回后院,在湖边的凉亭中坐着看书。
七星湖碧波千顷,有一半覆盖着莲叶,另一半水光潋滟,映照着蓝天白云。远远望去,对岸山峦起伏,绿叶葱茏,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明月放下手中的《梦笔杂谭》,抬头看向湖中,颇有感触地说:“这个地方总会让我想起阿古达木湖。”
那是龙城附近的一个大湖,辽阔而美丽,水质清澈,少有风浪。湖边开垦出良田万顷,周围延伸出去的大小河流灌溉着大片草原,全是优良牧场。只要不是遇到特大暴风雪,神鹰汗国的百姓便可以度过严冬。那个名为“广阔无边”的湖是无边草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是神鹰汗国的母亲湖,每个远在他乡的汗国子民都会忍不住思念她。
守在明月身旁的文妈妈坐在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个荷包,正在飞针走线。听到公主的话,她抬头笑道:“公主要是想阿古达木湖了,可以请范大人画一幅画,妈妈给公主绣一架屏风放在屋里,公主时时看着,好不好?”
明月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呀。等这两天忙完了,我就去请范大人帮忙。”
正说着,有个迎宾馆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对宝音说:“姐姐,摄政王府的老王妃娘娘驾到,正往后院来看公主殿下。”
侍候公主茶水的宝音闻言大惊:“怎么昨日没听人提起?不是说亲王府的主子按规矩都不会来,今儿是安亲王来下聘吗?”
文妈妈也急得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这可怎么是好?什么准备都没有。”
明月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沉声说道:“慌什么?老王妃娘娘来看我,这是好事,又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你们都定定心,别丢我们汗国的脸,跟我去迎接。”
文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对对,公主陪老王妃娘娘坐坐,奴婢去厨下做些适合老人用的膳食,回头公主陪老王妃娘娘一块儿用午膳吧。”
“好。”明月对她点了点头,微笑着走出凉亭,沿着湖边的彩色拼花小径向前院走去。
两边在半道上就遇见了。
老王妃看着远处疾步前来的姑娘就觉得眼前一亮,笑着放慢了脚步。明月快步上前,按照大燕国晚辈见长辈时的规矩,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老王妃大悦:“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别那么多礼,我就是来看一看。”
明月前行两步,很自然地搀着老王妃的手,微笑着说:“今儿风和日丽的,娘娘在湖边坐坐可好?”
“好。”老王妃慈爱地看着她,对她的品格相当满意。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公主都是上上之选,而且一看就是宜男相,多子多孙指日可待,让老王妃乐得合不拢嘴。
自从皇帝下了赐婚圣旨之后,公主这边与勇毅亲王府那边就一直照着亲家的规矩礼尚往来。明月派人给老王妃送过好几次礼,都是非常好的皮子、紫貂、银狐、雪豹等,还有百年灵芝、千年人参、冬虫夏草、冰峰雪莲之类的珍贵药材,都是内地很难得到的稀罕物件,足见她的心意。老王妃送过来的礼也都是费了心思的,既有皇家的贵重气质,又正合年轻女孩的喜好。这一来二去的,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今天见面虽然有些突然,气氛却很自然轻松。
老王妃走进凉亭,坐到明月之前使用的软榻上,随手拿起扔在旁边的书,看了看封皮,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
《梦笔杂谭》乃前朝大儒梦笔居士所著。他生性旷达,喜好游历,不但走遍中原的千山万水,而且足迹远至南夷、北蛮、西域、东海,晚年隐于乡野,将一生所见所闻整理著述,刊印成册,分十二卷,共计两百册,可谓鸿篇巨制。这套奇书中不仅详细记载了各地的山川风物、民情习俗,还有神怪志异、奇闻逸事、神话传说等,虽然被士林列为杂书,却流传甚广,许多人都爱看,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最喜欢其中的神怪志异传奇故事,往往私下里躲着偷偷看,若被发现则必定挨骂,有的甚至被责打。
瞧见老王妃的举动,明月公主略有些脸红。她从宝音手上接过茶碗,恭敬地送到老王妃面前,低声解释:“往日都是有功课的,只今日特殊,所以就看看杂书消遣。”
老王妃笑着点头,把书合上,放到一边的矮几上,乐呵呵地说:“我做姑娘的时候也看过这套书,没啥了不起的。公主也别站着了,快过来坐,那些事让他们去做就好了。岳家丫头也坐,喝杯茶,歇歇。”
岳夫人惦记着前面下聘的事宜,见她们相处得甚为融洽,便放下心来,温柔地笑道:“今儿这事可不能缺了我,娘娘和公主在这儿赏赏景,我去前面照应着。”
老王妃知道今天的下聘是大事,于是愉快地点头:“好好,那你去忙吧,回头再好好谢你。”
“瞧您说的,还谢什么?能在这儿出把力,我心里乐着呢。”岳夫人高兴地行了礼,就转身往前面去了。
看着她离开,老王妃眉开眼笑地拉着明月的手,端详了半晌,亲切地问:“公主在这儿习惯吗?饮食合胃口吗?有没有水土不服?”
明月见未来的婆婆如此和善大度,性子直爽,心里也是欢喜。她坐到宝音搬过来的绣墩上,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软糯,有点儿像在撒娇:“这儿很好,吃得好,住得好,人人待我都好。北方干冷,刚来时感觉这边比较潮湿,现在已经习惯了,觉得这里很美。”
老王妃很欣慰:“那就好,那就好。咱们王府的花园比这里还要好得多,在湖边看风景,比这儿更美。”
“真的?”明月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很高兴,“我喜欢天高云淡的景象,也喜欢看着各种各样的花一树一树地盛开。”
“这些景色在咱们王府都能看到。”老王妃自豪地说,“别的不敢说,咱们府中的花园却是一等一的,暖房中也尽多名贵花草,坐在湖边赏景,那是远水长天,一碧万顷,怎么看也看不腻。”
“真好。”明月满脸向往,如孩子一般可爱。
见她如此天真无邪,老王妃更加喜欢,倒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看着阳光明媚的湖面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算着公主过门的日子,想着或许明年就可以抱孙子,顿时心情大好。
她只是过来看看未来的儿媳,并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更不愿惹出什么闲言碎语,对儿子不利,于是并没多作盘桓,更没留下用午膳。与公主闲聊了一会儿,她便带着余妈妈悄然离开,心满意足地回王府了。
在未来婆婆面前,明月自是乖巧温顺,听到她起身告辞,也没有硬留。将老王妃送出门,她转身回到湖边,坐下继续喝茶看书。
前面隐隐传来喜庆的鼓乐丝竹声,说明送聘礼的队伍已经到了。
明月公主不缺钱,更不贪财,因而对于送来的聘礼都有些什么并不好奇,而老王妃亲自过来探望,其实是给予她的最好的聘礼。对于她和勇毅亲王府来说,下聘只是个形式,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其中包括深宫中的太后、朝中与摄政王对立的保皇派以及王府中的上下人等,当然还有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
一百二十八抬聘礼都是实实在在的,金玉珠贝、珊瑚翡翠、水晶玛瑙、古董字画、绫罗绸缎、四大名绣、鲍参翅肚……还有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聘礼送进来后摆在院子里,被阳光一照,更是光华灿烂、炫人眼目。
安亲王皇甫澈是皇甫潇的堂弟,皇族嫡系都是子嗣单薄,现在也就只剩他们这两位亲王了。由他来送聘礼,表达了燕国最真挚的诚意,也给了明月公主最大的体面。
看着这盛大的场面,人们都忘了摄政王的亡妻。那个已经逝去的王妃本就像是个即将消散的影子,现在更是被明月公主的风华所掩盖,让人再也无从忆起。
皇甫潇正在实现他的承诺,以原配嫡妃的礼仪迎娶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
从清明到谷雨,大燕的权贵们开始频繁在家中举办各种聚会,文人斗诗,武将赛马,女眷赏花,各有名头,往来不断。
作为即将出嫁的闺中女子,明月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自从王府下聘后,她却接到了不少帖子,邀她前去赏花品茶。当然,那些超品、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邀请的都是公主殿下,这样的身份给予了她极大的自由。
看着手里的帖子,赵妈妈很是为难:“公主是快要出嫁的人了,怎么好再出去抛头露面?要是有那起子喜欢嚼舌头的小人散布点儿流言,岂不让王爷的脸面不好看。”
明月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笑道:“她们是请汗国公主,我去赴会,也算不得坏了规矩。”
赵妈妈长叹一声:“公主眼看就要过门了,这嫁妆要理清楚,该有的东西都得备好,大伙儿都忙着,哪有空去赏什么花?”
勇毅亲王府送来的聘礼让无数人羡慕嫉妒,一时家喻户晓,传遍燕京。明月挑出了时新的名贵衣料和北地不出产的山珍海味放在一旁,打算让送亲使团带回去给父汗、母妃,其他的就加到她的嫁妆里。本来神鹰汗国准备的嫁妆就很隆重,两下里一加,这嫁妆怎么都要二百抬开外了,还有十匹神骏非凡的宝马,说起来真是大燕开国以来的头一份。现在头疼的是能不能这么张扬,会不会犯了燕国皇家的忌讳,送亲使臣们都有些担心,于是四处打听,斟酌着最为合适的嫁妆单子。
事到临头,千丝万缕,都得一一理顺了,明月身边的妈妈、丫鬟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公主出去赴会,这一天基本上什么事都干不了了。赵妈妈又怕公主年少,与那些夫人应酬时不能面面俱到,若是遇到个把别有用心的人说些风言风语,一个应付不当,就会平白受气,还会丢了脸面。但是,公主嫁进王府,成为亲王正妃后,总是要有各种交际应酬的,不可能躲在府里不出来,或者推给老王妃,所以,现在练练,也是一桩好事。赵妈妈想来想去,左右为难,只能对着手里的帖子叹气。
明月看她一脸苦相,反而笑了,拿过帖子翻了翻,便轻松地道:“邀我去赏花的这些人里,安王妃的身份最高,就应下去安王府吧。其他人不一定就是诚心想我去,可是不给张帖子又怕怠慢了我,将来见了面不好说话。这样的人家我就不去了,你准备一份薄礼,派人去婉转地说明一下,不得罪也就是了。”
安王妃已经三十出头,但是明月过门后却是她的堂嫂。虽说是妯娌,却只是堂亲,并不住在一起,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因而安王妃待明月公主的和善倒是出于真心,这也是皇甫潇请他们夫妻出面做大媒的原因。
赵妈妈觉得这样安排挺妥当,便立刻去安排回帖、回礼的诸般事宜。
明月一直都是万事不愁的模样,并不担心会在安王府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大场面。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对于燕国皇家的情形也知道得很清楚。
皇族宗室始终子嗣不昌,到这一代,除了皇帝皇甫湛外,也只有皇甫潇与皇甫澈这一对堂兄弟了。按宗王府律令,王侯公卿都要降等袭爵,所以皇甫澈的父亲获封亲王,他这个做儿子的袭爵时就要降一等,为郡王。只有勇毅亲王是铁帽子王,先帝临终托孤,在遗诏中封老亲王为摄政王时就赐他的王位世袭罔替,永不削爵,子孙代代相传,皆为亲王。当然,以后只能嫡子袭爵,若无子嗣,王爵就要收回,若是只有庶子,只怕就得降等了。
安王喜好琴棋书画,尤好诗文,怠于政事,能偷懒就偷懒,情愿跟王府的一帮清客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也不愿卷进朝堂纷争。与铁腕王爷皇甫潇正好相反,他是有名的逍遥王爷。也正因为此,皇甫潇与皇甫澈的关系甚佳,明月公主去安王府参加聚会,安王妃肯定会护着她,不会让人给她难堪的。
随着天气的回暖,人们都换上轻薄的春装出外踏青,各府都有大大小小的赏花会,迎春、玉兰、海棠、杜鹃、桃花、梨花、李花、杏花,看不尽的姹紫嫣红,听不完的笑语欢歌,整个燕京城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人们的步履都轻快起来。
安王府的赏花会是很有名的,主要邀请的都是才子佳人,隐有相亲之意。安王会邀请京城中的文人前来做曲水流觞,以琴箫诗文为乐。安王妃则是邀各府闺秀来园中鉴赏百花,众千金各展才艺,只要在这里得到认可,须臾间便会名扬京城。因此,每年安王府的赏花会都会引来万众瞩目,那些大家子的少爷小姐们都翘首企盼,希望能在安王府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此人生顺遂、步上坦途。
赏花会的日子定在三月三十,本来连着几天都是风和日丽,偏偏到了这天却是细雨霏霏。不过,下雨也有下雨的好,多少楼台烟雨中,更有诗情画意。
明月一早就起身,乌兰、珠兰服侍她更衣梳头,用过早膳,勇毅亲王府的游船就从七星湖上驶了过来。这是皇甫潇听说她要去安王府赴会,特别吩咐府中总管准备了最好的船,专供公主使用。
安王府与勇毅亲王府一样,也是临湖而建,乘船前往最是方便快捷。今日前往安王府赴会的人很多,道路上车轿拥挤,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的,若是让公主的车在路上受阻,岂不是大受委屈,而泛舟湖上,悠悠闲闲地前去赴会,自是再好不过了。范文同和赵妈妈都对皇甫潇的体贴入微很欣慰,看得出来,勇毅亲王是把公主放在了心上,才会这么关怀备至。
明月走出正院,带着赵妈妈、乌兰、珠兰以及照管衣饰杂物的四个小丫鬟,沿着回廊走到湖边。
一条精致的二层楼船停在堤岸边,船身飞檐斗拱,用玳瑁、玛瑙、贝壳镶出仙鹤临水图,门窗上挂着水晶珠帘,随着船身轻晃,摇曳出点点星光。
船上的人没有放出跳板,怕被雨淋湿后打滑,看到公主出现后才取出来架到岸上。两个大汉拿着特制的篷布飞快上岸,与船上的两个大汉同时高高举起,将跳板遮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乌兰先走上跳板试了试,看到没有问题,才转身挥手,示意公主可以上来。明月在赵妈妈与珠兰的扶持下走过跳板,进入船舱。等公主的人都上船安顿好,大汉才撤了篷布,取回跳板,将船撑离湖岸,缓缓向安王府驶去。
明月和乌兰、珠兰俱是生在草原、长在马上,这还是第一次乘船,都有些不适应。船速虽缓,却仍觉得站立不稳。明月早已坐在椅中,瞧见乌兰和珠兰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抿唇轻笑,然后叫她们都坐下,免得摔倒,乱了仪容。赵妈妈勉强撑得住,坚持着上了茶水,这才坐到一旁的绣墩上陪公主说话。
透过珠帘,明月看着外面的七星湖。刷刷的雨声在空旷的水面上更显清晰,雨点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浪花。清凉的风徐徐吹过,往日里平滑如镜的湖面泛着一层一层的涟漪,别有一番美丽。
赵妈妈笑道:“都说春雨贵如油,此时多下些雨,今年的粮食收成肯定好。”
“嗯。”明月点头,“却不知咱们汗国是不是也在下雨。”
“一定在下。”赵妈妈没有丝毫犹豫,“这个季节,草原上会下很多雨,那草啊,刷刷地往上长,没两天就是青青一片了。”
“是啊。”明月出了一会儿神,脸上多了几分欣喜。大燕运往龙城的那些种子肯定已经分发下去,此时正是北方的播种季节,若是今年风调雨顺,她的父汗母妃就再不会忧心忡忡、寝食难安了。
收拾起心情,她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就听到赵妈妈“咦”了一声。她抬头问道:“怎么了?”
赵妈妈疑惑地看向外面:“那边,从勇毅亲王府的方向驶过来一条船,看方向好像也是去安王府的。奇怪,奴婢打听过,老王妃和王爷都不去参加赏花会,那船上究竟是什么人呢?”
明月看向远处,果然发现有条游船向他们这个方向驶来。她打量片刻,便不再关注。
赵妈妈也不再吭声,眼中却泛起一缕忧色。
勇毅亲王府里除了王爷和老王妃之外,勉强有资格去安王府赴会的,大概只有王爷的两位侧妃了。
看着远处烟雨中向他们这方驶来的游船,赵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让她们来做什么?侧妃也不过是个妾,有这体面吗?”
明月却神色淡然地笑道:“安王府也有侧妃,或许她们是知交好友,王妃大度,容府中侧妃邀摄政王的侧妃去聚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赵妈妈觉得有理,这才面色稍霁:“那倒是无可厚非。”
公主大驾光临,自然只有正妃和那些正室夫人才有资格相陪,也不会与侧室侍妾之类的人碰面,赵妈妈也就放了心,再说,有她跟在公主身边,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那条船很懂规矩,大概是看清了他们这条船的模样,明白了船上人的身份,立时就减缓了速度,远远跟在后面,慢悠悠地向安王府驶去。
安亲王妃听到下人来报,说公主的船即将抵达,便连忙派了内院管事秦妈妈到湖边等候。
小丫鬟打着伞,服侍着秦妈妈走到伸向湖中的雕花廊桥上。秦妈妈看着水面上一前一后的两条船,不禁有些诧异。这两条船她都认识,船头上缀着“勇毅”二字,自是来自勇毅亲王府。她知道王府派了最好的船给公主,而自己府中的侧妃又邀请了勇毅亲王的两位侧妃前来赴会,难道她们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公主的胸襟有这么广吗?又或者是勇毅亲王府安排两条船一道出来,载着侧妃去接公主,可是按照摄政王的性情,不可能会做这么离谱的事情。
她一时想不明白,公主的船已经靠上廊桥,婆子家丁一拥而上,铺上干净的毡毯,帮着拉紧船帮。船上的水晶珠帘分开,身穿簇新石青色团花富贵金线对襟琵琶衫的赵妈妈笑吟吟地走出来,站在船头上与秦妈妈相对行礼,然后在婆子的扶持下踏上廊桥。
秦妈妈笑容满面地握着她的手,亲热地说:“自从公主来到燕京,我们王妃就想请公主来王府,如今总算是把公主殿下盼来了。”
赵妈妈也投桃报李,一脸欢笑:“公主也一直想着王妃呢,这不都是一家人了吗,以后我们要常来常往才是。”
“是啊,是啊,我们王妃也是这么说的。”秦妈妈笑着连连拍赵妈妈的手,眼角瞄到后面的那条船已经停下,并没有靠过来,便心里有数,也就没在赵妈妈面前提起。
明月在舱中整理了一下仪容,等着乌兰撩起珠帘,便走了出去。
她今天梳的是百花分肖髻,缠枝金莲花钿上镶着圆润硕大的明珠,配着水滴形的玉耳坠,身上的曲裾三重衣是燕京最时新的样式,由里到外分别是白色、蜜柑色、浅金色,衣上绣着缥缈云烟、桃源胜景、花开蝶舞,腰间用丝带打了一个蝴蝶结,一块晶莹剔透的玉蝉垂在裙边。这装扮跟燕京的贵女们很相似,只是公主独有的气质远远超过其他女子,远看清丽优雅,近看又多了几分活泼灵动。
秦妈妈赶紧上前行礼,然后站在船边,伸手相扶,关切地道:“公主慢些,仔细路滑。”
明月公主笑着点头,稳稳地站到廊桥上。王府的丫鬟们立刻将油纸伞举到她的头顶,为她遮挡风雨。
明月轻言细语地道:“王妃等急了吧?”
“没有,没有。”秦妈妈一边引路一边恭谨地说,“时辰还早,王妃怕公主急着过来,早膳没用好,那就过意不去了。”
明月轻笑:“虽是急着来安王府赏花,早膳还是用了的,不然赵妈妈就不让我上船。”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亲昵,让人感觉很舒服。
秦妈妈和赵妈妈都笑起来。
踩在干爽的地毡上,她们走进回廊。微风送爽,轻轻拂动岸边垂柳。满园鲜花沾着雨滴,更显娇艳。
一行人缓缓走远,另一只船才驶过来,停靠在岸边。王府里专门安排在这儿迎接普通客人的媳妇子迎上前去,笑着问道:“可是勇毅亲王府的杨妃娘娘?我们王府的尹侧妃已经等着了。”
舱门处的绣帘掀开,素心站了出来,含笑对那个媳妇子点了点头:“劳驾邹家嫂子久候了。”
接着从船舱鱼贯出来两位盛装的女子,走在前面的就是杨氏,后面跟着的是韩氏。那位媳妇子看到勇毅亲王府的两个侧妃都来了,先是一怔,随即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将她们扶下船,一边寒暄一边带着她们往内院里去。
其实安王妃是根本不打算请她们这两位侧妃的,明月公主尚未过门,若是两边撞上,场面或许会不好看。可是杨氏的大哥暗中布置,竟是说动了安王答应侧妃所请,给勇毅亲王府发了帖子,邀请杨氏和韩氏过来赴会。韩氏顾忌公主要去,打算推辞,免得公主误会,可杨氏却用言语挤对,让她无法推却,只得跟着来了。
赏花会主要在安王府中的后花园中举行,这里从七星湖中引水,以江南运来的奇石修成九曲清流,喷泉假山,荷塘相连,不但景色优美,而且处处都是名家手笔,让人赞叹不已。
明月第一次来安王府,对这里一步一景的格局非常惊讶:“真是巧夺天工啊,怎么想出来的?”
秦妈妈很自豪:“是我们王爷画的图,修成后大家都说好,连内务府为太后娘娘修避暑山庄,都来找我们王爷要图样。”
明月很是钦佩:“安王爷真了不起。”
正说着,安王妃迎了出来。明月不再腼腆,心里有点儿把她当成姐姐的意思。彼此见了礼后,安王妃将她带到一处敞轩喝茶。
这里只有侍候的丫鬟,没有别的客人。王妃带着公主坐下,微笑着解释:“今天请的大多是闺中千金,她们都在前面,这儿就我们俩,倒是清静,你看待会儿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月点了点头,愉快地笑道:“赏花嘛,自是要看的。”
安王妃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拧了她一下:“你个促狭鬼。”
明月笑着躲闪,调侃道:“本来就是嘛,那些不是一个个花骨朵吗?”
安王妃看着她明快的笑脸,唇不涂而朱,眉不点而翠,肌肤细腻柔嫩,犹如剥壳鸡子,身段更是高挑,坐在那儿,腰背挺直,颈项修长,鱼尾裙洒出一个优美的圆形,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才是一朵鲜亮的名花。她脑海里浮现出不苟言笑的摄政王的形象,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等这个女孩嫁入亲王府后,还会不会再有今天这般的笑容。
招待公主吃完水果点心,喝了两盏茶,安王妃就带着她到前面去。明月对这个赏花会很感兴趣。根据赵妈妈打听来的消息,这种赏花会倒有些类似于草原上的各部族集会,未婚男女唱歌应和,挑选意中人。明月来到燕京后就几乎被圈在迎宾馆里,除了有限的几次应酬外,根本就没见过这种热闹,所以虽然她表面仍保持着优雅从容,心里却很是雀跃。
花园里的水榭、凉亭里都坐着年轻的女孩,衣香鬓影,珠围翠绕,美不胜收。看着安王妃带着一个陌生人出来,她们都停止了说笑,眼里虽有疑问,脸上却都不显,端庄地起身行礼。
安王妃一一点头回礼,温和地说:“姑娘们好好玩,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这里的管事妈妈。”
女孩们全都低眉垂目,温顺地答“是”。
安王妃带着公主走亭台楼阁,来到修建得最为华美的寒碧楼。
里面分了几桌,坐着十来位少女,衣裙俱是桃红、嫩黄、淡蓝、葱绿、象牙白等色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看到安王妃进来,她们连忙起身行礼:“见过王妃娘娘。”
“勿须多礼。”安王妃含笑抬手,愉快地道,“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这位就是明月公主,未来的勇毅亲王妃。”
那些女孩的目光一起投向站在安王妃身侧的异国公主,一时却不知该行什么礼。明月落落大方地笑着,微微颔首,并没有计较她们的态度。
安王妃引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窗边的一个女孩面前,神情略带恭谨:“公主,这位是赵相家的千金,我们大燕未来的皇后。”
窗前站着的女孩容颜秀丽、端庄娴静,梳着惊鸿髻,戴着碧玉簪,身着月白色如意云纹衫和滚雪烟纱散花裙,清雅中带着疏淡,举止温婉间透出几分高贵。在她周围站着的姑娘也都是豪门千金,一眼看去却像是她的附庸。
她叫赵婉仪,乃当朝首辅赵昶的嫡孙女,已被皇帝和两宫太后选为皇后。因当今皇上年仅十四,因而定在年底满十五岁后大婚。其实这般年纪婚娶都是过早了,但是两宫太后急于让皇帝亲政,所以也就不管不顾了。勇毅亲王有心劝阻,怕皇上太过年少便立后纳妃选秀女,在房事上斫伐过度,有伤龙体,于子嗣和寿数上有碍,可是他不过才说了两句,就被赵相一系出言暗讽,指责他贪恋权势,不肯还政于皇上,他只好不再反对。
立后的上谕颁布之后,宫中就派了四个教引嬷嬷到相府,教导这位十三岁的未来皇后。她也的确出众,现在眉宇间便有了几分母仪天下的雍容,可是毕竟年纪还小,脸上的稚气仍未脱尽,身量也没长开,很是娇小玲珑。
明月已满十六,又是北地胭脂,身高腿长,往赵婉仪面前一站,就像是大人与小孩一般,对比强烈。赵婉仪身为臣女,嫁入皇家,乃是高攀,因此定要努力做到最好,虽然架子端得十足,心里却是没底的,而明月是一国公主,嫁给曾经娶过妻的勇毅亲王算是委屈迁就,并不须做出种种姿态,所以很是洒脱。从衣饰上也能看出来,赵婉仪一直都是往淡雅上靠,态度也很矜持守礼,让人感觉人淡如菊,而明月公主最喜欢的是金色和大红,这是极不讨好的颜色,一般女子都不敢穿,而明月公主却撑得起、压得住,总能穿出一股气势来,她虽从不倨傲,待人很是亲切友好,却也让人不敢轻视。两下一对比,明白人都能看出端倪。
安王妃隐约知道皇甫潇被赵相等一干大臣挤对着,答应娶明月公主的内情,当时还觉得两宫太后与这些朝臣杞人忧天,此刻看到两个姑娘面对面,立时明白过来,暗赞赵昶果然不愧是首辅,对情势的判断如此准确,令人惊叹。若是真让明月公主入宫为贵妃,赵婉仪这位皇后多半压制不住,未来的宫中局势就很难说了,不让明月公主入宫,入选宫中的其他贵女都是知根知底的,守礼仪、懂规矩,进宫后也好拿捏,翻不起大浪,这样就能保证宫中稳定,长治久安。
赵婉仪的个头只到明月的肩窝,离得近了感觉有种压力,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与明月相对一笑,以平礼见之。
安王妃又介绍了其他姑娘给明月认识。
除了赵婉仪之外,这里还有五位姑娘也都接到了旨意,将会与皇后一道入宫伴驾。亳阳侯的嫡长女娇美,镇北侯的嫡亲妹妹妍丽,韦国公的嫡孙女温柔,内阁张相的独生女儿秀雅,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明艳,春兰秋菊,都很动人,更重要的是各有各的家世背景与朝中势力,南北军政都包含在内,入宫后必定都会封妃。另外那些身份低一等的秀女就没资格到安王府上来了。
除了入宫的少女外,其他一些女孩也都出自名门,大多尚未定亲。皇上大选已经结束,她们就可以另择良配了。这些贵女都会嫁入公卿王侯世家高门,故此安王妃特地将她们邀请过来,若是明月能与她们结交,以后也有益处。
明月一一点头微笑,并没有如通常那般说些场面话,言不由衷地夸赞。她始终牢记母妃的叮嘱,在这些场合少言少动,不去猜大燕权贵们曲里拐弯的心思,含笑颔首是最佳应付之道。
那些女孩行了常礼,心态都很平和。这些姑娘中也有人曾经妄想过摄政王的正妃之位,但自忖身份比不得公主尊贵,又是皇帝下旨赐婚,谁也无法改变,再想想亲王府里的一大群女人,也就心平气和了。
安王妃请明月坐下,与姑娘们说笑了一会儿,就有下人来报,又有几位公侯夫人前来。她便笑着起身,关照了两句,出去迎接客人了。
明月自知与这些大燕的名门贵女话不投机,也跟着出去,对安王妃说:“王妃自去待客,我就在花园里逛逛,随便叫个丫鬟来带路就行。”
安王妃知她对琴棋书画、脂粉衣饰等都不甚爱好,与这些姑娘们委实没有太多话可说,有自己陪着打圆场还好,如果自己不在了,那些女孩中若是有一二顽皮的,不免就会弄得尴尬,于是对她笑着点点头,把自己身边一个伶俐的丫鬟秋藻留下,这才往院门去了。
安王妃治家有方,肚皮又争气,虽然也生得晚,嫁过来将近十年才得了一子,却也比其他姬妾始终没有生育的强,而且还是儿子,这就让她能够挺直了腰板说话。老安王妃尚健在,不过一心向佛,百事不问,再加上这个儿媳妇给她生了孙子,自是放心地将后院里的事都交给了她。除了正妃外,安王只有一个侧妃、两位夫人和两位孺人,侍妾也不多。原来有位夫人生得极好,又是有名的才女,安王极为宠爱,每日里与她诗词唱和、弹琴作曲,还带出去参加文人聚会,从此再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只是红颜薄命,进门没几年就病逝了,安王悲痛万分,大病一场,写了无数悼亡诗,还上表请封,最后以侧妃之礼下葬,弄得朝中尽人皆知,后来就再没宠过谁,倒是喜欢召来一帮文人墨客饮酒赋诗。安王妃自此后扬眉吐气,后院姬妾没人敢闹妖蛾子,让她过得颇为舒心,把后院治得滴水不漏。王府里的下人们自然心里雪亮,也都很听使唤。
秋藻的样貌并不是很出色,却是举止大方,笑容可亲,颇有大家子的气派,陪着公主在园子里慢慢逛着,不时讲些逸闻趣事,增加公主的游兴。
明月听得津津有味。她挺佩服中原人的,一花一木都能编出个故事来,给生活增添了很多趣味。
没逛一会儿,里外的客人都到齐了,赏花会也正式开始。
秋藻引着公主去了水边的沧浪亭,这里就坐的都是公侯夫人,年龄大多都是三十来岁,毕竟今天来的目的是相看儿媳妇,必得家中有适龄儿子才会来。见到公主,她们都站起身来,笑脸相迎。
安王妃还没过来,估计还在忙着,毕竟她是当家主母,很多事要她拿主意。
明月坐下没多久,不远处的水榭边就传来悠扬的琴声。这是前来赴会的姑娘们开始表演才艺了。她佯装入神倾听,这样可以回避与那些公侯夫人说太多的话。
那些夫人也没有太过客套,与她寒暄过后就自顾自地讨论,谁家女儿好,谁家最近出了什么状况,都如数家珍。聊着聊着,也不知是提起了什么事,就有人说到王府头上了,声音虽低,明月却断断续续地能听个大概。
“安王这些年一直没往府里添人,王妃还真是有福气。”
“是啊,摄政王的府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只要有人殁了,没多久就会抬人进府,补上位置。”
“被你一说,还真是的。大千岁的府上除了王妃的位子空着外,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都有人了。”
“可不是,除了两位侧妃是一直跟着王爷的外,夫人、孺人可是补过好几次了。”
“摄政王这次娶的王妃是公主,应该能镇得住吧。”
“不好说,王府后院……那都是成了精的,等闲不好对付。”
“瞧你说的,侍妾再闹腾,还能越过正室去?公主是正妃,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揿死她们。”
“说得是。倒也不必着急,等着她们闹出妖蛾子来再动手也不迟。”
“不过,都是跟了王爷那么长日子的,总有些情分,也不好明着收拾。”
“嘿,公主青春年少,岂是那些年老色衰的侍妾之流能比的?王爷指定会疼宠公主,怎会行那宠妾灭妻之事?”
“这也说不好,公主到底来自北地番邦,不似我们大燕的姑娘知书识礼、温婉贤淑,王爷是否喜爱就得两说了。”
“那倒也是……”
明月听得啼笑皆非,伸手端起茶碗来挡住脸,唇角露出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