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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五服,斩衰最重:身披胡乱拼凑的粗麻,边角不能锁,一披三年;齐衰次之:身披生麻,可锁边角,着服一年至三年不等;再次,便是大功、小功、缌麻。魏晋之时,经常死人,再加上名士们崇尚咨肆颠狂,服丧并不严格。然,卫叔宝亡,建邺卫氏子弟,除卫夫人外,尽皆服丧。
出殡日,满城作素。
整个建邺城,名士们虽未服丧,却俱作白衣,分列于南门口两侧,自发送灵。司马睿和王敦、王导竟领于前,不作声色,只默然注视着那慢慢行来的雪衣长龙。王敦曾言:玉振于江表,复闻正始之音,绝而复续矣;王导亦有昔言:终日调畅,不堪罗绮;风流名士,海内所瞻。至于司马睿前来,则是为收天下名士之心矣。
而在这些名士的外围,那是人海。
建邺的女儿们,在今天,不论是士族还是寒门,通通一早以素白相候。有心思细腻的,悠悠而叹:城东迎壁人,门南送玉润;生逢卫叔宝,死亦纵娇娆。
没有人哭泣,只闻低低的轻呼、轻喃,一个个的唤着卫玠的小名:阿虎,阿虎……
灵柩出了城门,浮向南山新亭。到得此时,卫氏子弟尽皆默悲,卫夫人行于前,浑身素白,面色冷峻。
刘浓跟在她的身后,身着素麻,边角整齐,是为齐衰。卫氏原本不愿让他服丧,这与礼违悖,还让人认为他有高攀之嫌。可他却一再坚持,非要以半子之礼送世叔前往新亭。为此,卫协还和卫通大吵了一顿,最后还是卫夫人出面,一言而定:出殡扶灵之时,可以半子之礼而往,日后不得居礼。
漫漫而止新亭东,有秋草丛生,水亭飞榭,灵柩将敛于此。
“葛生蒙楚,蔹曼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予美亡此,谁与独息……”有人在山中悲歌,是王敦、王导的族弟,那三绝倒的王平子。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有人在树下哀合,是扫眉如鹅毛的男子,陈郡谢鲲,谢幼舆。
有风起了,漫天的白花飘飞,是蔷薇;有寒鸟,从老树笼中穿出,清越一声孤鸣,是凄凄。
正日之阳,恰逢乌云,幽蔽。
不多时,淅淅沥沥的秋雨,飘满了天空,如丝如线,东缠西绕。灯灭了,人渐去了;只余稀稀拉拉三两个,还在徘徊。
刘浓跪在墓前,来福举着伞,默然。
一杯二锅头,洒在新坟头,随着雨水浅浸。在刘浓的脑海中,仿佛听见世叔正在称赞:“好酒,虎头,此乃何物所酿?”
刘浓似在回答而低喃:“世叔,饮好,走好!”
李催道:“小郎君,卫夫人来了!”
刘浓回过头,本已远走的卫夫人又折了回来,身后跟着那个明丽而忧伤的女郎。她是世叔的第二任妻子,征南将军山简之女,山莺儿。
卫夫人行到近前,悠悠一叹,难得的,竟朝着刘浓点头,柔声道:“往生已矣,迷而不惘,不可过度忧伤,应牢记叔宝昔日对你所言。”
刘浓伏首道:“谢过尊长教晦!”
“唉……”
卫夫人再度一叹,向身旁的山莺儿缓缓点了点头,杳然走向山下。
山莺儿浑身缟麻,悠丽于新坟前,一双眼睛泪雾蒙蒙,直视着坟侧刚种的新草,久久也没有言语。刘浓亦不敢说话,深怕自己一说话,这个明丽的女郎就会随风化了。心里着实也悲伤,她和世叔成亲两年,本就聚少离多,这又成了新寡。唉,不过,想来她心里也曾有甜吧,毕竟能成为世叔的妻子,那可是多少女儿期盼而不可得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莺儿才回过了神,没有看刘浓,却轻声问道:“你就是,刘氏小郎君,刘,刘虎头?”
刘浓一直在等她说话,闻言,赶紧道:“虎头,见过叔母!”
山莺儿拉回眼光,在他的身上盘旋,见他年虽幼小,可真似叔宝来信所言:明珠蕴雾,似切似蹉。她心里更伤,都是虎头,一个初生,一个却凋亡,低声道:“叔宝,给你留了些东西,另外,还有一句口信……”
“口信?”
“嗯,你随我来!”
山莺儿轻步徐迈,婢女们掌伞,行向亭中。走到临风视野开阔的地方,她顿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丝雨,伸手指着北方,说道:“叔宝临去时,让我和你说,他想回洛阳。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去哪里,请把他带上,让他和乐姐姐在一起。”
刘浓咬着牙,阖首道:“洛阳,虎头,必往。”
山莺儿回过身,眼光带着惊奇,随后放缓,在婢女们的携扶下,从他身旁走过。声音漫漫的飘:“给你的东西,在山下。如果,如果真可以,也希望,你能把我带上。生,我愿往;死,我亦愿往。”
新亭,刘浓振声于此,世叔,埋骨于此;洛阳,仓皇的洛阳,被胡人们蹂躏而失去风华的洛阳!
往坟一拜,往北一拜。
拜罢,刘浓挥衫而走,直直下了新亭。青石虽滑,他新换的木屐却踏得清脆,胸中那股子殇意,竟去了不少。他知道世叔为什么要留下这句话,一是与乐叔母情深似海,二则是为了他刘浓。给了他一个宏大的目标,让他不可颓废、自满、骄纵。此情此义,厚比天高。
洛阳,汝欲往之,我亦欲往!
山下,有两辆牛车正在等候,从牛车中走出了卫协,他的眼中带着悲伤,却笑着说道:“虎头,来看看,这些都是我三兄给你留的。”
书!
满车的书,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都是卫玠的珍藏。有了这些书,他这个士族才是真正的名符其实。可以说,在这个时代,这些东西,贵过黄金万两。至此,注籍、借书,这两件事都已了。
往事已矣,不可驻滞!
刘浓朝着卫协深深一个稽首,待其远走之后,他跨上了牛车,来福问道:“小郎君,去哪?”
“去华亭!”
……
牛车三辆,家、随共计九人。刘浓不打算经水路走华亭,准备沿陆路而行,想仔细的看看这江左之地。来福、李催各驾一辆,还有一辆则是余氏充当了车夫。刘浓没想到,李催的老婆不仅有一手好厨艺,还能驾牛车,看来真是多才多艺啊。
他带着碎湖和一个小屁孩坐一辆;娘亲和巧思坐一辆;另外最大的一辆,则是一车的书与钱财,车辕上是余氏和一个稍大的孩童。
“呱呱!”白鹅大叫,它被困在笼中,不爽,让来福给抽了一巴掌,老实了。
三头青牛扬着蹄,穿过了城东门,行到水雾浓时,刘浓忍不住的挑边帘回望建邺城,明年,这城就会改名了,避司马邺的名讳,是为建康。
来福道:“小郎君,郭参军来了!”
刘浓笑着挑帘而出,郭璞站在柳深处,麈柄歪歪的打向左,毕恭毕敬的一个长揖。刘浓知道他会来送饯,下了车,与其慢行一段。郭璞说王敦已经征僻庾亮为军橼,并有意僻他也一同前往豫章,他牢记刘浓交待,立足建邺而宛拒。刘浓笑了笑,拒绝的好,不然郭璞难免会成为王敦的刀下之鬼。
待至分叉口,郭璞笑道:“此去华亭,路遥而漫,景纯就送到这了。小郎君,竹叶青浓而醉人,期待郎君来时,醉遍全城。”
刘浓笑道:“参军,离别是为了再聚。用不了几年,刘訚便会来建邺。到时,还望参军多多照拂。”
郭璞正色道:“同栖于林,何言照拂!”
刘浓微微一笑,揖手道:“告辞!”
“小郎君,金风相随!”
郭璞侧过相避,埋身,微伏。刘浓呵呵一笑,跨上了牛车。青牛打鸣,来福轻快的吆喝了一声,鞭扬破雾。
“小郎君!小郎君……”郭璞在车后突然疾唤。
来福惊奇,顿住牛车。只见他大步赶来,站在车边低语几句。而自家小郎君听了,只淡然的说了一句:“知道了!”
稍等一会,来福回身问道:“小郎君,走吗?”
刘浓答道:“走!”
雾色深含,牛车远去,郭璞收回目光,挥着大袖与麈,笑往建邺。
一辆车坐了三个人,虽然有两个是小屁孩,碎湖也是一个娇小女孩,但能活动的地方仍然不大。刘浓靠着车壁,嘴角微微的挑着。
他的对面坐着李催的儿子,也不知是狗儿还是旺儿。这小孩子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有好奇,带着些跃跃欲试,嘴巴蠕来蠕去,可想说又不敢说,一只藏着的手,拽着碎湖的裙摆,死扣死扣。
刘浓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碎湖道:“他叫狗儿。大名,李健!”
小屁孩正准备说话,自己的阿姐却替他答了,他顿时不乐意了,嘴巴一撇,说道:“我今年六岁咯,天行健的健哦!”
刘浓乐了,笑道:“哦,那天行健的后面是什么?”
狗儿歪着头,想了半天,答道:“橘子以自强不息……”
“橘子?哈哈……”刘浓放声大笑,笑得开怀之极,从来也没有这么放松过。
狗儿问姐姐:“阿姐,小郎君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
碎湖长长的应了一声,跟着格格的乱笑,笑得浑身上下都在颤,身子软软的就往刘浓那边挤,挤得刘浓只好往里缩了缩。谁知,她好像是故意的,又挤了挤,挤得刘浓尴尬死了。
唉。
怎能不尴尬,碎湖已经开始发育了,身子软糯糯的。一不小心,刘浓的胳膊就碰上了一小团。有点微微的硬,嗯,不对,是弹,弹中带绵。
“嘤!”
碎湖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她也不避,反而歪着头,看向刘浓。那眼里,汪着满湖满湖的水啊。
气息是绵的,是甜的,越来越近。
刘浓脸也红了,往左躲,可她却放肆的往右挤,不放过他。唉,好惨,明明能感觉到,可是身体却只有八岁……
突然,狗儿奶声奶气的嚷道:“阿姐,你要香香小郎君吗?他可是神仙哦。”
经这一打岔,微妙的气氛散了。碎湖回转身,拧着狗儿的耳朵,嗔道:“要你多嘴,要你多嘴,不听话,打你的屁股!”
狗儿委屈的说:“阿姐,我是担心你哦。娘亲说的,小郎君是神仙。阿兄说了,神仙放个屁,都能把你吹好远。”
说着,他挣脱了碎湖的手,认真的问:“小郎君,你是神仙吗?你会不会把牛给吹跑了呀?”
刘浓愣了,傻了半天,认真的回答:“不是,我吹不跑。”
碎湖双手撑着身子,歪着头,打量着刘浓,啧啧笑道:“小郎君,你现在的样子,和以前可不一样哦……”
刘浓微笑不语,他知道,在暗地里,两个婢儿都说他是个小老头。唉,在建邺时,每踏一步都仿似枷锁满身,给她们留的映象,便是稳重过头咯。能不稳重嘛,自己谋取士族,本就是逆水行舟。
见碎湖还在拿眼斜他,便笑道:“巧思,你不照顾娘亲,怎么跑到我的车上来了?”
“呀!”
她惊叫一声,急急的问道:“主母都分辨不出来,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知道我是巧思,而不是碎湖。”
刘浓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刚才那一阵闹腾,她眉上的刘海散了,眉心没有那枚粉纹。也是,碎湖哪会有她这么大胆。
巧思嘟着嘴,不开心了,掀着边帘,朝着后面那辆车,娇声喊道:“碎湖,你怎么啥都说啊……”
李催喝道:“巧儿,大呼小叫的,恁地没规矩!”
余氏也听见了,停了车,战战兢兢的碎步过来,朝着车内就要跪,刘浓赶紧呼道:“勿要如此!”
余氏不依,还是跪在了泥地中,李催也跟着下车跪在地上。刘氏由碎湖携扶着下了车,面对此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巧思眨着眼睛,泪水吧嗒吧嗒的掉。狗儿吓呆了,紧紧的贴着车壁,深怕刘浓放个屁把他给吹走了。
刘浓叹了一口气,踩着小木凳下了车,站在雾雨中。巧思虽哭着,但看见了,还是赶紧拿了伞,跳下车,掌着。
半响,刘浓说道:“李催,你们都起来!”
李催和余氏哪敢起来。
刘浓知道他们是打心里惧怕自己,想好好的放松笑闹,哪有那么容易,只得再道:“此去华亭,我刘氏新建,任重而道远。你们一家都已入了刘氏的家生籍,便是我华亭刘氏的左膀右臂。必要的礼不可废,但也不可过度拘礼。就把华亭刘氏,当成你们自己的家吧。”
李催道:“小郎君切不可因时而废礼,若不是幸蒙刘氏收留,李催一家六口,和他们一样矣!”说着,将手指向了远方。
刘浓顺眼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有老有少,走在田间、林中、路上。站在车辕上一望,绵绵蔓延,竟一眼望不到头。
王导开始疏理流民,为侨郡制度做准备了。建邺城正在查籍,他们只能四处流徙,也不知会飘落何方。牛车行过,人群犹如苍蝇一般,纷纷四避。
轻挑边帘,那是一张张麻木而茫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