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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夕阳,羞涩着脸,灼得西帘暖暖。
来福在驾车,刀曲与剑卫随车疾奔。他们本是身强体壮之辈,又经得罗环、李越整日操练,区区速行直若儿戏。但见白袍起伏若龙游,青衫点水似鸟展。有得这八个白袍和剑卫在,便是迎敌数倍,刘浓亦能全身而退。何况,他自己亦有一身剑术,只比来福弱上一些。
“噼啪!”
来福扬了一记空鞭,鞭声遥遥而传,惊得几只正欲栖梢之鸟,展翅复飞。而他却呵呵笑道:“小郎君,快到咯!”
嗯,快到了,已经闻到了花香。暖风一吹,渐醉。
三月桃花!
刘浓微笑着挑帘,花海浮现于眼前。这是桃红的世界,满树满树俱是樱点的淡红。桃林约有半百顷,分列于两侧,中有一条宽广的大道直通刘氏庄园。
“哞……”
青牛亦识途,一声憨啼,蹄声轻快。
牛车穿梭在桃林中,有风微降,惹得花香扑鼻,荡起落红雨飞。更有三两粉叶,被风一吹,飘然辗转入帘,贴了刘浓满脸。
“啊嚏……”
刘浓忍不住的打了一个喷嚏,把嘴唇上的花瓣抹了,心中则想起这片桃林的由来,不由得有些好笑:这片桃林原本是在庄园之中,他对桃粉过敏,每逢三月桃花开时,美则美矣,可是他却会浑身泛起红疹。刘氏心疼他,便力排众议说服了杨少柳,把桃林移栽到了前山口。杨少柳虽是默许了,心中却不愿,皱着眉头,歪着嘴,说了一句:然也,雅花逐俗人,本不该同处!
俗人,我辈本就是俗人!
想到这里,刘浓呵呵一笑。
来福听见了笑声,回头笑道:“小郎君,你猜,和主母一起在庄墙门口等我们的人,一共有几个?不许偷看哦……”
即将至家,刘浓心中甚喜,便笑道:“那我们得打赌,若是你输了,你得给白将军洗三天澡!若是我输了,我就给你个惊喜,让你一生难忘!”
“啊!”
来福嘴巴张得老大,浓眉拧成一团,白将军是庄中一霸,整日上窜下跳,啄鸡打狗,威风得要死、臭得要命。偏生它还喜欢和人待在一块,每逢饭时,定会围着桌子打转。刘氏喜它,便命人每日给它洗澡,那可是件苦差事,一般是由下人们轮着来的!
刘浓挑着眉逗他,笑道:“怎地,你怕啦?”
来福挺了挺胸,大声道:“来福不怕,小郎君,你来猜!”
“好,我来猜!”
刘浓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来福眼睛猛地的一亮,裂着嘴巴正要说话,刘浓又把手转了转,说道:“三个,再加三个,六个!”
“哦……”
来福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小郎君,不改了吗?”
刘浓笑道:“不改了!”
“哈哈,我赢啦!”
来福放声大笑,极是开怀,十赌九输,这尚是他第一次得胜。猛地一抽鞭,青牛跑得飞快,只得一会便行至庄墙口;把车一停,挑了帘。刘浓踏出来,一眼便见庄墙口候着一群人,粗粗一数,何止六个!
刘浓笑道:“来福,等着你的惊喜!”
“嘿嘿!”
来福摸着脑袋傻笑。
此时,庄墙口有人大声娇呼:“虎头,虎头!”
随后,一群人在一个雍容女郎带领下,朝着他们行来。雍容女郎二十几岁,面容娇好,正是刘氏;她挽着身侧的女郎徐徐而行,粉裙桃花两相辉。身侧女郎面上缚着丝巾,唯余一双璨过星辰的眼睛显露在外,一对长长的睫毛,开阖之时,剪得人心跳心乱。
真是横剪秋色纵栽风!
稍后一步,则跟着八个女婢,女婢的两侧行着一名白袍、一名青袍。如此一来,共计十二人来迎他们。
刘浓的确输了!
疾步相汇。
先向刘氏行礼,唤了一声:“娘亲!”
刘氏面色艳若桃花,一双眼睛笑眯了,伸手就要去搂他,他赶紧半跪在地,朗声道:“娘亲,儿子回来了!”
“嗯,好虎头,娘亲知道你回来了!”
刘氏才不管那么多,一把拉起他,抱在怀里,用脸磨着他的脸,喃道:“儿啊,想死娘了!看,脸都瘦了!难不成是会稽的吃食,吃不惯?”
刘浓尴尬的呼着:“娘亲,娘亲。”
“噗嗤!”
“嘿嘿……”
巧思忍不住的一声笑,来福跟着笑。
笑声惊醒了刘氏,她迷蒙的松开刘浓,看着面若红玉的儿子,心道:虎头又长高了!比我还高了!知道避讳了,羞怯的模样更俊!嗯,十四岁了,也该相门亲事了,那郗贵人的女儿,也不知长啥样,且就这么远远的隔着,也不是回事啊……
刘浓朝着杨少柳一个稽首,笑道:“阿姐几时回来的?”
每年二月底,江东都会核籍,一至那个时候,杨少柳和李越便会带上青袍隐卫和女婢们驾舟东游,少则十天,多则连月不归。这次,回来的到是挺快,若不是她回来,刘浓也不会输给来福。他算过了,刘訚还在吴县,李催亦在由拳,有资格来迎接他的,便只有刘氏和巧思、碎湖、留颜、绿罗以及罗环。
杨少柳仍是一身素白襦裙,只在裙摆绣着桃花,修长的身姿极是窈窕,与刘浓站作一处,差不多同等高矮。
她看着远处的桃红成阵,淡然说道:“今日刚回,也挺及时,不然就错过这一季的桃花了。”
刘浓笑道:“三月之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嗯?”
杨少柳眉心凝作浅川,略略撇了他一眼:冷寒胜冰!
“……宜室宜家……嗯……啊!”
刘浓还在念,但被其一掠,声音逐渐减弱,正在摸不着头脑,突然回过神来,赶紧闭嘴。
汗颜!
这都念的是什么啊,这,这是求爱诗啊。天哪!杨少柳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就算她不理解成求爱,亦会误会是嘲笑啊!到了她这个年龄,早就该嫁人啦!
刘浓尴尬无比,六年了,杨少柳待他亦师亦姐;不论是师还是姐,皆是极为严苛,他是打心里怕她,改也改不过来了,还真有点像来福见到巧思一样!不过,又有所不同;在他的心底,始终对杨少柳存着戒备。
刘氏在一旁看得透彻,心中打着乱七八糟的盘算,嘴里则笑道:“虎头,你阿姐刚下船便来接你,在船上时,还给你做了两套箭袍,还不快快谢过你阿姐!”
刘浓道:“谢过阿姐!”
“哼!”
杨少柳眉间神色稍稍放缓,却冷声问道:“音为何?”
又考?真是喜为人师矣!
刘浓微微一笑,朗声答道:“长短之清,长短之侧;在冰在洁,在于无尘;音本无垢,乐本无状;以神为律,以心为章。是为魂清!”
“嗯!”
杨少柳点点头,慢声道:“能附音成魂,亦算窥得门径了。不过,……”
不过?
一听不过,刘浓情不自禁的后退半步,拇指扣上了食指,准备承受其考究。
刘氏心疼儿子,拉着杨少柳的手,笑道:“好柳儿,天都快黑了,虎头路上定没吃好,咱们先回去吃饭。一会,你再好好的考他,想如何就如何!”
众人尽皆浅笑,杨少柳竟一时无语。
当下,刘浓又见过了李越,罗环则按刀向刘浓行礼。
一行人向庄子行去,碎湖紧紧的跟着刘浓,低声的问东问西,深怕他真的像主母说的那样,路上没吃好,饿坏身子!
刘浓心中暖暖,温言而答,眼睛则打量着耸立在山口的庄子。才不过二十多天没见,便有些陌生了!
这是一个庞然大物,从东至西打横一贯,将整个后山腹地皆包揽于其中。高有五丈,浑身刷满白浆,水火不浸。外围状似城墙,有剁口、有箭洞,常年累月皆有白袍行于其中。庄门高大,外镶铁皮,内为厚木,可防火袭。
刚至庄门百步外,墙上的白袍便赶紧搅绳,由下至上拉起厚达三尺的庄门。庄门开阖之时,有巨响声彻内外。
入内,眼前卧着巨大的庄身。高达三丈,呈五方棱形、有尖顶;每一道棱角皆布满箭口,就算庄墙被破,仍可据庄再守。当初吴兴周勰有部曲两千,刘浓只有八十白袍,外加五十青壮。可生生激战半日,周勰也未将庄墙打开,防御之强,可见一般。
天色已显昏暗。
众人鱼贯而入庄,庄中尽挑灯火,照得四下一片通明。刘浓一家在新庄居住,老庄则为荫户、佃户所居。老庄中尚有刘浓的工匠作坊,产琉璃、好钢。得双活动式活塞风箱之助,庄中部曲所用兵器,皆是高熔百炼钢;若与旧器互击,闻声便折。此时,刘浓只铸刀剑与钢板,不敢将钢板行甲;士族可以私造刀剑,但不可暗藏甲、驽!
新庄三层,最上一层不住人,俱作军事用途。直上二楼,杨少柳喜西,仍居于西楼;刘氏居南楼,刘浓居东楼。
置身二楼回廊中,可一眼揽尽庄后千顷良田。其中有水车五座,缓缓吸水,可灌千顷。在水车的两侧,各有一排作坊,可制衣料、浣沙等等。田垅之中,隐约可见有佃户正收锄归家,后庄亦逐渐掌灯;鸡鸣犬吠时,炊烟寥寥。
这便是庄园经济。
在庄园之中,一切皆能自给自足。而这千顷良田,则为刘氏开荒而出。按晋律:开荒之田属次等官田,仍需纳税,只是税收较低。琉璃与竹叶青量少而金贵,为刘浓敛了不少钱财。他以长久计,便将这千顷良田作价以购,充作私田。有着士族的身份,只需每年给朝庭缴纳一定的官税即可。
六年了!
他以士族身份作盾,以钱财作剑,总算建起这个属于自己的国度。虽然,与那些高门大阀相比不值一提,可他却竭精殚虑,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洛阳在北,前路尚远,路狭且阻,万不可过满!步伐是缓慢的,节奏是有序的,纳步成城,终有一日,所行便是所愿!
而这里,则是起点!
“小郎君!”
身侧传来一声低唤,是碎湖。
她双手扶着栏,眼光迷离,幽幽轻喃:“小郎君,有时候,碎湖真觉得,这一切,仿若一场梦……”
刘浓奇了,笑道:“怎地了?为何会觉是梦?”
“嗯,啊!?”
碎湖蒙了,嘴微微的张着,不停的眨着眼睛,红晕从鼻子开始,一点一点的爬了满脸。方才她被小郎君的神情所迷了,然后顺着他的眼望去,看着那夜雾下的庄园,渐渐的有一种迷梦般的感觉,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藏着的话给说出来了。
幸好,只说了一半啊……
半晌,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蠕道:“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剩下的一半,好羞人呀!
“呱呱!”
一只大白鹅一跳一跳的蹦上二楼,摇头晃脑的行来。它瞅了瞅刘浓和碎湖,扑扇了两下翅膀,传出一股臭味,然后大摇大摆的向南楼行去。
它比谁都准时,该吃晚餐了!
今夜的晚餐非常丰盛,余氏大展手艺,宽阔的正室外厅摆了四桌席。刘氏、刘浓、杨少柳一席;碎湖、嫣醉她们人多,两桌席;李越、来福、罗环一席。开席之前,刘浓将会稽访朱焘一事说了个大概,杨少柳听见朱焘欲引军往北,眉尖轻挑。
吃饭时,刘浓有意无意的瞄着杨少柳,她从未在人前露过颜面;就连吃饭,也只是把丝巾往上搁了搁系在耳边,只露出小巧的嘴,细嚼慢咽。刘浓大是失望,心里则在腹诽,这得多麻烦,亏得她能习惯。一个不小心低笑了一声,被杨少柳觉察,用筷子轻扣了下碗口,吓了他一跳。
刘氏浅笑,笑的美极。
人一多,哪怕食不言,亦是其乐融融。特别是那八个女婢的两桌,碎湖和嫣醉只要待在一块,那定是你来我往厮杀不休;巧思在瞪来福,吓得来福差点摔了杯子;夜拂悄悄偷笑,眼角却在瞄一个人,那人是罗环。
白将军来回穿梭,这个给它一块,那个给它一块,吃得不亦乐乎。
饭后,刘浓回到自己的屋子,碎湖轻步跟随其身后,问道:“小郎君,今夜,还要去练剑吗?”
“嗯,不可荒辍!”
刘浓点了点头,他每日皆有晚练,上半场练剑,下半场练字。
碎湖捧出一套月色箭袍替他换上,扯平了衣角,然后眯着眼打量,看合不合身。此时,灯光微漾,映得眼前的郎君俊秀不可言;箭袍上窄下宽,自后腰处一水两分,宽有三指的玉带将腰身杀得死死的;极是贴身,英气逼人!
真好看!
碎湖瞅着他嘴角的笑,溺在那笑里出不来,心道:小郎君长得好俊啊,比小时候更好看,特别是笑着的时候,怎地,怎地就那么迷人呢……主母说,小郎君大了,该懂得一些人事了,懂什么呢……
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快被羞涩化成水了。
刘浓没有留意到她的神态,伸了伸胳膊,袍子很合身,取了剑架上的阔剑,笑道:“我去习练一个时辰,你不用跟着,亦不要等我,早点歇着吧!”
“嗯!”
碎湖慌乱的避开他的眼睛,低头喃道:“我,我再看会账……”
李催去了由拳,那里亦有刘氏的酒肆需得人照看。因碎湖识字亦会记账,刘氏便做主,让碎湖掌管庄中的钱财进出。刘氏心中有数,碎湖定是不愿外嫁的,让她掌管亦是让她提前熟悉庄中事务,待日后刘浓娶了正妻,亦可帮衬一二。
月色正中,夜幕若毯,缀满星辰。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在院中来回腾挪,时见雪光乱洒,倏现寒星激射。突地,那月色身影疾窜,长剑乱舞成影,扫得四侧的柳树,叶落纷纷。刘浓的剑术传承自李越,经得六年磨砺苦练,等闲三五个人,休想近得他身。
“呵!”
一剑疾出,正中院中竖木,震得竖木一阵急晃。
徐徐敛气,缓缓收剑!
人立月下。
“小郎君,擦擦汗吧。”一个声音甜甜的响在背后。
微笑着持剑回首,身后盈盈侍立个女婢,笑得极糯、长得极甜,肤色若玉中点莹,仿似剥了壳的鸡蛋。她是刘氏的三个贴身女婢之一:绿萝。
刘浓接过丝帕随意一抹,一股甜香直直钻鼻,暖暖的甜!嗯,这不像是熏香,这,这是,一看之下便凝住了眼。
“呀,拿错了!”
绿萝羞窘之极,她拿错了,把自己的汗巾拿去给小郎君擦脸了,嘴里乱乱的喃着:“小郎君,小郎君,我错了……”
“没事!”
刘浓洒然一笑,将丝帕还给她,提剑而回,一会尚要临钟繇的书帖。
将将行至楼上,夜拂已在回廊转角处等候,手里提着一盏貂蝉拜月灯,浅浅弯身万福,轻声道:“小郎君,小娘子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