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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眷洒官道,两辆牛车缓行。
绣帘内。
近身女婢低声问道:“小娘子,天色已晚,咱们真不进由拳吗?”
浑身作白的小女郎眼帘浅阖,幽幽喃道:“不必了,尚需赶回。阿弟身子不好,阿兄前往太滆寺求佛,我来此求三官大帝。本已心贪念杂,若是……”
“不会的。”
女婢见小女郎神色忧愁,赶紧出言宽慰,随后虔诚祈福:“三官大帝,我家小娘子险些连命亦没了,求您们感念小娘子心诚致极,一定得保佑小郎君早日安康……”
……
由拳县城。
李催自县府迈出,抬头遥望天际,只见红日正在极西处缓慢闭眼,摇了摇头疾步沿院墙而行。将将转过墙角,便见在两株茂密的梧桐树下,停靠着两辆牛车,四个白袍静立环围。
清风晚来,凉意成阵,略作萧萧。
大步向前,笑道:“碎湖,等久咯……”
“阿爹,上车再说。”
碎湖挑开半张帘,李催面显犹豫想坐后车,却听女儿嗔道:“阿爹!!”
“咳!”
李催干咳一声,面色微窘。心道:现下整个华亭刘氏皆知小郎君待女儿不同,内外大管事那可是半个女主的待遇啊。然,他们到底至甚地步谁亦不知。若是……那我便不能与其同车。
身份有别矣!
碎湖心思聪慧,怎会不知阿爹在想甚,心中有些恼,面呈桃红羞染;突地想起小郎君教诲,暗中镇定心神,淡声道:“阿爹,女儿需得与你商议田籍一事,怎可不同车而行?”
“这……”
李催见女儿神色坚定的看向自己,其双手端在腰间,竟似隐隐带着些世家大管事的淡然,只得惴惴跨上车。上车后,忍不住再瞅女儿一眼,稍稍向车壁靠坐。
“啪!”
白袍扬鞭而走。
碎湖待阿爹神色平稳下来,问道:“阿爹,丁府君可有说甚?”
闻言,李催眉间微凝,说道:“咱们备的酒倒是收了,只是其言语似有未尽,说是想与小郎君会唔一面。我揣度着,其年岁已大即将离任,怕是想于离任前与我刘氏结通家情宜。”
“嗯!”
碎湖慢声回应,稍稍作想,柔声问道:“阿爹,可有答应甚?”
“嘿!”
李催听得眉稍拔锋,挥手笑道:“你阿爹怎会如此糊涂,事关我刘氏声誉,岂敢肆意替小郎君作主。这事,咱们还得回去禀报小郎君。”
碎湖轻声笑道:“阿爹自是有分寸的,那余杭丁氏是庶族寒门,丁府君想与咱们结通宜不足为奇,一切当由小郎君定夺。不过阿爹,田籍一事,咱们尚得拿出个章程来。”
“然也!”
李催深以为然的点头,续道:“嗯,丁府君今日亦隐隐提及此事,按例官田每年定品,私田则为每五年核品;若是检核,咱们的千顷次等田,在去岁便应核为中等田。只是丁府君顾念两家情谊,仍以次等田相待。此类事情在各郡各县皆不鲜见,是以世家私田大多皆以初授而定品。若是进得品级,便会平白多缴数千石粮。唉……”
言至此处,其一声长叹,若不进品,终是欠人之情;若进品,则缴纳之粮又过多。
委实让人难决!
半晌,碎湖默作盘算,缓缓说道:“若田进中品,每年便需增纳八千石。如阿爹所言,世家大族皆以初授而定品,此已成暗例。”
“碎湖?”
李催侧目看向女儿。
碎湖微微一笑,继续道:“阿爹,暗例的确如此,但我华亭刘氏乃新晋士族,在此之前亦无任何根基,虽无人敢行以明欺,可这暗例咱们却无所依凭。小郎君再有两年便要及冠,一切应以小郎君声誉为重,切不可因皮失里。是以女儿觉得,咱们今年应报中等田,甚至可将去岁所欠亦予补上。”
李催犹豫道:“庄中钱粮,能补?”
碎湖笑道:“稍事节省便能补上,况且,建康酒肆再过些时日便可落成,刘訚兄长欲增涨产量,小郎君亦已允许,咱们何必为八千石而伏下隐患!”
“唉!”
李催渭然一叹,初闻小郎君任女儿为大管事,其不见喜色反极是忐忑,深怕小郎君仓促作决,更怕女儿难当此任;其心中其实早作决定今年上报中等田,为试探女儿才故意提及世家暗例,焉知女儿竟一点亦不比自己差,且方方面面辩晰的头头是道。心道:女儿长大了,心思细腻,处处皆顾,且知晓轻重分寸!尚是小郎君能识人哪……
“阿爹……”
碎湖一声轻唤,却见阿爹犹自发呆未醒,不由得略略加重声音,再唤:“阿爹!!”
“嗯?”
李催回过神来,漫视着女儿美丽的容颜,眼前却仿若浮现她小时梳着总角的样子,心中极是怜惜而慰怀,略作正色正身,沉声礼道:“李催,见过大管事!”
……
由拳刘氏酒庄,后院。
刘浓身着月色箭袍,手持阔剑于古槐下练剑,但见剑光如雪、月袍腾挪,趁着回旋时双足猛地在树杆上借力一蹬,凌空回身疾刺。
“唰!”
一剑正中,震得木桩嘎嘎作响。
“啪,啪!”
来福拍掌赞道:“小郎君,你的剑术越来越强了!”
“嗡!”
刘浓曲指弹剑,闻得剑吟清越如鸣,心中亦是甚喜,笑道:“苦炼不辍,自会有所精益!”随手接过身侧递来的丝帕,抹得一把脸,问:“碎湖尚未归?”
“小郎君,我在!”
稍愣,侧身一看,碎湖正在身后嫣然笑着。
……
浴室轻烟,燎燎弥漫。
留颜捧着月色单袍,转过月光回廊,悄然迈进浴室,朝着烟雾内室浅身万福,低声道:“小郎君,主母说天时渐热,需得着单衫。命婢子用芥草做了澡豆囊,是拿进去,尚是搁外面?”
“搁着吧,我就出来!”
淡淡的声音自内室响起,随后便是哗哗的水声;少倾,声响渐弱,随后烛影一摇,绝美郎君只着中衣行出。留颜正弯身搁袍,被那暖风一熏,心中怦的一跳,缓缓抬头悄眼一溜,暗赞:咱们小郎君,可真好看!
突地,似想起甚,慢慢垂首敛眉,细声道:“小郎君,要梳头束冠吗?”
“不必,有风自干!”
刘浓淡然微笑,将外衫披在身上,顺手把澡豆囊往怀里一揣,阵阵芥香味直扑入鼻,清心、静神!沿着水廊徐徐而行,初夏凉风拂着背后乌发,清微若仙。
“吱!”
夏至有蝉!
将将行至室前,便见室口透光,悄映俏影。有人正于室中磨墨,芥香已浮案左。踏进室内,撩袍跪坐案后,见《平复帖》亦摆好,狼毫亦润得恰到好处,笑问:“碎湖怎是你在研墨,墨璃呢?”
碎湖微微一顿,见墨已浅浸三分,遂将墨块轻搁于砚角,冉身至其右侧跪坐,这才抬首笑道:“回禀小郎君,墨璃刺绣好,主母唤她描样去了。”
“嗯!”
刘浓稍稍侧身转眼,见她睫毛轻眨,心中不由得好笑,说道:“你立的规矩甚好,很合我心意。现下,你是管事,不必再行婢女之事。”
“是,小郎君!”
碎湖睫毛再眨,抬眼时撞见小郎君微笑的目光,心中莫名慌乱,端于腰间的双手忍不住的互绞,弱声喃道:“小郎君,碎湖错了!小郎君说已身不正,何以正人……”
嗯?!
刘浓愣得半晌,随即洒然而笑,最近这段时日碎湖掌管内外事,成效颇是显著;只是她弦绷得太紧,深怕做得不够好,是以处处皆显小心,这亦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遂笑道:“田籍之事,可有拟定好?”
“小郎君,田籍……碎湖看来……”
言及此事,碎湖的眼睛逐渐放光,晶亮如星,娓娓将自己的所思所虑逐一道来。说着说着,竟绕离田籍言及庄中诸般事务,有些是刘浓未曾在意,有些则是尚未顾及之事。
闻其所言,刘浓时尔点头,时尔沉思,最后满脸染尽笑意,暗中开怀不已,心道:自小便知碎湖聪慧好学,殊不知竟如此擅长理事,庄中内外事务有她看顾甚好!嗯,再得刘訚料理商事,罗环蓄养部曲,若诸事皆顺,我便可专心致外矣……
三刻后!
碎湖止住话头,忽觉唇有些干,舌尖沿唇一掠,犹渴,想找水喝,愣不地歪头见香已燃烬。眼神一凝,随后偷瞧一眼小郎君,见他正笑意盎然的看着自己,唰的一下脸上全红了,垂首涩然道:“小郎君,碎湖,碎湖说完了……”声音越来越低,低至最末弱不可闻。
“嗯!”
刘浓拇指轻扣食指,心怀舒畅,朗声笑道:“甚好,明日,拜访丁府君!”
……
竖日清晨,露滚青竹叶,泛香作淡清。
乌桃案摆着细米粥,金丝黄,嫩野菜,尚有一碟小胡瓜(黄瓜)。墨璃侍于案侧,这些皆是碎湖吩咐过的,小郎君喜吃凉拌胡瓜,每与粥伴,食粥亦能多食两碗。正欲替小郎君再盛碗粥时,来福由前院而来,其腰间重剑拍着铁扣,锵锵作响。
来福歪身一瞅,见小郎君尚在早食,便按着剑侍在门口。
墨璃见晨光尚早,柔声道:“小郎君,再添一碗否?”
“不用了!”
刘浓淡然而笑,小黄瓜加得朱萸粉,味呈酸辣挺合胃口,却不愿来福久候,便以丝帕抹净嘴角,拂袍而起,待行至门口,掠一眼天时。
日眼尚未尽开,黄莺鸣于树梢,嘤声脆嫩。
来福笑道:“小郎君,李叔备了三坛酒,咱们是去丁府,尚是至县府?”
丁府君原籍余杭,任职由拳近十五年,由小史熬至府君,这对其庶族出身而言,已然算是有所成就。是以便在由拳置得别庄,位于县城东郊。
刘浓踩着木屐,挥着宽袖,边行边道:“咱们既是拜访,理应前往庄府,岂有去县府之理;若是丁府君不在,亦可先投名刺,以示尊重。”
言至此处,似想起甚,回身道:“再备一套琉璃!”
来福道:“李叔说昨日送过一套……”
刘浓笑道:“数年得丁府君照拂,便是再送一套又有何妨!”
“好勒!”
来福知晓小朗君重礼念情,爽朗应得一声,便欲命人去备琉璃,却见碎湖引着两名白袍穿月洞而来,而白袍手中捧着的正是琉璃木盒。
笑道:“小郎君,碎湖来了。”
刘浓回头,见得晨雾净白,月洞口飘来一束桃花,巧笑俏兮,明媚如初雪。心中愉悦,竟起了打趣来福的心思,笑道:“来福,你怎地能辩清碎湖与巧思?”
“嘿嘿!”
来福摸着脑袋傻笑,面上神色尽是扭捏,皆因近日巧思待他温柔许多也,用力的想了想,讪然道:“小朗君,我亦不知……”
……
由拳城东,丁府。
别庄不大,前后拢得百倾方园,依旧白墙黑瓦。
门前随从得名刺后不敢怠慢,沿着廊角一阵疾行,待至内院深处时闻得有嘤咛私声,面色便有些犹豫,随后记起投名刺之人身份,只得朝着鹤纸窗内,低声道:“家主,刘氏投帖!”
“刘氏,哪个刘氏?”软糯的声音传出,绵得人心生酥麻。
随从答道:“华亭刘氏,刘郎君!”
“瞻箦!”
室内杂声顿止,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响起,软糯声音嗔道:“家主,天时尚早着呢!不若……”
“啪!”
静!
少倾,穿衣声持续,其中夹带轻微呜嘤,室内有人怒道:“哭甚,快替我束冠,莫怠慢了瞻箦!”
片刻后,室内踏出个年约六十上下的老者,面色红润着儒服高冠,身后则跟着个二十来岁的艳婢。这老者正是由拳县府君,丁晦。
丁晦问道:“瞻箦何在?”
随从道:“在院前等候!”
丁晦怒道:“糊涂,怎可让华亭美鹤候于门前!”言罢,挥着大袖,疾步而去。
由不得其不怒,自六年前初见刘浓,他便知晓这刘小郎君的美名:八岁之龄得名于建康新亭,郗公赞言其珠联生辉,与王氏小郎君并论;不仅得侨居江东之义阳朱氏看中,更与累世巨阀卫氏、王氏互有来往。王氏、卫氏不用论,那是天下门阀庭柱,等闲士族经营百年亦难望其项背。
便说那义阳朱氏,西蛮校尉朱焘现拜从事中郎,即是校尉又是中郎,想来不需几年便会晋升益州刺史。其上次途经华亭时,尚遣人至县府,前来的部曲只作一言:朱中郎拜访刘郎君路过此地!
言下之意,明矣!
若综上皆不论,单论那小郎君六年来所作所为,便足以教丁晦暗中惴惴而嗟叹:其从无至有,起于微芒。六年里,纳千顷良田建庄园,纵养豪士蓄精刀,商事亦直达建康,更斩周勰于刀下!
周勰?
何等人物也,吴兴周氏,江东累世豪强矣!其说斩便斩了,居然不见周氏报复!虽说占着大义名份,然若已身没有份量,周氏动根手指便可料理矣!
如今之江东吴郡,谁人不晓华亭美鹤与白袍!
唉,此等人物实乃天纵英材!
听闻,前些日子郗公虽与其暗解婚约,然其并未见丝毫荒颓,竟作啸于虎丘、奋而振翅、鸣啼长空,尽折一干世家子弟于袍前,声誉名望不减反增。据闻,刚至陆氏庄园访友而归……
江东陆氏!又是一个犹似天堑浩壑的豪门哪……
丁晦一路疾行,心思数转既乱且杂,细数近些年来关于这刘小郎君的种种传闻,不禁汗染背心而不知;恰逢一缕晨风拂绕,恍觉背后幽凉渗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