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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府去做什么?”谢茂状若无意地问。
衣飞石都以为今天出不去了。凭他的功夫,跳信王府的墙完全没问题,府内的侍卫与府外的羽林卫也都不是阻碍,唯一头疼的,只有谢茂。谢茂天天黏着他,跟手跟脚,只要他离开半盏茶功夫,谢茂肯定会发现。
他先前试探着问了一句,谢茂不答话只逗弄他,他就认为这是谢茂的拒绝。
哪晓得峰回路转,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低头道:“我去去就回,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
一来一去间,暮色四合。
衣飞石回信王府时,绕了两条街,去夜河街找到了那家正要打烊的甜水铺子,花了八十个铜子,端回一碗酸梅浆。——只剩下一碗了,还是从店主人饭桌上端下来的。
以他的轻功,出入信王府都没惊动任何人。回到信王寝宫时,宫人们一路问候,他微微点头,手里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酸梅浆,酸甜冷沁的香气,不断沁入心脾。
给信王端一碗酸梅浆回来,这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衣飞石还是有点紧张。
他想,我会不会显得太过谄媚了?信王会如何看我?……他挺爱喝的。想来想去,心中有一个念头很明确,那就是,他最近对我很不错的,我给他端一碗酸梅浆,也不费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才走进信王寝宫,冷不丁一个茶杯子倏地砸了过来!
衣飞石仓促间后撤一步,手中一直被保护着的酸梅浆实在装得太满了,就有小半碗泼洒出来,顺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手指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信王在寝殿里怒吼:“谁整我啊!被我知道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