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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茂出门看似只带了几个宫人, 其实背后有大队羽林卫随行保护。行在街上一眼望去, 十个百姓里倒有五六个都是羽林卫乔装改扮。
谢茂本想带着衣飞石随处逛逛——不逛怎么办?直接带回宫?眼瞅着衣飞石不是很想进宫,宫里也确实不很方便,逛街更是兴师动众,谢茂想了想, 带着衣飞石回了潜邸。
信王府此时已升龙,原本谢茂寝居近身之处都改换御用。
哪怕是国丧中没有大兴土木, 宫制已改,重临故地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滋味。
“坐吧。”谢茂本想找回一点儿从前的感觉, 哪晓得弄巧成拙了。
骤然分开了好多天, 衣飞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茂叫他坐, 他就在老位置上坐了。
哪晓得谢茂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 半点没有伸手搂他的意思。双肘在膝上一撑,臂膀向外, 就似一种拒绝。——彻底把衣飞石拒在了他的怀抱之外。
这个姿势现代人很熟悉, 若是谢茂再垂头丧气,用手搓搓脑袋, 那就是标准的丧脸。
可是衣飞石不熟悉这个姿势。
谢茂对他显露出一丝拒绝, 他即刻起身退了一步, 立在沙发外侧, 躬身垂首。
——没有马上跪下去磕头, 那是因为他和谢茂相处几日, 彼此感情还好。
谢茂还没来得及吐气, 身边人就起立低头了。
和前两世很像。衣大将军在他跟前总是那么小心谨慎,从不出一丝纰漏。前世是他登基多年皇权在手,衣飞石不得不怕,今世衣尚予手握重兵皇室倒还不那么专横,可是,衣飞石还不到衣尚予的地位。
每一世,他的身份都把衣飞石压得死死的,丝毫不得动弹。
“你坐。”谢茂指了指身边的单人沙发,这是个亲近又不亲昵的位置。
我不喜欢这样吗?谢茂不觉得。若没有这一层压制,他根本没有亲近衣飞石的机会。
所以他和系统闹翻了,嚷嚷着不想当皇帝也不想活了,可他发现衣飞石有可能逼反衣尚予时,立刻就出手浇灭了这个苗头。——把皇位让给衣飞石来坐?不可能。他可以死,但他绝不想失去对衣飞石的主动权。
他没想过会这么早登基。这打乱了他的很多盘算。
像现在这样,他是获得了绝对的主动权,可衣飞石也失去了选择权。当他是信王的时候,衣飞石可以拒绝他,他当了皇帝,拒绝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事了。
当信王的时候可劲儿调戏人家,甚至用射杀守城校尉一事逼人家献身,那叫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当皇帝了,改口说我闹着玩儿的,你喜欢我我们才睡,你不喜欢就算了。——衣飞石敢对他说,我不喜欢陛下,我们不睡吗?
就算谢茂说的都是真心话,听在所有人耳朵里都是那么的虚伪,甚至是威胁。
不等谢茂谈什么喜欢就睡不喜欢就不睡的话题,皇位砸他脑袋上的第一天,衣飞石就姿态卑下、“情真意切”地表示要为他侍寝了。
这话怎么说?说不明白。谢茂习惯性地给衣飞石推了盏茶,半晌才说:“国丧已除,你阿爹也去了下虎关,你去兵部走一趟,这就去中军办差。”他不再提接衣飞石进宫的事,可也不放心让衣飞石住回长公主府,“朕在北城给你拨个小院子,你住那边去。”
说是拨小院子,没说赐一座清溪侯府。也就是说,这是私底下的赏赐,不过明路。
他做信王的时候能随口嚷嚷和衣飞石成亲,这时候就不能瞎来了。
说到底,清溪侯算哪个名牌上的角色?值得皇帝刚登基就急火火地特赐府邸?谢茂不愿衣飞石扮演前世周琦的角色,有些事当然得低调些。——就算接衣飞石到太极殿住,那也是在太后跟前过了明路,央求太后帮着遮掩过的。
谢茂才刚登基,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就算有几辈子经验,麻烦就搁在那里,再熟练工也得一件一件处置,何况,内阁诸臣也要磨合,每天都忙。把衣飞石安置在北城,他其实也没多少功夫经常微服出宫探望,单纯就是怕长公主欺负小衣。
哪晓得衣飞石就理解错了,以为皇帝特意圈住自己,得空就要来睡,低头道:“是。臣谢陛下垂顾。”
不过几天没见而已!
谢茂觉得很暴躁。他想问长公主欺负了衣飞石没?他想说自己并不着急甄选美人充实后宫。他想抱抱衣飞石吃个小豆腐。可是,想起衣飞石多日不曾入宫,反而待在长公主府和小姑娘玩耍,他就憋住了。这些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衣飞石坐在一边也很不自在。从前待在信王身边都很放松,今天是真的觉得气压低。
只是在谢茂跟前,衣飞石一向被动,主动说话这个技能只在“有所求”的时候才点亮,明知道谢茂不太高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万一哄错了呢?万一皇帝就是想发脾气呢?他也没自虐到想抬着头去正面领受皇帝的怒火。
二人僵持了许久,谢茂的茶水换了两遍,衣飞石就浅浅抿过一口,相对枯坐。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谢茂想了想,吩咐朱雨,“你先服侍侯爷去柳巷长街的别院安置,若侯爷有什么得用的物件遗在长公主府,你亲自去取。”不许衣飞石再踏入长公主府一步。
二人一同出门,衣飞石在门前给谢茂磕头:“恭送陛下。”
就这么迫不及待和我分手!谢茂脚有点痒痒,不过,看见跪在地上身量犹少的衣飞石,舍不得踢。气不过就蹲下身来,双手扯住衣飞石的脸颊,狠狠揪了一把!臭小子!
衣飞石被揪得两颊泛红,眼看着皇帝扬长而去,心想,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
谢茂意兴阑珊地回了宫。
他后宫中除了个亲妈,一个女人都没有,心情不好只能往长信宫去。
此时国丧已除,奉安宫中的大行帝后梓宫都已经送至沿陵供奉,等待三年期满后下葬封陵。宫中自此除服,不再悬挂白幔,不过,上下依然衣饰素净,以表哀思。
谢茂进门时,太后正在看着宫人们摆放花盆。她最爱花木,文帝崩后,长信宫有一年没看见鲜花了。如今亲儿子登基,她自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这才敢以孀居之身大喇喇地摆出花来观赏。
“怎么?碰软钉子了?”太后当然知道谢茂的去向,见谢茂不怎么高兴,故意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儿别生气,阿娘这就下懿旨申斥他!”
谢茂顿时就给她吓精神了。通常只有太后下懿旨申斥内外命妇的,哪有太后下懿旨申斥朝臣?不把衣飞石羞死才怪!
太后正在剪枝,见状笑得喘不过气:“哎哟,我的儿,就这么喜欢?”
她上次故意落水伤了肺,这时候笑得激烈一些,忍不住就喘。
谢茂见她手里花剪晃动危险,忙接过放下,扶她回堂上安坐:“阿娘,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好,是否从外边请大夫来瞧瞧?”
“好了好了,养养就好了。”太后稍歇片刻,问道,“你今日去接人,没接回来?”
“他有自己的差使,哪儿能天天住宫里?儿臣在外边给他拨了个地方,离衙门也近。”谢茂道。
谢茂要接衣飞石进宫,太后乐见其成。现在谢茂把衣飞石安置在宫外,太后反倒觉得不妥当了:“他离衙门是近了,你出去哪里方便?阿娘不是不许你出宫。只是如今大局初定,前面一波陈朝探子也没查清楚,京中未必安全。”
谢茂笑道:“阿娘放心,儿臣不会时常出宫。给他弄个地方住着,实在是他家有恶母,每每都要欺凌虐待他。——阿娘与马氏相处更多,可知道这毒妇心肠?”
太后不能说全然不知。她善识人,似梨馥长公主这样奴颜媚上的人,御下也必然究极苛烈。她只是没想到梨馥长公主苛待的不是仆从,而是亲子,被儿子问了一句,她才想起儿子曾经写信让她收拾马氏,又忍不住笑了笑,说:“你放心,阿娘已经在替你出气了。”
谢茂不解:“哪里?儿臣怎么不曾听说?”没听见马氏倒霉啊?
太后不肯透露详情,只说:“且待来日。”
※
太后担心皇帝隔三差五出宫不安全,哪晓得自那日回宫之后,皇帝就一直安分地待着。每天老老实实玉门殿听政,太极殿议事,偶尔去内阁值房转转,和老大臣们聊聊天,改善一下伙食。
他吩咐把万年宫廊殿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几位阁臣一人拨了一间,另外几间备用。还给内阁值房专门拨建了一个小厨房,由尚膳监专门拨发食材配给,方便阁臣值班时饮食。
不单阁老们吃饱睡好精力充沛,在内阁的写字、文书都吃得油光满面。
外边朝臣们纷纷议论新君暴戾堵塞言路不好服侍时,在内阁服侍的小卒子们满脸懵逼:皇帝?暴戾?不好伺候?没有呀!皇帝可好啦!皇帝可会体恤下情啦!咱们内阁间间房里都有冰山!又凉快又好吃!
——有时候皇帝会赐冰碗下来,老大臣们养身不吃,都便宜底下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了。
宫里安稳不动,宫外的衣飞石则不免犯了琢磨。
自从那日在潜邸门前与皇帝告别,至今已有大半个月了。
他每天老老实实去北城的中军衙门上差,到点儿就乖乖回府候着,专门把卫烈留在家里守门,交代若皇帝来了,立刻去衙门找他回来。到了休沐日,就有从前的纨绔朋友上门,邀他外出玩耍,他当然不敢去,待在家里等了一天,皇帝还是没来。
他大抵知道是那几日没进宫的事惹了皇帝生气,原以为皇帝肯拨院子安置他,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哪晓得这么多天都不来找,居然气了这么久?还是,这是皇帝刻意磨他性子?冷待几日让他以后都谄媚些?
不管皇帝是生气还是故意冷待他,衣飞石都觉得挺没意思的。他闲来无事会想想皇帝今天来不来?夜里灯一熄,睡得也很安稳,次日照常去衙门上差理事练兵,并不纠结。
相比起谢茂想动不敢动的牵扯,他完全处于被动而坦然的境地,反而不受煎熬。
皇帝要来临幸,他就乖乖给睡。皇帝不来,他趁机好好练兵,将从前所学都施展一遍。
衣尚予已经培养了长子衣飞金做领兵大将,为了安抚皇室,也不会再把次子那么早就放出去带兵,是以,衣飞石这些年来一直在父亲帐下听命,没有独领一支小队伍的机会。
现在中军将军是武襄侯林闻雅,这位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整军进驻北城当日来晃了一圈,其他时候都在衙门值房里睡觉。——中军是衣尚予一手带出的兵马,外人哪里插得进去手?林闻雅才懒得去校场费功夫。不过,林闻雅虽不管事,中军兵符揣在怀里也从没给衣飞石看过。
如此一来,衣飞石在北城中军衙门也算是如鱼得水,每天都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这日衣飞石从衙门下差,归家途中被原家小厮拦了下来:“少将军,我们小姐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原家小姐就是那日在长公主府与衣飞石一齐射箭,被谢茂撞了个正着的白衣少女。
她乃是衣尚予帐下大将原伯英幼女,小字明娇。她的父亲原伯英大将,就是当日在襄州劝衣尚予自立、反被衣尚予斩首杀鸡儆猴的老将。
原伯英发妻早逝,家中有两位贵妾,各自生了一个儿子,都比原明娇年长。
衣飞石和原明娇原本也不是很熟悉。——他经常跟着衣尚予四处征战,原明娇一直养在京城,想熟也熟不起来。和原明娇交往,也就是最近半年的事情。
衣尚予杀了原伯英,原明娇在家中没有父亲倚靠,和两位庶兄关系也不好,常常被挤兑。衣尚予见少女失怙可怜,有心撮合儿子与她,原明娇也知机抱住了衣家二公子这条大腿。至于衣飞石,他和原伯英关系挺好,亲爹杀了这老叔,他心里也挺难受,见老叔爱女被庶兄庶母欺负,难免多照顾些。至于是否婚配,他没想那么远,也轮不到他想。
衣飞石本以为原明娇是在家中又被庶母欺负了,哪晓得原家小厮领着他到了梁安寺前,急吼吼地窜进了一间药铺,说道:“少将军,快快!”
衣飞石一头雾水,这是生病了?如今大药铺都有坐诊的大夫,急病也能在后堂问诊,他跟了小厮进门,站在垂下竹帘的堂前不再动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娇生病了?”
小厮猛地把竹帘子打起,急切地说:“我们小姐今日去梁安寺烧香,被人从旱桥上推下来,摔得不好了!”
衣飞石心里猛地一跳。梁安寺前的旱桥!
谢朝未定都圣京时,京城规模远不如此时广阔。如今被圈在城门内的梁安寺曾位于城郊,有河道环带而过。太宗皇帝修筑新城时,重新规划城内水道,梁安寺前的河道就此废弃干涸了。然而,河道上的那座桥,是天下名僧明慧禅师化缘所建,无数信众慕名而来瞻仰祈福,一直不曾拆除,逐渐就成了一座旱桥。
那可是一座足有两丈高的桥,衣飞石若猝不及防摔下都容易受伤,何况闺中弱质?
衣飞石急切进门探望,曾经活泼爱笑的少女头上缠着白纱,已经被鲜血染得湿透,满床鲜血滴滴答答,脸色白得像是最上品的宣纸。她眼神涣散,神志已迷糊,奄奄一息地躺着。
在旁忙碌了半天依然没辙的大夫摇头:“哎,老朽无能。”
衣飞石上前,小心翼翼地看着血榻上的原明娇:“三娘子……是我,衣飞石。”
原明娇无力地想要看他,气息渐低,缓缓合上了眼。
“小、小姐!”丫鬟扑上来尖叫。
大夫上前摸了摸鼻息,叹息道:“客人节哀。”
衣飞石看着原明娇摔得一塌糊涂的尸身,一把救过小厮,拎到房外问:“你说你家小姐是被人从桥上推下来的?”
“对,少将军!小的和小彩都看见了!是那臭婊|子故意挤上来,趁着我家小姐不防备,一掌推在我家小姐背心,生生推下去的!少将军,我们小姐死得冤枉!你得替小姐报仇啊!”小厮跪在地上不住哭泣,满脸抹泪。
“你可认得凶手?”衣飞石问。
小厮不住点头:“认识!认识!小的本来抓住她了,可是当时急着去背小姐看大夫,被她溜走了。这是小的从她身上抓下来的玉环!”小厮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环,交给衣飞石。
衣飞石详细问明了当时的情况,推原明娇的女子是何模样装扮口音,小厮就愤愤地指说:“少将军!此事必然是王姨娘指使人干的!前几日她想将我们小姐许给娘家不成器的侄儿,被我们小姐一口回绝,她便怀恨在心,说要我们小姐好看!”
衣飞石将玉环收在怀里,说:“先替你家小姐收殓,此事我来查。”
原明娇被推下桥也不过半个时辰,衣飞石随时中军副使,却不可能为私事调用兵马,先调了衣尚予留给他的二十四骑在梁安寺前查问目击者,想想又去长公主府调了家丁来帮忙寻找凶手。长公主府的家丁也都是军中退伍的老兵,伤残得不甚严重,个个都很老练。
梁安寺本就是京城很出名的佛寺,平日在此摆摊市货的小贩不少,刚才发生了坠桥事件,所有人都还在议论纷纷。衣飞石差人查问,居然就有人给他指了方向:“那边那边,我看见那女子带着丫鬟往那边跑了!”
……
卫烈小心翼翼地向衣飞石回禀:“二公子,此事恐怕和……”他指了指皇城。
“荒谬!”衣飞石第一次冲着袍泽兄弟发怒,“你若说此事与陛下有关,就拿出证据来!”
“公子,据兄弟们查证,那女人乃是教坊司官妓,平时根本不烧香礼佛,连东城都不曾去过。她与原家没有半点儿干系,绝不是原家侧夫人所指使。平白无故就在今日出门,恰好在桥上遇见了原三娘子,顺手就推下去……这哪里说得过去?必然有人支使。”卫烈道。
“不要信口揣测。去查。”衣飞石冷静地说,“不要害怕,把人提出来查。”
“那若真是……”卫烈指了指天,“支使,咱们上门捉人来问,可就……”
“不会是他。”衣飞石很肯定。倒不是他有多信任谢茂的节操和人品,而是从皇帝中旨杖毙御史来看,谢茂根本就不在乎脸面。他要真想吃醋杀人,上门的应该是羽林卫,而不是暗搓搓地指使一个教坊司的妓|女去背后推人,这作派也太可笑了。
“就算是他,他敢杀人,难道还怕被我知道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衣飞石可不觉得自己在谢茂心中有多重要。真重要,皇帝会晾着他大半个月也不来看一眼?
卫烈顿时觉得二公子说得也对。这要真是皇帝喝醋杀人,只怕正想给公子知道,不然这醋不是白喝了吗?今天有原三娘子,明天保不齐就有方四小姐,杀鸡儆猴,也得清清楚楚杀在猴子面前呀。
卫烈果真出门,去教坊司把那涉事的官妓拖了出来,挥着鞭子讯问。
那官妓先是不肯承认推人,被抽了一顿鞭子,改口说桥上拥挤不小心推了一把,卫烈再逼问,她就咬死不肯改口。到底是教坊司里挂了号的人,弄死了也不好交代,可问不出来究竟,二公子那里更没法儿交代。
卫烈发狠道:“究竟是谁指使你谋害原三娘子,你若老实交代,我们只找幕后之人讨公道。你若不肯说,——”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被抽得满身是血的女子,“你这等官妓,打死你要吃官司,艹死你呢?老子二十多个兄弟,天天来找你撒钱,你能挨上几天?”
谢朝教坊司中官妓皆是犯官罪奴之女眷,最最卑贱可怜之人。这官妓听他威胁,终于忍不住哭道:“便是我嫉恨她青春年少,无忧无虑,是以杀她!”
“还敢胡诌!你平日从不烧香拜佛,不出南城,何故今日往梁安寺一行?”
“我想去便去了,哪有什么原因!你从前不吃肝子,今日吃了,你为什么要吃?”
“老子看你这婆娘是不想活了我艹!”
卫烈上前一步掐住官妓脖子,作势要撕她衣裳,那官妓尖叫一声,赶忙道:“我是,我是听人说,梁安寺那座桥叫忘忧桥,走过去别回头,就能抛却一切霉运,从此一生顺遂……我就、我就去了!”
“听谁说的?”卫烈抓到了重点。
官妓尖叫道:“我哪里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了,是……是哪家酒楼?”
这年月的酒楼更像是个小市场,除了酒楼本身的掌柜、小二之外,另有一帮子在酒楼讨生活的闲杂人等。有专为客人换汤斟酒的焌糟,守在桌前供客人使唤跑腿的闲汉,卖药卖食卖小玩意的也能出入酒楼,可谓是人多嘴杂,根本没法儿查。
“你很久以前就听说了,为何今日才去忘忧桥?”
“近日有个北客缠上我了,一掷千金又爱打人,管教嬷嬷只爱钱财并不管我死活,我……我被他打得受不住,才想去忘忧桥……”
卫烈将官妓送医之后,再去查问她口中所说的北客。所谓北客,通常是指来自眉山以北的客商,眉山已是北地,眉山以北更是荒冷难行,常有北客来京贩售毛皮人参。因语言习俗都与京中不同,北客渐渐就成了鄙称。
据卫烈所查,官妓所说的北客确有其人,不过,卫烈赶到时,北客所赁居的宅院已人去楼空,曾在宅院中帮工的妇人说,是因最近入秋天气转凉,北客归家尚有两月路程,若是走得慢了,怕归家途中风雪难行。
按理说,这理由也没什么破绽。可是,官妓今天还去忘忧桥,可见在她心目中,打人的北客不会那么轻易离开。否则,她还去祈福摔什么“霉运”?
衣飞石挥挥手,道:“盯住那妓|女,暂时不动。”
是巧合吗?衣飞石不相信。不过,卫烈查报之后,他更不相信这是谢茂的手笔了。
谢茂做信王时就不屑动这么多弯弯拐拐的心思,当了皇帝之后反倒用这手段?他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内阁把他架空了?权力被太后夺走了?刚登基的皇帝,不可能这么清闲。
他从中嗅到了一丝很熟悉的味道。
那种迫不及待用一切手段离间衣家和皇室,偏偏又总是被他察觉到不妥的味道。
※
藕香食肆。
赵仲维掐着幼娘脖子,紧紧将她压在酒酱墙壁上,低声训斥道:“贱婢,贱婢!我让你们不要动!谁都不要擅动!为何要私下行动?为什么不听话!我要处死你们!”
幼娘被掐得无法呼吸,好一会儿就翻起白眼,浑身抽搐。
赵仲维猛地松开手,看着幼娘蜷缩在地上抽搐许久,他疯狂的怒火才渐渐平息。
直到幼娘慢慢恢复呼吸,喘息着坐起,他才低声说:“你爹失踪了,我们都很悲痛。可是,幼娘,你要记住,你是诸色府下属,不仅仅是他梁青霜①的女儿!你如此任性妄为,京中已经不安全了。我要你近日即刻离开谢京,会有同僚接替你的位置。”
幼娘抚颈流泪道:“衣飞石害我父亲,我必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头儿,我和阿杰做得很干净的,不会被发现,别让我走……”
“干净?衣家的奴才已经把那妓|女提走了,你还指望妓|女替你隐瞒?”赵仲维火气上升。
“提走又如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就算她说出了阿杰的身份,阿杰火速失踪,他们又能查出什么?焉知不是皇帝背后做鬼?”幼娘恨恨道。
“所以我说你蠢!农夫农妇在被窝里妄想,皇帝砍柴用金斧头,皇后蒸馒头用玉做的擀面杖!你就是这蠢不可及的农夫农妇!——皇帝是撞见了衣飞石与原明娇玩耍,那又如何?男人家哪个不三妻四妾?给娈宠买妻生子的主子不在少数!就算皇帝容不下原明娇,一道圣旨将原明娇嫁了,一碗药将原明娇鸩死了,又如何?他用得着鬼鬼祟祟使这么多门道吗?”
幼娘愣愣地搭下肩膀,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头儿你不知道,信王……皇帝,他喜欢衣飞石,他怕衣飞石和他生气,他就……”
“不用说了。你即刻就走!”赵仲维眼中闪出一缕杀机,“你若不走,我送你走!”
※
与此同时,太极殿。
谢茂已经搬到了太极殿正殿居住,吃过晚饭闲着无聊,恰好最近天气转凉气候宜人,他就换了一身透气舒适的袍子,趿着木屐外出散步。
绕着太极殿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地,他就走到了东配殿。
满打满算,衣飞石就在这里住了一个晚上。那一夜他和没穿明白寝衣的衣飞石同寝在卧榻之上,将人搂在怀里,将最不可言说的渴望抵在了衣飞石腰间。那时候没觉得,现在想一想……尼玛,这不是猥亵是啥啊!
难怪小衣宁可待在外边和长公主那个虎姑婆住,都不肯进宫来。
谢茂倚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卧榻,心中叹息。他已经查明了那天在长公主府和衣飞石射箭的少女身份,就是被衣尚予砍了脑袋的老将原伯英的女儿。然后,他就没放在心上了。
——讲道理,小衣那么小心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娶个潜在的仇人在身边躺着?
所以,谢茂一点儿都不吃醋。反正他不觉得衣飞石是为了那个女孩儿不理他。
明天要不要去看看小衣呢?这是谢茂天都要想一遍的问题。
每天的答案都是,不要。小衣现在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何必去惹他烦恼?
他这时候才想起,好像今天小衣的行程还没拿上来?干脆往榻上一坐,问道:“去问问,中军衙门今儿有什么意外么?消息没送进来?”——虽然没出宫去看,可衣飞石天天都要去中军衙门上差,总有眼线给他汇报全程。
赵从贵出去问了一遍,隔了很久银雷才进来,说:“回圣人,消息没进来。”
谢茂惊了:“怎么回事?快,点人马,朕要出宫!”
唬得赵从贵忙跪下哀求:“陛下,不可啊!宫门已下钥,您这时候出宫,必要惊动长信宫,惊动内阁,惊动朝廷上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西北出事了呢……”我的爷,您现在不是信王爷了,是皇帝,轻易动弹不得!
谢茂脑子里划过一个个人选,最终道:“去把宰英传来!”
宰英就是太后拨给谢茂的直殿监少监,名义上直殿监掌管宫殿洒扫,可宰英这个女少监,管的却是后宫之内连慎刑司都管不了的脏活。很快宰英进门,磕头道:“拜见主子。”
“朕要出宫。”谢茂单刀直入。
宰英想了想,说:“出去容易,可外边无人护卫,若主子稍有危险,奴婢万死难赎。”
放你娘的屁。当初劳资带着几十个信王府侍卫就敢在京城肆意来回,现在连个宫门都出不去了!谢茂憋了一口气,指着她,说:“你去问太后,给不给出去!”
宰英磕了个头,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直奔长信宫去了。
正准备睡觉的太后听了宰英的来意,禁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憨子啊,就是不知道体察上意。陛下为何要出宫?你把勾着他出宫的东西弄回宫来不就完了?罢了罢了,这事不须你来办。”
※
半个时辰之后,北城柳巷长街别院。
“尊驾何人?”
应门的是衣飞石带来的二十四骑之一,此时天色已晚,居然有人上门,他很是诧异。
来人正是羽林卫将军张姿。他在东宫做了谢芝十多年心腹,由谢芝一路提拔成将军,一直到谢芝突然驾崩,所有人才惊觉他居然是太后的爪牙。这一枚棋子,埋得实在太深。
按说他此时早该高升,可如今京中局势不稳,太后不放心把羽林卫交给旁人,张姿便依旧在羽林卫将军的位置上待着。只是据风闻传说,再过段时间,皇帝就要给张姿封侯了。
皇帝半夜闹着要出宫,太后也怕外边衣飞石真的有危险,这才把张姿吵了起来。
“张姿。”他亮出羽林卫将军三指宽的玉牌,不必报官职,京中只有他一个张姿。
“张将军!”门上亲兵立刻屈膝施礼。
“奉太后懿旨,传清溪侯即刻进宫。”张姿往里边看了一眼,“家里没出事吧?陛下很担心,宫门下钥不好出来,太后才使我走这一趟。”
亲兵也是无语了,你都说宫门下钥了,还请我们侯爷进宫?怎么进?翻进去啊?
还有,陛下怎么知道我们家今天出事了?卧槽,插眼线插得这么理直气壮啊!
甭管怎么说,羽林卫的将军都亲自来接了,这位可是太后的心腹,总不会是骗子。亲兵想请张姿进门奉茶,张姿只说门外立等,亲兵就赶忙一溜烟窜回后堂找衣飞石报信。
“太后传我?”衣飞石皱了皱眉。
因长公主的关系,他对上了年纪的妇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警惕。
大半夜的,宫门都下钥了,太后为什么要传他进宫?若说皇帝担心他,以谢茂那么无法无天的脾性,估计早就冲出来了,为什么会是太后来传他?他又不是衣尚予那样地位特殊手握重兵的老将,宫门岂会为他轻易开启?
“就说我不在。”衣飞石才不肯去。
万一这太后把他骗到宫门前,栽赃他一个夜闯宫门的罪名,他找谁说理去?
啥?太后为什么要栽赃他?你儿子当了皇帝,还一直不纳后宫尽想着男人,你想不想弄死那个男狐狸精?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是皇帝想见他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对他也没有恶意,反正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拖到天亮,明天一早再进宫谢罪也不迟。今夜他是绝不会进宫去的,谁来请也没用——嗯,是赵从贵的话,大概可能他还是会去?
“不在?”张姿都气笑了。
亲兵满脸诚恳地解释:“真不在,将军。您也知道我们公子那身手,出入经常不走门,一个不注意就翻墙串门去了。宅子大,搁大门走绕不少路呢,直接翻墙多方便。所以小的刚才还真不知道我们公子出去了。”
皇帝亲自拨给衣家二公子的别院,这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往里闯的。
——哪怕他张姿奉了仁寿皇太后的懿旨。
传不到衣飞石,缴不了旨,张姿就站在门口,说:“好。我在此立等。若清溪侯‘翻墙’归来,还请即刻通报一声。”
亲兵腆着脸要请他进门:“您堂上安坐!奉茶!咱们公子回来了,即刻就走!”
“不必了!”张姿翻白眼。
※
“公子,那羽林卫的张将军站在门外,说要等您翻墙回来。”
衣飞石不禁歉然一笑,道:“所幸刚入秋,天气还好。你多照看,给将军送茶水吃食,拖张小榻过去也使得。待天亮了,我就去给他赔罪。”
正说着话,卫烈冲进门来:“公子,有人潜入那官妓养伤的客栈杀人灭口!”
“抓住了吗?”衣飞石简直都无语了。这伙人是有多笨,居然还敢出手灭口?
“抓住了。是个女子,公子可要去看看?”卫烈道。
“走!”衣飞石大步往外走,突然想起张姿还堵在门外,又停下脚步,无奈地说,“我翻墙出去吧。人搁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