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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元年。
丈雪城李家内乱, 北军步卒回迁京师, 六王谢范入朝。
朝廷改故陈东八郡为潭州、芈州、堰州、图州、符州、崇州、新州、唐州,授林某等八州权知州事,襄佐西北督军事行辕辖治民籍诸事,故陈东八郡并入谢朝舆图。
夏汛。六王谢范入西河治灾, 凉国公孔杏春暂领北军。
秋,加科会试。殿试共取一甲三名, 二甲二百九十四名,三甲一百七十二名。所授二甲进士之多, 天下震惊。
冬至后, 内阁首辅林附殷告病, 阁老陈琦主持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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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下来之后, 皇帝连给太后请安都不怎么勤快了, 经常窝在太极殿不肯动。
赵从贵指挥着十多个小太监,捧着铜炉小锅, 提着硕大食盒, 在漫天风雪中鱼贯步入太极殿,暖意融融的东暖阁里, 皇帝与几位阁老谈笑风生。小太监们将五个铜炉风门打开, 煮着鲜美汤汁的火锅就缓缓翻滚起来。
赵从贵将这几口小火锅都检查了一遍, 陈阁老嗜辣, 纪阁老喜酸, 赵阁老只用清水汤, 六王酸甜口……最后将皇帝那一口御用的酸鸭汤锅子试吃了一口, 方才去请:“陛下,锅子好了。”
谢茂正歪在榻上提笔写字,吩咐道:“端进来。”
边开会边记录,这是他前世年老后养成的坏习惯。年纪大了老记不住事,偏偏做皇帝的日理万机没记性怎么行?身居高处,很多时候只能信自己,所以干脆自己边听边记,每天睡前都要翻出来看一遍。
如今林附殷告病不在,内阁诸事都由陈琦主持。陈琦能给林附殷当这么多年副手,性格是真好,他也不爱动不动就给皇帝劝谏。这好脾气的阁臣助涨了皇帝的邪性,入冬以来,谢茂已经招待他和阁臣们在太极殿里吃了好几顿饭了,今天居然还要吃火锅。
陈琦左右一瞥,纪默声已经在袖手准备吃东西了,赵良安内阁排名较末,这时候就低着头不说话。脾气比较梗的吴善琏——他今天不在,在内阁值班。
至于六王谢范。那就是个比皇帝还不靠谱的主儿!
谢范今年二十九岁,正旦就是而立之年。谢家的皇子长得都不丑,谢范虽不如皇帝那等龙姿凤章姿仪天成,那也是京中少见的美男子。殿内暖和,他只穿了象牙白的蟠龙袍,银线绣着深深浅浅的蟠龙飞云纹样,尤其显得尊贵清雅。
几位阁臣都坐着软墩儿在下首回话,谢范身份不同,他是王兄,陪在皇帝榻边,单设了一张软椅,面前还有一个搁着茶碗果盘的紫檀木几子。他正在给皇帝剥花生,攒上七八粒之后,他就起身放到皇帝跟前。
明明是个极其谄媚的作派,可谢范就能做得像是哥哥照顾弟弟,坦然得很。
“前儿陛下就说要请大人们吃锅子,这还真吃上了。”谢范停下剥花生的动作,侍立在旁的银雷递毛巾给他擦手,他笑得很自在放松,“托各位老大人的福,我这是撞上了。有朝一日还能在太极殿吃锅子。”
小太监们已经抬来了食案,放在各位大臣跟前,一一送来铜炉锅具食具。
谢茂将刚刚已经议定的事用朱笔抹掉,仍是歪着没动,说:“皇考在时,是哪个在太极殿里烤鱼吃来着?鱼没烤熟,前朝赵夫子的字帖倒烧了三五本。几个太监吓得趴在门外只顾发抖,皇考以为是走了水,提着朕就往外跑……”
提起已逝的文帝,诸大臣都齐齐站了起来,谢范也起身垂手,面露缅怀之色:“臣少时顽劣,多得皇父宽宥方能成人。”
谢茂怔怔想了一会儿,方才搁下手里东西,坐正身体,说:“咱们兄弟也不剩几个啦。”他擦了擦眼睛,似是伤怀,吩咐赵良安,“拟旨,晋璇靖王为二等王,改封黎州,另封庶人谢节为长阳王,庶人谢茁为长山王,准回京城原廉王府、恒王府居住。”
谢节、谢茁也都是谢茂的兄长,先帝登基之后,就被贬为庶人流放边疆了。
赵良安连忙到书案前坐下,提笔拟旨。谢范则即刻大礼叩谢。
众人都知道谢范在李家内乱时立了大功,皇帝生生憋了一年都没封赏,这会儿林附殷告病不在,皇帝居然借着追忆文帝的兴头,不止给谢范晋了二等王爵,还顺手把先帝贬出京去的前廉王、恒王都封了回来。
联想到今科皇帝一口气取了近三百名二甲进士,在场几位阁老都知道,“病中”的林附殷恐怕是永远都回不来了。皇帝不会再让他回来。
圣旨拟好,交皇帝过目,用玺颁发不提。
皇帝继续招待大臣吃火锅,他这边吃边议事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天凉快时经常去内阁蹭饭,陈琦、纪默声还算适应良好,可怜赵良安病了半年,回来就伺候上这么一位主儿,经常觉得嘴不够用——吃着呢,皇帝冷不丁就问话,先吃还是先答?
一顿锅子吃得热火朝天,门外西北奏折送到,谢茂还以为是衣飞石递来的,忙放下筷子探头去看,哪晓得是西北督军事行辕送至,臣衣飞金启奏。
谢茂那点儿急切就熄了,目光循着字迹一路往下,看完之后,他宣布道:“衣飞金奏,十天之前,陈济真下旨腰斩了陈旭。”
殿内有了一瞬间落针可闻的寂静。
赵良安正夹了个丸子要往芝麻酱里蘸,啪唧一声掉碗里,黑乎乎的芝麻酱沾上了他修剪得十分漂亮的山羊胡。
陈济真是谁?天昌帝。
陈旭是谁?陈朝如今除何耿龙之外,唯一能与衣飞金一战的大将。
——谢茂当然知道陈旭这个“能与衣飞金一战”的名声有多水。
衣家这一年里压根儿就没想过攻打西京,何来与衣飞金一战?
不打西京的原因很简单:真打下来了,怎么办?
天下一统,将军解甲?就算衣家愿意交权,跟着衣家纵横驰骋二十年的老将们愿意交吗?不交兵权,敌人都没了,敌国都灭了,你还带着这么多兵在外边想干嘛?
所以,衣飞金目前在潭芈等八州挖地三尺,干的都是将陈朝弄个伤而不死的勾当。
谢茂知道衣飞金在干嘛,谢朝的大臣,也都隐隐知道衣家是养寇自重,故意留着西京一口气呢。
陈朝百姓不知道。
陈朝百姓真心实意地相信着,陈旭与何耿龙这两位早年就战功赫赫的名将,是为他们抵挡住谢朝西侵的最大功臣。
衣飞石在襄州也没闲着,自从被诸色府女间梁幼娘害得白给大理寺狱磋磨一顿之后,他就热衷起了散布谣言的坏事。他安排细作两边入手,把陈旭吹得那是天上有地下无,武圣下凡,神人转世,但凡有陈旭在,衣飞金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怕得屁滚尿流。
当然,在陷害陈旭这件事上,衣飞石也没少使力气。
衣飞石流传在外的形象很能迷惑人,他年少英俊,不爱穿重甲,走哪儿都是细犬长弓,不像是打仗的粗汉,更像是风度翩翩骑马游猎的世家子。又常常揣了一根竹笛在怀里,动不动在长河之畔、杨柳之下吹曲,再有急公好义、怜贫惜弱的侠名传出,全都以为他是个仙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好人。
他曾阻止衣飞金坑杀俘虏被杖责,也曾因为埋葬陈朝女奴被兄长暴打,所有人都知道衣家二公子在战场上是杀神,下了战场就是贫弱者的保护神。
连陈旭都真情实感地认为,衣飞石是个光明磊落,心怀侠气的义士。
衣飞石故意几次越境捉住陈旭,勾搭他,劝说他归降。陈旭宁死不肯。衣飞石也不逼他,几擒几放,姿态高洁无比,玩得极其娴熟。
——消息传到衣飞金耳里,连他都信了亲弟弟是个圣母白莲花,差点又把衣飞石暴揍一顿。
陈旭对衣飞石的劝降严词拒绝,隐隐又对衣飞石的勾搭十分自得。甚至于他还有点真心地仰慕起了衣飞石的人品风流。后来衣飞石也不去捉他了,直接约他见面。陈旭居然还真的犯脑残,隔着一道香河与衣飞石见面。
衣飞石也不说什么,就给他吹个笛子什么的,吹完一曲就走。
二人就似古之知音,各为其主却互重人品、惺惺相惜。
——衣飞石本来觉得这活儿让他哥来做更好。他毕竟还是身份低了点,年纪小了点。可惜衣飞金杀名在外,怎么装也装不出这个逼来,衣飞石只能自己上场。
传奇风雅的故事总是特别能蛊惑人心。
衣飞石艺高人胆大,长得又好看,还会吹笛子这么装逼,单枪匹马越境几次擒住陈旭——若他没有放了陈旭,陈朝百姓只会心理戒备厌恶他,可是,他捉了陈旭几次就放了几次,这种善意就成了接纳。
一个敌国强者仰慕我朝将军,不惜对他几擒几纵,我们的陈旭将军真是太优秀了!
陈旭的声望在西京一路狂涨,那边长得三五大粗、只会埋头练兵的何耿龙默默吐口口水,看你丫怎么跌死。
衣家在天昌帝身边自然也有埋藏得极深的间客,只是,衣飞石还没来得及动用,天昌帝就向陈旭动手了。这位年逾八十、忧病交加,看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气的老皇帝,一道圣旨就命何耿龙把陈旭斩了。腰斩。
谢茂将衣飞金的奏折看完,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消息,顺手递给了赵从贵:“都看看吧。”
赵从贵先将奏折递给谢范,谢范看完之后,方才到陈琦手里。
“听听西京的消息。”谢茂不知道吩咐的是谁。
诸大臣只看见角落里一个眉目不清的影子退了出去。
“太早了。”谢茂叹息说。
是啊,太早了。屋内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想法。
在陈旭声望被衣飞石刷到巅峰的时候,天昌帝居然把陈旭杀了。若是衣飞金再狠一点儿,趁机出兵压着陈朝屠上几座城,无力抵抗的陈朝百姓,就会越发怀念那个传说中能逼得衣飞金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下凡武圣。
可惜,还是太早了一点。这事再酝酿个一年半载,效果会更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