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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变道正.法
回去之后, 首先要见太微。
他在湖心岛等着,桃花开得正烂漫,清甜的香味溯水而来。地上落花衬他华服,含着些生长于衰败之上的欣欣向荣。
“白琅,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回望过来,从那个长着茂盛桃树的高坡上, 眼底的光一如既往清丽寒凉。白琅看见他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顿时有些挪不开视线。
“月圣可以跟朝稚同归于尽, 秦缓歌的出现导致他掉以轻心, 被当场斩首。朝稚可以剖腹取子保林小鹿性命,你阻拦封萧,让他错失先机。”
“你以为天命是可以改变的,但最后会发现改变天命的行为却恰恰构成了天命的一部分。这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悲剧,跟你的意图好坏或者实力强弱都没有关系。有时候天命只想用这种办法告诉你, 要服从, 因为一切‘违背’其实也都是‘服从’。”
白琅想起林小鹿腐烂的尸体,耳边仿佛能听见尖锐的嘲笑。一天之内已经有两个人告诉她, 这个世道也好,这分天命也好, 都没有办法去违抗。
她问:“是我的错吗?”
太微轻轻晃着手里的孩子, 看着比以往慈和:“不是的, 白琅, 你没有错。我甚至担心, 你会因为林小鹿的事情而放弃原来的信念。因为一旦你选择去违抗天命, 这样的悲剧只会越来越多,你要看着更多人死去,而且你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赢。如果输了,那这些死亡都没有意义;如果赢了,这些死亡也仅仅是垫脚石。”
白琅觉得心里越来越冷,但心跳越来越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
“在对抗天命的过程中,修道者不管胜还是负,都是输家。而天下人都想当赢家,所以他们顺应天命,顺应时局,也顺应这个不合理的世道。”
太微抬起头,走到白琅身边。
他将孩子递给白琅,白琅低头看了一眼,这孩子很普通,皱巴巴的,皮肤粉红,眼睛眯成一条缝,睡得不太踏实。她接过孩子,孩子忽然醒来,大哭出声。
哭声响亮有力,生命在蓬勃成长。
“不是这么抱的。”太微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拥着她轻轻摇晃。
白琅声音有点哽咽:“林小鹿给他起过名字了,叫林晨缨。”
太微叹道:“九天凤衣飞青羽裯,晨婴玉冠凤云之舄,传说中的西王母之冠……白琅,现在我问你,你敢不敢当这个输家?”
白琅微怔。
太微淡然道:“随我变道□□,改天换命吧。”
*
从湖心岛回来,白琅还有点不敢相信——太微怕是把一辈子的好话都在刚刚讲完了,而且他还准备帮忙带孩子。
她想回房认真反思,却被琢玉在小楼前给拦下了。
“我们谈谈?”
“什么?”
“三剑的事情。”琢玉笑容温和,“你和折流一直没进展,再耗下去也不会有。你觉得他是块冰,可以被捂化了,但是等你真捂化了就会发现里面是块石头。不如跟我谈谈……”
“我有些累,改日吧。”
白琅绕过他进了小楼,拒绝之意相较上一次还更明显。
但是这次琢玉没有放过她,他跟着白琅到了门前,用折扇卡住门缝不让她关。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琅恼怒地打开门,声音压得很低,因为隔壁房里言言在睡觉。
琢玉平静地道:“好歹听我说一下吧。”
他一副不依不挠的样子,白琅只能堵在门口:“就在这儿说。”
琢玉挑眉不言。
白琅侧身放他进来,自己靠在门边。
“三剑之中有一柄伪刃,我猜这个太微已经告诉过你了。”
琢玉总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无法拒绝倾听。
白琅锁好门,在他对面坐下:“伪刃是怎么分辨的?”
“问得好。”琢玉用扇子在桌上点了点,“铸剑人当初为铸造北方神剑,建了七七四十九座遗冢,但是他还没铸完就出局了。每座遗冢中都留有一个剑坯,拾慧人花了大半辈子收集这四十九座遗冢,然后仿出铸剑人的权,试图利用五千年前的剑坯铸造真正的北方神剑。”
“他失败了?”铸剑人仿造北方神剑,拾慧人再仿造他仿造的北方神剑,这中间跨越几千年,要仿得像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铸造是看命的,可能你天时地利都没有,但命运就是把这缕灵光给你了。”琢玉笑意淡下去,他说,“拾慧人成功铸造出了可以媲美北方神剑的利器,但是他贪得无厌,总觉得一柄剑最多与神平齐,他要比这更厉害才行。所以他将这柄神剑折断,再刃,得到两柄命理完全相反的神剑,其中一柄就是伪刃。”
完全相反的剑……是对剑?是折流和沉川之中的一个吗?
“明确地跟你说吧,折流是伪刃。”
白琅对这些事情都快麻木了:“是又怎么样?”
“伪刃作为器有太大的不确定性。所以拾慧人最后选择带走他锻出的第一把真刃,也就是我,然后再带走与北方神剑几乎一样的沉川,将所有伪刃都留在了遗冢。但是就像我说的,拾慧人太贪婪了,他放不下双剑的强大,后来又偷偷返回遗冢取出了折流。”
“被权制造出来之后,剑器就有了自主意识。你要想想,从被生生折断、熔炼重铸、强行分裂为真伪刃,再到被弃于暗无天日的遗冢,他对拾慧人能憎恨到什么程度?”
“那天是他先起剑势弑主,沉川很快相随,然后我才出手。三剑剑势同出后一发不可收拾,正阳道场血流成河,九阳道场派人来援,全军覆没,于是就有了三剑断九阳。太微破关而出,拦下了折流,并让他发誓再也不踏上正阳道场一步。”
“那天是我们三剑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正面再遇,是在白言霜墓前。你记得的……那时候我对他颇为忌惮。”
是这样,当时琢玉对她还挺咄咄逼人的,后来折流出面他就没再说什么了。而且那时候白琅就觉得他们两人跟彼此实在太疏远了。
琢玉循循善诱:“所以比起这样有弑主前例,而且不确定性极大的……”
白琅没等他说完就站起来打开门,示意道:“我真的累了。”
好不容易把琢玉赶走,白琅又想要不要去看看折流。可她一记起太微说的“‘违背’其实也都是‘服从’”,顿时什么兴致都没了。
她闭目打坐,一遍遍运行妙通五行术真气。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修行更实在?
第一个周天结束,白琅感觉有人轻碰了一下她的膝盖。她从床上跳了起来,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白衣赤足的男孩儿收回手去。
他扭头就跑。
白琅鞋都没穿就追了上去。
男孩子跑得不快,因为他腿上伤痕累累,似乎比上次还更严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白琅总有一臂之隔,怎么都追不上。
跑过走廊,一转角,白琅猛地撞上了一袭白衣。
对方好像也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问:“怎么了?”
白琅觉得有点眼花,她撑着膝盖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儿已经不见了。
“折流……你怎么在这儿?”白琅问。
“鞋。”折流指了指她脚上,“我看见琢玉进去一直没出来,所以……”
“他从另一头走的。”
真是好耐心,他就跟蘑菇似的在这个拐角蹲了一个大周天的时间?
折流静静地点头:“这样啊。”
“你有看见一个男孩子跑过去吗?大概到我胸口,十二三岁左右,瘦骨如柴,腿上全是伤。穿的白衣服,没有鞋。”
“没有,也没有这样的人进过你房间。”
白琅揉着太阳穴思考。
“怎么了?”折流见她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只好说,“也可能是我没注意到。你要不然去问问琢玉吧,出入玉清真王律小世界的人他都清楚。”
“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她转身离开,脚步悄然。
那个男孩儿前后两次出现都没有征兆,没有气息,而且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这让她有种非常非常糟糕的感觉——也许权鸩已经开始了。
镜子的虚与实在她眼中逐渐混淆,那些莫名其妙的事物会越来越多地出现。
总有一天她会彻底无法分清。
“白琅。”折流忽然把她叫住,“你要开始混用器吗?”
白琅步伐一顿:“看太微安排。”
“我……”折流好像想说什么,“你先去把鞋穿了吧。”
是是是,鞋最重要。
白琅小跑着回房间,气得想撕枕头。
琢玉这个形容真的太对了,她好不容易捂化一坨冰,结果发现里面是块石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想不想再敲了石头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块木头疙瘩?
折流进来的时候,她条件反射地把枕头扔向了他。
他稳稳接住了。
白琅抱着被子问:“琢玉跟我说了一堆你的坏话。真奇怪,你不讨厌他吧?你都从来不说他坏话。”
“不讨厌。”
白琅有点好奇他们这三个人的关系,于是问:“为什么?他作为师兄很照顾你们吗?”
折流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是因为……剑是很可悲的东西。”
剑是很可悲的东西。
白琅没想到能从仙境最顶尖的剑修口中听到这种话。
“因为主强而忠主也好,因为主弱而易主也好,其实都没有差别。就好像凡人,他们总会死,不管怎么活,活着的方向都是死亡。剑总会遇到执剑的人,不管怎么活,活着的方向都是拘束与掌控。”
“琢玉他……很好,他什么都有,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不讨厌他。”
白琅跟他只隔了半间房的距离,但感受到他比以往更遥远的气息。
他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到床边把枕头还给她,俯首靠近的时候,低声说:“我活了很长很长时间,只主动做过两件事。一件是弑主,另一件是……你那个……”
另一件是用血肉保护她十五年。
他不太好意思地带过去了:“总之……如果真的需要混用器,我也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