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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
过了六月十一的大暑之后,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虽说自六月初六起, 少府就时常派属官来昭王府与罗翠微商议大婚礼礼的筹备,且初五那日高展也说了“临川大捷, 昭王无恙”这样的消息——
可这些都无法消弭罗翠微心头那股没由来的不安。
最叫她难受的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即算她再不懂军政事务,也知临川的消息事关军情, 既然朝堂上将那些消息压着未大张旗鼓,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与考量,若她再要往深了打听,闹不好要给云烈惹来事端。
于是她只能将不安与揣测强压在心头,白日里总端着从容沉静的笑脸,与少府属官议事,与陈叔一道安排打点昭王府大小事宜,让自己忙到不可开交。
惟有入夜后将寝殿内所有的灯火全灭,独自在幽寂的黑暗中辗转反侧时,她才敢将心中那些脆弱与惊惶摆在脸上。
这大约是她长到这么大以来, 最无助的一段时光。
好在, 她将沉重心事藏得很好,没让旁人窥见,只有月亮知道。
六月十六这日, 罗翠微实在有些挨不住心中的重压, 索性回了一趟罗家大宅, 在主院与父亲罗淮闲话大半日。
她的父亲有伤在身, 她当然不敢惊动他再为自己操心,只能捡些无关痛痒的好事来讲,又说说罗风鸣从南边带回来的消息,谈谈罗翠贞的学业与前途。
如此这般,大半日过去后,她心中那股郁窒竟被纾解不少。
酉时,她陪着吃了一顿药膳当做晚饭后,便就回了昭王府。
到昭王府才也不过才戌时,可许是药膳里添了些宁神药材的缘故,又加之她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安稳,身体早已疲乏至极,此刻便有些懵懵然的困倦睡意涌起。
于是她向陈总管交代两句后,便独自穿过正殿往内行去,打算早早沐浴上榻。
经过中殿庭院时,她的脚步渐渐迟滞,最后就在庭中小花园前止住了脚步,愣愣怔怔地看着庭中景致。
自打三月下旬她将罗家的事忙过了,便着手开始陆续规整昭王府的里里外外,如今这中殿庭院,与年前她初次登门时所见已全然不同。
简直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就连细部到庭中的碎石小径,她都找工匠来重新铺过,在原先的朴拙舒朗中又多了几许匠心巧思。
径旁的花木也在四月里被她添了两排西府海棠,树态峭立,笔直亭亭;后头栽了浓绿针叶树做衬景,花开时尤觉夺目。
寻常品种的海棠花无香味,唯有这西府海棠不单花姿明媚,还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
四月里这些西府海棠被移栽到昭王府时,正当其花期最盛,繁茂似锦,足可以朝日争辉。
那时她还暗笑,待她心爱的儿郎归来时,也不知能不能看懂这其中雅趣。
可惜此刻已是盛夏,枝头的繁花早已渐歇了声势。
而她心爱的儿郎,还不知是否平安踏上了归途。
罗翠微伫立在庭院中,眼底有潋滟水光渐起。
盛夏日头长,戌时还未尽黑,天幕呈现出一种清贵持敛的沉灰之色。
从前,她那醉心于绘制雕版画的小姑姑罗碧波曾告诉她,这样的颜色,该叫做“相思灰”。
那时她还笑言,“得是多矫情的眼睛,才能从这灰色里看出相思来”。
可此时她立在落花与日影之下,于睡意渐浓的昏昏然中,竟就突然懂得了那份柔软的矫情。
苍茫黄昏时,孑然孤影处,极目所见,便就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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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人定,十六之夜的月色皎皎如水。
想是那药膳中宁神药材的功劳,罗翠微自正戌时躺下后,竟香甜无梦地睡了足有一个半时辰。
这已是近半月来睡得最好的一回了。
她无声地打了个呵欠,慵慵懒懒翻身朝外侧卧。
无意地纤臂一展,竟像是打到了什么,接着便是一声困倦中带着吃痛的闷哼。
吓得她周身一僵,寒毛倒竖。
寝殿内灯火尽灭,一室昏暗,她全然瞧不清身旁的人是谁。
在她弹身跳起之前,身旁那人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是我。”
带着疲惫倦怠的哑声低沉缠绵,近在耳畔。
这嗓音既熟悉又陌生,莫名地就烫热了她的眼眶。
“你……”
“嗯,我回来了。”
静默片刻后,罗翠微捋好满脑子纷乱,轻轻吸了吸鼻子,凶巴巴地伸手推他。
“回来了不起啊?也不说点个灯烛,乌漆嘛黑里悄磨叽儿的想吓唬谁?手松开……”
话尾却有颤颤余音,似是强压着哭腔。
云烈并未如她所愿地松开怀抱,只告饶似地闷哼连连,片刻后才忍痛苦笑:“还请夫人手下留情……有伤。”
罗翠微被惊到,立刻僵在他的怀中,半点不敢动弹。
察觉到她突然小心翼翼的惊惧与僵硬,云烈略有些笨拙地拍拍她的后背,哄小娃儿似的,“没事了,真没事了,睡一觉就好的。”
并非什么缱绻动人的情话,却偏就是能使人心魂安定一般。。
“那你快睡,别说话。”
罗翠微的嗓音和她的身躯一并放软了,安静地窝在他的怀中。
听着耳旁渐沉的呼吸声,罗翠微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眼角有百感交集的泪珠滚落,没进如云的鬓边。
他回来了,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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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罗翠微在晨曦中睁开眼,看到身旁那张沉睡的脸,顿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无声笑了。
昨夜还怪他不点灯烛吓着人,此刻她却很想跪谢他不点灯烛之恩——
这胡子拉碴的鬼样子,若是昨夜点了灯烛,她才真要被吓个半死。
见他面色疲惫,睡得深甜,罗翠微不愿惊动他,很小心地一点点掀了薄薄丝被,想瞧瞧他究竟伤在何处了。
“不要趁人之危……”沉睡中的云烈忽然将眼帘掀了一条缝,倏地将她揽回臂中,口齿含混,“有胆等我睡醒,再来勾引我。”
被他重新困在臂中的罗翠微呆了呆,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冲他的睡脸呲了呲牙。
见他又已阖上沉重的眼皮,便压着嗓子好笑地嘀咕,“谁勾引你了。”
“你,就是你,”云烈明明困得睁不开眼,却偏要含含糊糊地犟嘴,“你用眼神勾引我……意图行不轨之事……”
罗翠微被冤枉得无语望天,哭笑不得。
许是听得她没再回嘴,云烈又于困倦无比中蹦出一句,“好了好了,等我睡醒……任你为所欲为就是……”
罗翠微咬牙气笑,小声啐道,“没见过你这么会倒打一耙的。”
念他有伤在身,就不与他争这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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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烈这一觉睡到近午,待他彻底醒来时,怀中娇妻早已不知去向。
于是他闷闷坐起身来,耙着头发醒了好一会儿神,这才起身去外间的柜子里,随意寻了一套衣衫搭在臂上,脚步沉缓地出了寝殿。
见门外候着一名侍者,他便随口问道,“夫人呢?”
侍者被他胡子拉碴的模样惊了一下,顿了半晌才道,“似乎是去膳房交代事情了。”
“哦,”云烈顿时有些失落,闷闷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用告诉她我去净室了。”
侍者愣愣地点了点头。
云烈眉心微蹙,加重了语气,“也不要告诉她,我身上有伤,自己沐浴其实是不方便的。”
他无端加重了语气,显得特别不高兴,侍者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更加用力地点了头。
“千万不要告诉她,”云烈咬紧了牙根,“我身上的伤在临川没处理好,若是沐浴时不小心沾了太多水,可能会死的。”
侍者被他那似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得头皮发麻,疑惑了好半晌后才如梦初醒地叹了口气,“是,殿下。”
直说让人去帮您将夫人请来不就是了嘛?搞什么正话反说的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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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云烈再度睡过去后,罗翠微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也没惊动他,收拾停当后便独自出了寝殿。
她原本以为熊孝义应当也随云烈一道回来了,便想去问些事。
哪知这回护送云烈回来的人并非熊孝义,而是两名她不认识的临川军小将,于是她只能又生生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
两名小将显然已从陈总管口中得知了罗翠微的身份,对她的态度倒是尊敬,虽对涉及军机的事不露半句口风,却主动向她禀了云烈的伤情,并告知她眼下不能让外头的人知晓云烈受伤之事。
这就意味着不能轻易去请大夫了。
一筹莫展的罗翠微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早饭,又亲自去膳房交代了午饭的菜色,正准备回寝殿瞧瞧云烈醒没醒,就见今日在寝殿门外值守的那名侍者匆匆来寻她。
听侍者说云烈独自去了净室,罗翠微有些不放心,自是赶忙去了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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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素手才在净室门板上叩响第一声,那门扉就自里头被拉开了道不大不小的缝。
罗翠微还没回过神来,手腕就被人握住,下一刻就被扯进去了。
旋身之间,她已被高大的身躯抵到了门板上。
灼烫如热铁的两只大掌一手护在她的后背与门板之间,一手垫在她的脑后,温柔而彻底地将她圈在那阳刚的气息之中。
“你……”罗翠微抬眼一瞥,顿时就满面通红地噎住,不知该将自己的眼睛放在哪里。
此时的云烈已将那满脸落拓的胡茬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血色并不算顶好,可那双黑眸晶晶亮着星星,活脱是个神采飞扬又倔气的少年郎。
不过,这并非她脸红的重点,她脸红的重点在于……
“穿好衣裳,再说话。”
她赧然地将头撇向一旁,颤颤的嗓音里全是羞窘,实在没什么威慑之力。
云烈垂眸瞧了瞧自己未着上衣的半身,忽而挑眉,吊儿郎当地扬了一抹坏笑,将原本垫在她脑后的那手腾出来,轻轻捏了她的下巴,将她绯红似霞的娇颜转回来面向自己。
“拉你进来,又不是为了说话……”所以,就可以暂不必管穿衣裳的事了。
先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