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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斯·诺福克第一次见到西萨尔·里帕, 是在俱乐部的一场例行交流活动(或曰踢馆)里。当时的阿列克斯不比现在的那位“天边斩小王子”大到哪儿去,刚刚学习剑术不到两个星期。巴托勒作为他的教练,带着他和其他几名狮鹫的学员来到极光俱乐部,同极光的学员比试剑术、交流心得。
这样的交流几乎每周都有, 学员们常常去不同的俱乐部或剑术学校以武会友。后来的“极光vs狮鹫友尽赛”就是在这基础上演化而来的。对于刚刚接触兵击的阿列克斯而言,这种交流是如此新鲜, 巴托勒一直夸他在剑术方面极有天赋,他迫不及待想向同行展示所学, 迅速在圈子里打出自己的名声。
他的第一个对手就是西萨尔·里帕。
西萨尔是他的同龄人, 但学习剑术已有多年, 本来不应该参与这种初学者交流战,而是应当和同级别的剑客比拼。但是巴托勒告诉他,西萨尔前段时间因为车祸休养了将近一年, 最近才重拾长剑, 现在还在复健阶段, 水平跟刚出生的、只能歪歪扭扭走路小鹿差不多, 正好跟阿列克斯练手。
阿列克斯信了巴托勒的鬼话。
然后就被西萨尔打得屁滚尿流。
从那时起,他对西萨尔的印象就一直没怎么改变过:小白脸(长得帅了不起啊?)、剑术好(虽然不想承认, 但事实如此)、喜欢嘲讽手下败将(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阿列克斯从没见过西萨尔跟谁置气, 不论是得胜还是失败,这小子都会耸耸肩,一副“胜败皆是昨日云烟,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的样子。
阿列克斯觉得他要么是心胸甚是宽广, 要么是城府过于高深, 以至于能做出这种宠辱不惊的姿态。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西萨尔已经超然到不像人类了。这小子说不定是从外星来的,只不过假扮成了地球人的样子。
唯有两次,阿列克斯认识西萨尔这么久,唯有两次他觉得西萨尔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类。而且这两次都恰好跟同一个人有关。
第一次是阿列克斯某次去极光“交流”的时候。当时他在更衣室里换衣服,听见浴室中传出西萨尔抽抽搭搭的哭声。他把花洒开得很大,企图用水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但不怎么成功。阿列克斯当场就吓傻了。旁边的劳伦斯告诉他,西萨尔喜欢的击剑选手宣布退役,所以他才那么难过。那天阿列克斯除了明白“西萨尔也是个人,也会伤心流泪”之外,还记住了一个击剑选手的名字。
第二次就是此时此刻。
西萨尔借口“我有事跟你商量,借一步说话”把他骗出体育馆,一到四下无人的地方就锁住他的咽喉,将他死死抵在墙上。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西萨尔加大手上的力道。他冰蓝眼眸中激射出的光比任何武器都让阿列克斯胆寒。
“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下半辈子就别想离开轮椅了。”
阿列克斯扣住他的手腕,努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他妈的哪知道……他有伤在身……”
“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吗!处于巅峰期的运动员退役还能是因为什么?”
“这他妈的是……一场意外……”
阿列克斯又不是故意攻击罗曼的膝盖。是故意攻击倒还好,护膝能阻挡大部分冲击,也许他压根没事。但是他自己不小心扭到了,不是意外是什么?西萨尔将这种小概率事故全归咎在自己头上,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护犊心切也得讲基本法吧?
一束车灯打在他们身上,阿列克斯被远光刺得睁不开眼。他向来讨厌随便开远光灯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只想感激这位见义勇为的远光狗。简直就像趁暗行凶的犯人被警用直升机的射灯照得无所遁形!
西萨尔松了手。阿列克斯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顺着墙壁无力滑坐下去。
一个男人走下车,挡住了刺目的灯光,在阿列克斯和西萨尔之间投下拉长的影子。阿列克斯眯起眼睛,男人在强光中只剩一片黑色剪影。
“里帕先生。”黑影礼貌地说,“如果我弟弟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我先替他道歉了。希望你们不必用暴力解决问题。需要我联系律师吗?”
“不用了,诺福克先生。”西萨尔用同样客套而疏远的社交语气回答,“只是一点小误会而已。事情演变成这样我也很难过,我想我们两个都难辞其咎,我可能太冲动了。”
妈的妈的妈的。阿列克斯默默诅咒了一百遍冷酷的上帝。为什么他的救命恩人偏偏是这家伙?他宁可死神前来索命也不要欠这家伙一个人情!他昨天就不该嘴欠把比赛的事说出来!
黑影扬起手,做了个手势。
车灯熄灭了。
诺兰·诺福克先生站在他的加长林肯前方,一如既往地西装革履,仿佛随时都可以去参加宴会。体育馆里那些冲着美男子而来观赛的姑娘们一定会为他的相貌而疯狂,但是当她们看到他左腿的J型刀锋假肢后,或许就会退缩了。
“那真是贴心。”他说,“既然你们双方都有错,那么为何不各退一步、言归于好呢?阿列克斯,你会跟里帕先生握手言和,对吗?”
他那双猫一样的金绿色眼睛转向红发青年。
阿列克斯捂着喉咙,一脸狰狞地对西萨尔伸出手。后者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用力握了握。
“仔细想想,我作为教练太不称职了,竟然让他遭到了意外。”
“我很惊讶。我从来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我以为你从来不生气。现在我总算觉得你是个人类了。”
“我当然是。”西萨尔笑着露出牙齿。
“你老是强调这一点就很可疑了。”
他们同时松开手。西萨尔整了整领带,客气地向诺兰·诺福克先生告辞。他经过诺兰·诺福克先生身边的时候,没有遭遇阻拦,于是他壮起狗胆,从不知哪个口袋里摸出一张传单,手指轻轻一弹便将它塞进诺兰·诺福克先生的车门夹缝里,然后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吹着口哨,在车主哭笑不得的目光中远去了。
阿列克斯大大咧咧坐在地上。诺兰·诺福克先生负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瞰他。
“你为什么跟西萨尔打架?”
“打架?是他单方面打我好吗!”
诺兰·诺福克先生露出微妙的笑容:“我本来不想那么说的,但是既然你也这么觉得,那么好吧,你为什么被西萨尔揍得满地找牙?”
阿列克斯咬牙切齿。“与你无关!”
诺兰·诺福克先生伸出手,想拉阿列克斯一把。阿列克斯打开他的手,自己扶墙爬起来。
“你去哪儿?”
“我的东西还放在体育馆里!”
“我会叫人把它们拿回来的。上车吧。”
阿列克斯粗暴地拉开车门,不顾车门“砰”的一声撞上粗糙的墙壁,擦出一条浅痕。换作别的车主,可能早就心疼地嚷嚷起来了。但是诺兰·诺福克先生不以为意,好像掉漆的不是一辆顶级豪车,而是从跳蚤市场淘来的破烂自行车似的。
他捡起掉落的传单,也上了车。那沾满尘土的传单似乎引起了诺兰·诺福克先生极大的兴趣。阿列克斯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传单上西萨尔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他一把夺过传单,撕成两半,接着觉得不解恨,又撕了一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说过你今天有比赛。”
“但是没跟你说过时间地点!”
“如果你们想搞秘密内部赛事,那就别在网上公开直播。”
阿列克斯的脸变成了和头发一样的颜色。
“你……你都看到了?!”他尖叫。
诺兰·诺福克先生浅笑几声:“你的军刀术不太行吧,阿列克斯?我虽然不懂兵击,但得分数字还是看得懂的。”
“那、那是因为我学的教材不对!我根本就不该照着那本破书练!”
“这个理由还挺新鲜。”
“你根本没相信对吧?!”
阿列克斯想把西萨尔那套军刀术教材优劣之理论搬出来回敬哥哥,但他一不想用西萨尔的知识,二不想跟哥哥多费口舌,索性选择缄口不语。
“跟你这种外行人说不明白!”
林肯围着体育馆绕了半周,从正门的道路离开。两个俱乐部的成员还逗留在原处,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目送林肯远去。阿列克斯瞥见了他的队友们,但他来不及下车跟他们打招呼了。诺兰·诺福克先生请上车的人,除非他亲自请下去,否则永远也别想下车。
“哇,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车!”路边的奥古斯特惊叹道,“今天有土豪来看比赛?可以啊咱们俱乐部!土豪粉什么时候给我们一笔赞助?”
“那是阿列克斯家的车。”劳伦斯说,“有时候能看到那辆车来接他。”
“他家这么有钱?!”
“知道埃涅阿斯生物科技公司吗?”
奥古斯特想了想:“那个卖假药……啊不,卖假肢的?”
“对。他们家的CEO是阿列克斯的哥哥。”
***
阿列克斯从不承认世界上有天才。
林肯离开城区,驶入郊野。初夏的田园一碧万顷,起伏的草叶反射着一线淡淡的阳光,犹如波光粼粼的翠绿湖泊。更远处是一座真正的湖,此刻泛着微蓝的浅灰色,远远的能看到几羽飞鸟在湖上盘旋,雪白的翅膀乘着风越过静谧的湖水,越过湖畔搁浅的木舟,越过长满常青藤的围墙,最后落在庄园屋顶的黄铜风向标上。
是的,庄园。诺福克家他妈的拥有一座湖滨庄园。阿列克斯仍然对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座庄园时的反应记忆犹新。
“这房子真土气。”当时他坐在妈妈的车里,对长途旅行的沉闷抱怨不已。
“那你最好学会习惯它。你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妈妈说。
“为什么不能叫我的继父和继兄搬到我们家生活?我们家的房子也很大啊!”
阿列克斯不太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据说他因为搞外遇而被母亲逐出社交界,之后郁郁而终,同时达成了社会性死亡和生理性死亡。阿列克斯十岁的时候,妈妈再婚了,对象是一位诺福克先生。这桩婚事得到了所有亲朋好友的一致赞许——一个是守寡的富家千金,一个是离婚的豪门阔少,还都各带一个拖油瓶……啊不,各带一个可爱的孩子,简直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于是阿列克斯跟着他的母亲从都柏林搬到了这里,同继父继兄一起生活。在真正遇到诺兰·诺福克之前,他就从各种渠道听说过这位年长他四岁的继兄的事迹,什么天资聪颖智商拔群、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甚至若有似无地暗示,他比阿列克斯更为优秀,跟这样完美的孩子成为继兄弟是阿列克斯的不幸,因为他将永远生活在继兄伟岸的阴影里。
阿列克斯只想吐舌头:吹,继续吹!
他从不相信世界上有优秀到完美的人物。所谓的“天才”不过是某方面比常人稍加丰富而已,上帝是公平的,人有所长就必有所短,就像一杯水倾斜过来,某个方向深,某个方向就必然浅。那些吹爆诺兰·诺福克的人不过是没看见、或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他的缺点罢了。
那一天,妈妈带着阿列克斯来到诺福克家的庄园,跟自己未来的丈夫住进同一个屋檐下。他们将在当年六月正式举行婚礼。熬过漫长的旅途和无尽的视觉折磨,阿列克斯总算能解放了。妈妈牵着他下了车,他的继父站在门廊前恭候多时。
继父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发际线像大部分不列颠男儿一样堪忧。他与足踏高跟鞋、高挑美丽的妈妈比肩而立,那情境不禁让阿列克斯联想起女王陛下和她的柯基。男孩无聊地想,这男人形貌如此,继承他基因的儿子想必也不咋样。
“亲爱的诺兰在哪儿?”妈妈吻了吻继父的脸颊,“我给他带了礼物,希望他能喜欢。”
“他在练习马术。”继父紧张地回吻母亲,“我早跟他说过你要来,叫他早点儿回来,真是的,他可能跑得太远了。”
话音方落,一匹枣红色的小马便踏着端庄的步伐从树篱后绕出来的。骑马的少年拥有一头暗金色的短发,微卷的发梢反射着锃亮的金光。他在三个人面前勒紧缰绳,马儿嘶鸣着人力起来,吓得阿列克斯倒退几步,撞进妈妈怀里。马鞍上的少年却岿然不动,一边低声安抚坐骑,一边用马鞭顶了顶帽子,向被他吓坏的男孩露出无懈可击的社交微笑——多一分显得谄媚,少一分显得冷淡。
阿列克斯想,要是这家伙不笑,还真有点儿像个威风的小威灵顿公爵呢。
然后他注意到了马上少年的左腿。
少年没有左腿。
他的马裤挽到膝盖,其下是一条特制的J型刀锋假肢,特殊的构造使假肢能顺利搭上马镫。
阿列克斯连忙转开目光。妈妈告诉过他,盯着残疾人看很不礼貌。可他忍不住偷瞄这少年的假肢。这个威风的小威灵顿公爵就是继兄诺兰·诺福克。那些吹爆他的马屁精怎么从没提过,这家伙是个残废呢?
一个残废,有什么可害怕的?那些家伙是不是出于政治正确才一致对诺兰·诺福克赞不绝口,以免落个“歧视残疾人”的口实?
阿列克斯没信马屁精们的鬼话。
然后就被诺兰·诺福克全方位吊打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