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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安把自己的枪也塞给萧白:“这里……离江边大概600米, 地形……还可以,你自己小心……去吧……”
萧白哭着摇头,狠狠心, 一口咬破自己手腕,疼得直抽冷气。他把手腕凑过去:“常安,你喝我的血,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喝呀!”
常安在萧白的手腕上吻了吻, 叹息道:“多疼啊, 小傻瓜……”
“你才傻!你才傻!”
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这么一厢情愿的做什么呢?
可是萧白现在没有勇气把后边这句说出来。他觉得自己还是不喜欢常安。但也不想在这时候再伤他的心。
“你快点喝!”萧白催促。
可用牙齿咬破, 破坏的不过是皮肤组织,流一点点血, 跟被利刃划伤的效果差之千里。更何况, 萧白现在的血, 没用。
2333插嘴:“没用的,想救他你需要……”
“滚!”萧白要气炸了。
常安将掌心覆在萧白受伤的手腕上:“小白, 我爱你。我对不起你。最后……也没能保护好你……也许你当年救我, 是个错误。但是……”
萧白等了片刻,小声问:“但是什么?”
常安没有说话。连呼吸也没有了。
萧白脑子里“轰”地一声, 半晌, 才轻轻晃晃怀里的人,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惊恐:“常安?常安?常安!”
2333:“任务目标人物已死亡。但鉴于你还有令目标人物死而复生的能力, 暂不判定任务失败。现在你有三分钟的时间考虑是否采用最后的补救措施。如不采用, 三分钟后, 判定任务失败。”
2333换了颁布任务时一板一眼的语气:“任务失败,你懂得的?”
“你们怎么这么过分。”萧白咬牙道。
“你想逆天改命就不过分吗?”2333似在微笑。
“那为什么之前只要喂血就可以,现在就要逼我做这种事?!”
“那时的常安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路人,作为代价,放点血意思意思就够了。然而现在的常安不是。救更重要的人,当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2333说。
“我那时救他是为了完成任务,现在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他对我而言就只是路人,没有变得更重要!”
“哦。”2333笑意更甚,“那我现在告诉你,你不救他,即视为完成任务,可以脱离该世界,前往下一处任务世界了。”
萧白傻了。
他有救活常安的能力,2333却叫他见死不救,和叫他杀了常安,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爱上了常安,我可能会发布任务叫你杀了他。
萧白想,2333叫他见死不救,是因为他爱上了常……
不!我没有!萧白立刻否定。
2333:“那你是选择不救咯?恭喜完成在该世界的任务,即将前往下一世界,传送倒计时:十……”
“你们怎么这么过分。”萧白又说。
2333不理他,冰冷而机械地倒数:“九、八、七……二、一……”
“我救!”萧白喊。然后声音又弱了下来,沾满了崩溃,“我救。”
萧白还在慢腾腾纠结,突然一道强光晃过来,他急忙卧倒,紧接着就听见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咳!常老板——常大老板——!不要躲了!带着你的小美人鱼出来吧!不然——我们就要‘放火烧山’了。”对方利用喇叭喊话,“你是想你的小美人鱼,变成烤鱼片吗?”
2333:“他们已经开始放火了。按照目前的风势……唔,你最多还有十分钟的时间。超过十分钟,就算你救活他,你们也会被火海包围,逃不出去的。”
萧白狠狠骂了句:“靠!”
人死亡后,身体各项机能还能够维持一小段时间。萧白让常安躺平,咬咬牙,深呼吸半天,慢慢坐下去。
“2333。”萧白气得“哥”都不叫了,“你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的?”
“算计什么?”
“从最开始的让我救他,把自己的血喂他,到后来不许我逃离常家,再到现在用这么丧心病狂的方式救他?”
2333又是那种老头子滋溜茶一般悠闲得叫人十分想揍它的语气:“你这样说我们是十分冤枉滴。如果你不去帮那个算命的,说不定到现在也遇不上常安。如果你弃那些鲛人于不顾,也不会二度受制于常安。如果你跟着鲛人们去了异世界,也完全不用面临如今的场景。如果你不在海底睡一觉,跟常安早些回家,也能避免现在的困境……弟弟,走到这一步,大部分,都是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我们只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而已。”
顿了顿,2333又十分欠揍地补了一句:“当然,偶尔会推波助澜。因为我们需要能量,情绪波动得越强烈,我们得到的能量越多。这个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
萧白眼圈发红,不知道气得还是疼得。
常安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地狱还是天堂。
说是地狱,整个小屋灼热犹如烤箱,哪怕他刚恢复知觉,也在一瞬间感到了那难耐的热度。窗外火光大盛,废旧煤气管道被引燃的炸裂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天崩地裂般的。小屋在爆炸的冲击波中摇摇欲坠,灰尘在灼热的气流中漫天飘舞。
说是天堂,皮肤白皙的美人正骑在他身上挥汗如雨。他仰着脖颈,那么优美、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断。他双眼紧闭,双唇微张,唇间溢出的声音和脸上的表情一样,不知身处天堂还是地狱。
火光在美人的身后,烧出了一幅旖旎画卷。
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美人的眼角滑落。他叫着,常安、常安、常安……
常安觉得,他的魂魄,一定是被美人这样一声声,从地狱中唤回来的。
去他妈的爱是成全、爱是放手,他要定了他,不管前方遍地荆棘、烈火焚烧,是生是死,他都会死死抱着他,再不放手。
他伸出手,握住美人纤细的腰肢,掌心的温度滚烫,双目赤红,带着一种吃人般的凶光,狠狠拉近!
美人蓦然张大嘴,在极致的刺激下,只有眼泪溢出眼眶,声音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制在了喉咙间。
美人低下头,看着一下下凶狠发力的男人,艰难地吐出不成语句的话:“常安……常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赶得及……对不起……”
十分钟的时限,他没赶得及。大火蔓延,他们要一起死在这里了。
废旧煤气管道被引燃,敌方也是意料之外。他们只想放火将人逼出来,万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
常安坐起来,将人狠狠箍紧、狠狠冲撞、狠狠亲吻。
玻璃窗不堪高温,最先炸裂。很近的地方爆炸声响起,小屋狠狠晃动一下后,“轰”地塌了半边。
两人在一片大火中紧紧拥吻在一处,不躲不避,争分夺秒地追逐着最激烈、最原始的需求,疯狂犹似末日狂徒。
“小白,我爱你。”常安说。
萧白盯着他,动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常安似是了然地笑了。在缠身的大火中,那笑容美得近乎妖艳。
他说:“我知道你还是不喜欢我。我会求神,让我来世还能遇见你。生生世世遇见你。直到你心甘情愿地说爱我为止。”
他说:“小白,再遇见你,我一定好好待你。”
* * *
消防队赶来,几十条水蛇,在茫茫火海中,显得那么乏力。直到傍晚,天降大雨,大火才被彻底扑灭。
管家带人在一堆废墟中找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他们用尽了力气,也没能将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分开。
* * *
萧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林间,倚木而坐。不远处是一条明亮的小溪。暖风融融、鸟语花香。
“前世”记忆在意识清明后,于海中一瞬间炸开,风卷残云般地席卷了萧白的全部意识。
那场漫天大火,和大火之中,那人耀眼的笑容,还有最后的疯狂。
萧白以为自己会伤心、会悔恨、会大哭。可是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坐了许久,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
也许,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在那场大火中宣泄过了。
也许,他就是这么冷漠。
萧白爱那个求不得的人爱得太用力了,燃烧了自己的灵魂,奉献了自己的生命。他把自己掏空了,很难再挤出更多的情感分给别人。
萧白问自己,你爱过常安吗?
他想了想,答案是,也许,有那么一瞬间。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萧白平复心境,开始仔细打量四周环境——荒郊野外,杳无人烟。
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长袍,觉得这款式有点眼熟。而且……头顶有点凉。
静坐片刻,萧白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摸了摸,霎时“垂死病中惊坐起”,跑到溪边“照镜子”。
妈的,光头!一个俏生生的光头!
再仔细打量一下身上这款式有些眼熟的白袍,不就是僧侣的海青加缦衣?
萧白:“所以……我这次是个和尚?”
“啊。”2333理所当然、甚至是有些邀功地应了一声,“上个任务世界,你不说下辈子想做个得道高僧,斩断三千烦恼丝,在寺院中过完宁静的一生?小小愿望而已,哥哥满足你。感谢哥哥不?”2333贱贱的。
“不。”你个坑爹货。萧白默默腹诽。要是真能让他在寺院中过完宁静的一生,他就把脑袋拧下来给2333当球踢。
“说吧,这次我身上又有什么奇怪的设定?”萧白问。
吸取上个世界的教训,萧白不敢随意走动,坐在原地跟2333扯皮条——他怕全世界只有他一个和尚,出去就被当成妖僧烧了。毕竟《西游记》里有个国家的昏君就全面禁佛来着。玄奘法师有大圣护着逃过一劫,他呢?不仅没有护着他的人,还有个坑爹的2333。
“没什么奇怪设定,你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2333说。
萧白心道,普普通通?信你有鬼。
“那我现在的任务是什么?”
2333:“吃斋念佛,普度众生。”
萧白把这八个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抿着舌尖品了品,觉得前边四个字应该玩儿不出什么花儿来,主要是后四个字:“怎么普度?”
“山脚下有间般若寺,你先去挂名,跟着他们一起吃斋念佛。之后的事,之后再说。”2333的口吻听起来及其随意。
新任务来了,为了复活他的白月光,萧白只能执行。
起身顶着一脑袋凉风磕磕绊绊地下山,萧白继续从2333口里套情报:“方圆几里看不见个人,哥哥,你先告诉我,这是个什么世界?古代的?现代的?还是什么?”
2333:“跟上个世界差不多吧。”
萧白:“僧侣不是什么奇怪的职业吧?”
2333:“是很受尊敬的职业。”
萧白并没有松口气。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转念又觉得,就算2333坑他又能怎么样呢?说白了,他不就是以自己挨坑为代价,换一次白月光活命的机会吗。刀山火海,他走就是了。
很快,萧白又意识到新问题:“哥,我是不又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他们问我从哪里来的,我怎么答?”
2333抑扬顿挫道:“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方拜佛求经。”
萧白:“……”
“忍不住就背错台词了。”2333兀自道,“换这句——贫僧自尘世而来。”
萧白:“……”
不明觉厉。
走了一段路,萧白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哥,我上个世界最后的任务,不是失败了?怎么还能继续?”
“哦,”2333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常安帮你求来的。”
萧白脚下一顿,又继续向前走:“他……帮我求?怎么求?”
“你们第一次死后,不都有一次跟我们老大对话的机会吗。就那么求呗。”2333答。
“……具体呢?是不是,也要付出什么代价?”
萧白第一次死后,被告知人死后会转世轮回。在入轮回前,可以向“神”提出一个请求,比如,和心爱之人来世再相逢。
萧白说,他想复活白月光。
他不要和白月光来世再相逢,反正被洗去前世记忆,容貌声音也都变了,没什么意思。说不定,又是一场苦恋。
他知道白月光在找一个人,就那样死去,白月光一定很不甘心。不如,许下一个愿,成全他。
他要成全白月光,常安要成全他……吗?
呵,真讽刺。
为什么去爱的一方都这么傻呢?
为了完成这个愿,萧白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完成这一系列坑爹的任务。
那常安呢?他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2333用一种极其欠揍的口吻道:“秘~密~”
萧白沉默地走了片刻,软声道:“哥哥,你告诉我吧。”
2333极其夸张地“哟”了好几声,然后冷淡道:“不告诉你。”
“哥哥~”萧白撒娇。
2333起一身鸡皮疙瘩:“我的妈呀!小妖精,你可以的!”
萧白略得意地挑挑眉,继续撒娇:“好哥哥,你告诉我吧。”
2333话锋一转:“干嘛?你很在意常安?你不是说,他就你完成任务路上的一个路人嘛。他还曾经对你……嗯?这样那样的,你管他死后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呐。”
萧白沉默。
“你爱上他了,是不是?”2333一副我已看破一切的语气。
“我没有。”萧白斩钉截铁。
“真没有?”
“没有!”萧白咬死不松口。
判定通关的一个先决条件,是萧白历经一切艰难险阻走到终点时,仍对白月光矢志不渝。
所以2333才会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整天诱哄萧白接受常安。
2333:“那你最后跟常安……”
萧白冷着脸拨开丛生的灌木:“脑子被大火烧坏掉了行不行?啪啪可以止疼行不行?”
2333继续贱:“哎,我突然想告诉你了。”
萧白一时没反应过来:“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常安为了能让你继续执行任务,付出了何等惨痛的代价啊。你要不要听?我告诉你呀?”2333耍贱。
萧白仿佛能看见2333贱兮兮地冲他挤眉弄眼,迅速捂住耳朵大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一路跑到山下,萧白摘摘身上的树叶子,拍拍衣角的灰尘,一手持礼,极为虔诚地叩开了般若寺这座千年古刹古老而厚重的寺门。
萧白说明来意,便被引去客堂等候。不消片刻,住持方丈现身,还未进门,便是一惊。
受到2333赋予的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正对客堂内的佛像虔诚合十祈愿的萧白闻声回头,见到愣在门外的方丈,躬身施礼。
方丈急忙一撩僧袍,在僧伽的搀扶下迈进客堂,匆匆扶起萧白,神情殷切地仔细端详片刻,伏地便是一个顶礼膜拜:“大德!”
身边僧伽见状,急忙跟着跪了:“大德!”
萧白懵了:“大德是啥?”
2333:“大德是对得道高僧的尊称。为了让你顺利留下来,我给你加了个圣光小buff,方丈修行一世,颇有道行,能看到不奇怪。”
萧白:“圣光?我怎么看不到!”
2333理所当然道:“说了得有道行嘛。而你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赝品。”
萧白:“……”
身为赝品的我竟无言以对。
“又是‘圣光’又是‘道行’的,这里到底是个玄幻世界还是个灵异世界?”萧白俯身搀扶老方丈,继续追问2333。
2333丢下一句“我忙,自己探索去”,匿了。
萧白:“……”
坑爹货,你可以的。
老方丈扛过2333的路引大旗,开始尽职尽责地为萧圣僧做向导。
故事太过离奇,以至于萧白听完半天,还没反应过来。
故事是酱婶儿的——
这座般若寺,乃是全世界佛教徒心中的耶路撒冷。但这和般若寺是全世界建立最早、规模最为宏伟的寺庙群并没太大关系,真正的原因,是因为般若寺的灵验。
无论你得了什么绝症,只要诚心向佛,再贡献出那么“一点点”香火钱,在寺内圣地长明殿内点燃一盏长明灯,便可一世平安,直到百岁,寿终正寝。
绝症!不治自愈!真的有这种好事,谁他妈还在乎那“点”香火钱?
打从几千年前有了第一例成功案例,般若寺就被从全世界蜂拥而至的绝症患者踏破了门槛,供奉长明灯的香火钱一路水涨船高,整座寺院也越建越大、越建越宏伟。
我佛虽然慈悲,但一切皆讲一个“缘”字。所以,也不是每一个前来乞命的信徒都能如愿点燃一盏属于自己的长明灯。
有时真的不在于香火钱的多少,虽然没有足够的香火钱,你很难踏入那个求佛的门槛。
主要在于,你是否虔诚到感动了“佛”,入了“佛”的眼缘。
而那位拯救世人于无尽苦海的“佛”,就是萧白的无数个“前世”。
拯救世人的力量,不是玄而又玄的无边佛法,而是“佛”的命魂,和心头血。以“佛”的命魂为“芯”、心头血为“油”、善念为“引”所点燃的长明灯,可保一人一生平安。
萧白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大呼了无数个“卧槽”。
虽然已经意识到,这大概就是那位设下的新考题了,萧白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试探道:“方丈何以认为,贫僧就是历任大德的转世?”
方丈抬手对着萧白一身不同于普通僧侣的纯白色海青加缦衣上下比了比,目光殷殷道:“以及那句‘贫僧自尘世而来’。历任大德,都是如此‘从天而降’的。”
萧白:“……”
原来坑那么早就给他挖好了。
放自己的血普度众生,这套路可以的。
“2333,出来吧,别猫着了。”萧白叫它。
2333伤心抹眼泪:“你怎么不叫我哥了?”
萧白不接茬,单刀直入:“是不是就让我演那放血的和尚?如果是的话,我就跟方丈去长明殿了。”
老方丈的脑袋皱得跟个核桃似的,死死握着萧白的手诉苦,说历任大德涅槃转世的间隔不超过五年,这次生生隔了十五年!萧白要是再不出现,全寺的和尚都要被拉出去放血了云云。
当然,老方丈的话讲得很含蓄、很佛法精妙。但翻译过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经历了第一世界的萧白已经十分深刻地体会到那位的恶趣味。他现在无心吐槽,就想赶紧得到个确认,撸起袖子就是干!
不就是上个世界的最后他上赶子放血没放成,那位又来“成全”他了吗?
来啊!谁怕谁!
2333“呃”了半天,蹦出一个字,“对。”
萧白殷殷回握住老方丈,表示,既然贫僧来了,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不就是放血么?放着,我来!
“有劳方丈引贫僧去那长明殿了。”尚未get到“奉献心头血”精髓的萧白十分大义凛然。
长明殿位于般若寺最深处,四周松柏环绕,环境幽谧。
长明殿不是一座殿,而是一座十八层木质高塔。之所以命名为“殿”而非“塔”,自然是因其底层十分恢弘——建筑面积广达1000平米的底层大殿内,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四个方向各有一扇高大精美的木门;被四扇木门切割的四扇弧形墙壁上,供奉着栩栩如生的一百零八罗汉;而在大殿正中,一百零八罗汉的视线汇聚处,则屹立着一座高达四十余米的木质金漆佛像。
诚然塔内底层大殿开阔,但随着层数的升高,向上逐渐收紧,且每层设有环形木台,如此一尊大佛安置在塔中央,空间还是显得过于逼仄。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很难得见佛像全貌。
高塔每层都有八扇小窗,对应八个方位。但因开合麻烦,基本一直处于闭合状态。按理说,除去殿门大开的底层大殿,塔内高处本应光线昏暗。而实际上,直顶塔尖的金漆佛像却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灿烂得叫人难以直视。
那些灯火,便是方丈口中,供奉在塔内的千盏长明灯。
一层一层、一圈一圈,不分昼夜,长明不熄。
萧白跟随方丈一踏入殿门,便被千盏长明灯照耀的金漆佛像晃瞎了眼,急忙抬手遮了遮。待到适应后放下手,视线便被一抹白色吸引了去。
巨大佛像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孩子。
看背影小小一只,尚不及佛像一只玉足大。估摸着,也就十岁。素净的白色长裙,黑长直的头发齐腰,双足垫于臀下,双臂微端,脖颈微垂。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能看出她双手合十礼佛的模样,有多虔诚。
萧白的第一反应,觉得这应该是个跟着父母前来拜佛的小公主。可左右扫了一眼,殿内空旷,哪有什么“父母”?随即又想起,打从过了僧房,便已经进入般若寺的内院,寺外信徒是无法入内的。
萧白顿足,用目光询问老方丈。
老方丈介绍道,那是小安笙。因为得了一种怪病,父母带着来寺里求一盏长明灯。可上任大德早在十五年前就圆寂了,没人能治好小安笙的病。神奇的是,常守于长明殿的佛像旁,小安笙的病情就能被抑制不少,于是小安笙的父母便含泪将小安笙留在了寺里。
萧白问,什么病?
老方丈与跟在身边的僧伽对视一眼,面有难色道:“……洋娃娃病。”
萧白怀疑自己听力有问题:“洋……,什么病?”
老方丈引着萧白爬楼梯,去三层历任大德的禅室,在木板吱吱呀呀的陈旧声响中,给萧白解释何谓“洋娃娃病”。
简而言之,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患者的行动会越来越缓慢,最终静止不动,仿佛一个活着的洋娃娃。
萧白默了默:“最终状态,和植物人有什么不同?”
“植物人一般是没有意识的吧,是活着的‘死人’。但小安笙的情况是,神智一直清醒,却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就像是……”老方丈顿了顿,打了个比方,“把一个灵魂困在了与其不兼容的壳子里。”
萧白扶着楼梯扶手上楼,偏头去看女孩儿。女孩儿听见楼梯发出的吱呀声,正扭过头来看着他们。
乖巧的齐刘海,精致的五官,可爱的小脸,黝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眨了一下,简直就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小萝莉。
萧白不知道被戳到了心底哪处的柔软,抬手轻轻摆摆,微微一笑,女孩子便也笑起来。
两只浅浅的小梨涡,眼中有星。
天使一般。
“唉,三年前小安笙被父母抱来的时候,真的就是个洋娃娃。别说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发一个音都要好久。根本搞不懂她想表达什么。”老方丈想起三年前初见安笙的情形,不由得一阵唏嘘,“也不知这孩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患上这种怪病。”
“是命魂太弱。”2333突然冒出来。
“命魂”这玩意儿,之前听方丈讲起的时候,萧白就特意留意了一下。虽然还有点理解困难,但大概明白,就是三魂七魄中的一魂,一个类似于生命力源泉的玄幻玩意儿。
“命魂太弱就会变成洋娃娃?”萧白不懂。
2333:“对。打个比方:命魂是发动机,身体是机器的话,人小的时候,身体也小,需要的动能小,那一缕孱弱的命魂尚且足以支撑,然而人一长大,身体需要的动能变多,原本孱弱的命魂支撑不住,就会慢慢变成不能说不能动的洋娃娃。”
萧白:“……为什么会命魂弱?”
2333:“可能投胎前用自己的命魂跟我们老大做过什么交易吧。”
萧白:“……你们老大真不是个东西。”
2333又开始用那副点烟、抽一口、掐着烟教育人的口吻道:“你这就是得了便宜卖乖了。没有我们老大,当时‘嘭’地爆炸后,你、和你的白月光,所有人,都要尘归尘、土归土。想要继续活命?呵。自己贪心,就要付出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呐,少年。”
萧白不理2333了。
道理他都懂。可身为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他没办法让自己的感情完全服从于理智。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常安为了让他继续做任务,跟那位做了什么交易?
2333的老大,绝非善类。
“大德!”僧伽急忙扶了一把一脚踏空的萧白。
心不在焉的萧白摆摆手:“多谢,无碍。”
前任大德虽然已经圆寂十五年,但禅室每日有人打扫,十分整洁。老方丈带着萧白进去,行至书架前,毕恭毕敬地取下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蓝皮书,并指了指那一排整整齐齐的同类书籍,说这是历任大德留下的手札。
萧白接过来哗哗一翻,惊呆了——无字天书!
2333摩拳擦掌:“来来来,哥哥帮你。”
眨眼间,微微泛黄的纸面上便浮动出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每一个字单拎出来,萧白都认识,可是组合在一起,就看得云里雾里。
萧白淡定合上手札放回原位:“待贫僧稍后查阅。”
方丈给萧白介绍了一下寺内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并表示这几日会把候在外间的那个小僧伽留下来照顾他,等到萧白对寺内生活熟悉了,对小僧伽的去留随意。
小僧伽自幼跟在方丈身边,方丈带着他,就是为了给“转世”的大德做个侍童。
琐碎日常谈完后,老方丈就小心翼翼地问起了正事:“大德,您看,这求长明灯的信徒,咱们什么时候给个回应?”
“明日即可。”萧白说。早死早超生。赶紧干完这一票去下个世界。
老方丈欣然退下。
让僧伽在外间随意坐了,萧白自己抱着一摞前任大德的手札猫进卧房。
“来吧,哥,送佛送到西,这上边写的啥,你给我弄一普通人看得懂的。”
2333:“不需要,你听我指挥就行。”
萧白:“……”
他感觉这是2333又准备把他往坑里“指挥”。可就算是真的,他又能怎么样呢?
跳呗。
“那我现在干啥?”萧白问。
“吃饭、睡觉、自由活动。”2333吊儿郎当。
总归闲来无事,萧白就捧着那堆手札研究起来。大概能看出,每任大德的手札内容无非三项:
一、陈述自己如何修行参禅,偶有一日突然参破玄机,遂遵佛旨意,前来普度众生。
二、普度众生名单,包括姓名,背景,病情等诸多信息。
三、功成身退,对下任大德的寄语。
萧白想知道怎么才算功成身退,这样他也能有个奋斗目标。然而手札内容实在晦涩难懂,萧白只能放弃。
合上手札的一瞬,萧白突发奇想:“哥,历任大德,不会都是任务者吧?”
2333:“谁知道呢?”
萧白:“……”
也是,是不是也不关他事。
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
萧白身为大德,自然有“特供”午斋。同时为了保持身为大德的神秘性与权威性,不可能去食堂与众僧一同进餐,只能猫在自己的禅室里吃。
萧白吃了几口寡淡的斋饭,拉开木门问外间的僧伽:“那位小施主在哪里用斋?”
僧伽从窗子里,给萧白指长明殿西处别院:“小施主平日就住在那里。”
“她自己?”
“起初是有另一位施主陪伴的。大概一年半以前,小施主就独自一人居住在这里了。”
“看她不过十岁,来这里多久了?”萧白好奇。
僧伽转回头来看萧白:“小施主已经十六了。三年前住到寺里的。”
萧白张口无语半晌,努力回忆那个一面之缘的小小女孩子:“……十六?”
“好像是因为那种奇怪的病,身体长得很慢。”
“她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不太方便吧?”毕竟这是一个全是男人的地方。
“长明殿乃寺内重地,除了方丈,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出。小施主平日也就在这里活动,不出去。”小僧伽摸了摸光头,“小僧也是跟了方丈,才得以出入此地。”
长明殿的院落虽然很大,说到底,不过一座高塔几株古松,且听小僧伽的意思,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出入。在这里住三年?
“不寂寞吗?”
小僧伽双手合十:“青灯古佛,不言苦寂。”
萧白默了默:“那是我们出家人,可她不是。更何况,她还只是个孩子……”
十六岁,大好的青春年华,不见世间繁华,却要困守此地,与青灯古佛为伴。萧白想起女孩子那春光般明媚的回眸一笑,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小僧伽继续苦恼地摸光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离开长明殿,就会变成‘洋娃娃’。”
萧白把2333叫出来问它原因。
“很简单。那尊大佛屹立此处几千年,伴随过近百位大德,可以说是大德本德了。自然会有些神奇功效。”2333说。
“既然如此,怎么不见其他病人住在这里?”
2333叹了口气,似乎不太耐烦做这么多解释:“命魂这个东西,说白了,跟生气差不多。可以靠‘信仰之力’滋养。般若寺的长明殿如此灵验,信奉的人多,汇聚过来的信仰之力浓厚。那孩子命魂弱,被此地多到溢出的信仰之力滋养,所以呆在这里就能好些,远离了就不行。懂了?”
“就是说,她也算瞎猫撞上死耗子?刚好对症?”
2333:“对头。”
毕竟没那么多天生命魂弱的人。
“我给她做一盏长明灯,就能让她完全好起来?”
“你准备给他做灯?”
萧白觉得2333这个问题有些奇怪:“这难道不是我的任务?放血、做灯、普度众生?”
“是这样没错。”2333说,“但还有个完成任务的条件——功德圆满。”
萧白觉得这次的任务可能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愿闻其详。”
2333“啧”了一声,似乎不知如何开口:“这个……做长明灯吧,就是把你的命魂渡给对方,同时将对方身上的业渡给自己。”顿了顿,2333问萧白,“‘业’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好的东西?”萧白答。
2333“嗯”了一声,继续道:“你每为一个人点燃一盏长明灯,缠绕在他身上的‘业’就会转移到你身上。当你无法承受的时候,就会——死。所以你需要在‘死’前,有选择地救人,而不是见一个救一个。通常,对世界影响力越大的人物,身上功德越多。”
闲聊间,白裙子女孩儿推开房门出现在别院。像是餐后运动般,沐浴在正午阳光中,举高双臂,双手交叉,左右伸了伸腰。而后,心有所感般,偏头向上看了一眼,正看到窗口的萧白。
白裙子立刻弯了眉眼笑起来,舞着手臂动了动嘴唇。
萧白莫名地读懂了。白裙子叫他,圣僧哥哥。
也许是因为白裙子太过符合男孩子想象中的少女模样,纯洁、乖巧、可爱、软萌,萧白觉得自己又被戳了,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然后电光火石间,萧白明白自己是被戳了哪里——他以为是小安笙太过美好,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成了他眼中的慢动作。
但这不是一种主观观感,而是客观事实。
小安笙就是动得很慢。慢得像是活在慢镜头里的提线人偶,能叫你捕捉到她翘起嘴角、弯起眉眼时逐渐绽放的弧度,那么美好,却那么叫人心疼。
也许世界在她眼中全部都是四倍速的快进,而在寻常人眼中,她则是四分之一倍速的慢放。
萧白咬了咬下唇,有些窘迫地抬起半只手臂,放在身侧小幅度地挥了挥,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白裙子明显很惊喜,愣了一下,急忙收回手臂,垂眸抿唇,低头快步穿过庭院,消失在树影间。
——当然,这一切还是发生得很慢。“急忙”、“快”这些修饰词,只是参照安笙本身的速度而言。
“既然我没有那个能力救遍天下人,那就应该见一个,救一个。”萧白说,“救人这种事,没什么好挑的,也不容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