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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年前,顾铮因为牵扯到秦公案被处以凌迟之刑,手下掠影卫被废除,成员都赶出天京,看似是遭了连累,内情却不止如此。
掠影卫不为先帝所喜,顾铮更让先帝如鲠在喉,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无法掌握这样一股力量。
先帝德行有失,手段也远逊高祖,因此曾对高祖言听计从的顾铮,自先帝登基以来却抗命数次,其中人事调动更渐渐远离帝王操控。
惊鸿掠影,弃江湖入庙堂的根本是在于家国,而不是帝王。
高祖贤能,故心之所向便是掠影刀锋所指,然而先帝却得不到这样全心全意的坦诚托付。
顾铮知道此举有弄权之嫌,但他不能放心地把掠影交给先帝,纵然他只是暗卫统领对朝堂大事没有置喙之处,却紧握着手里这把刀,没有让它真正变成肆杀的凶器。
可如此一来,对于先帝来说,掠影卫就从天子之刃,变成了悬于天子头顶的利刀。
身居高位者从不允许具备威胁的人与事超过掌控,江湖如此,庙堂更如是。
从不满到心生杀意,终于等到了秦公案这个足以震惊朝野的大浪头,而顾铮不但没急流勇退,还迎面而上,最终粉身碎骨。
先帝以为自己踢开了一块绊脚石,幕后博弈的皇子党派也以为自己能坐收渔利。
可他们都没能如愿。
顾铮身为掠影统领,起于乱世、行于诡谲,心思阅历都非直率固执的秦鹤白可比,早在先帝登基不久,他便已料想到了这个结局。
然而那个时候局势复杂,先不说外患,光是内忧就令人心有余悸,从先帝昏庸到皇子之争,朝廷里党派林立明争暗斗,看似平稳的表象下,隐藏着随时可能翻覆的危机。
顾铮有暗羽作为退路,本不至于落到那般下场,但他不能走也不愿意走。
高祖临终托付,叛逆蛰伏待机,他能走得了一时,难道能走一世?
更何况他若走了,这些把身家性命也绑在他身上的掠影卫又怎么办?
再说一入朝堂深似海,他在这风口浪尖想抽身而退并不容易,一个不小心会把暗羽也牵扯进来,连根拔起,断得干干净净。
要保全暗羽,又要让掠影不至于绝境,唯有破而后立。
顾铮最终没有离开,而是通过危机四伏的任务把一部分堪用的心腹送回了江湖。等到后来大变起,掠影卫看似被一举破除,实际上只不过捣毁了一个被掏空的壳子。
唯有顾铮自己,把这些秘密都埋藏于心,最终在宫门下血肉淋漓,只留下一身傲骨挺立风雨,为惊鸿掠影划上了第一个结局。
等到有心人发现那些被废逐天京的掠影卫只是外围下属,真正核心的成员早如泥牛入海,消失在江湖浪潮之下,只留下了一滩摸不清的浑水。
顾铮的死是一代惊鸿的结束,却也为后来埋下变数。
当时执掌暗羽的柳眠莺乃是顾铮早年的红颜知己,也是他一生挚友,虽有妩媚姿容,更多杀伐冷厉。都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因此在顾铮离开之后,柳眠莺带着暗羽众人隐藏在市井街坊之间,从刀口舔血的江湖暗客又做回了看似平常的普通人,暗中约束打点着这股隐秘势力,等着顾铮回归江湖的那一天。
然而她终究没等到他功成身退,只等到一个噩耗和一个背负深仇的孤女。
那时候的顾欺芳只有十八岁,在女儿家最好的年华失去了亲父倚靠,偏偏顾铮留给她的话里,却让她不可因私仇误大事。
顾铮说自己死得其所,顾欺芳却久久意难平。
可她虽然性子英气,到底不是莽撞,终究还是听从了顾铮遗言,在柳眠莺的帮助之下整合了掠影残留下来的人马,有条不紊地安置他们蛰伏江湖,自己则做了单刀匹马的靶子立在明面上。
四海为家,纵马天涯,以战养力,以刀立命,她有意无意地在他人眼中把自己与掠影隔开,扯着无依无靠的表象,让暗中的掠影可以借机休养生息,然后寻着契机消失在世人眼里,归隐山野,让惊鸿一掠而去,得了十余年安然无恙的喘息之机。
可惜她最终没能安然到老。
叶浮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隐去了一闪而逝的泪意,只沉淀了凝色,道:“十年前多谢你们相助,才能让我查清真相免得为人做嫁衣,更冒险帮我斩除仇患……此恩无以为报,他日若有相托,我绝不敢辞。”
“你是惊鸿刀主,号令掠影、暗羽是你权操在握,我们为你办事是分内职责,有何可谢?”盈袖看着他的脸,“可你处处拿捏分寸,十年来断绝联系,若非如今遇到麻烦急于搜罗线索,恐怕连赌坊的门也不会踏入……顾潇,你究竟是把暗羽当外人不肯承认,还是掠影统领做惯了朝廷鹰犬,江湖已容不下你了?”
她的话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眼中也染上了掩饰不住的愤怒。
曾以为天涯海角终相聚,到头来故人相见不相认。
柳眠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病故,接掌掠影的是她弟子江暮雪,早年与顾欺芳还有金兰之谊,才会有十年前天京事变时对顾潇的大力帮助。盈袖是江暮雪的弟子,在这几年江暮雪也渐渐老去、开始放权之际,已接过了明烛赌坊这一暗羽的重要势力,到如今早已生杀在握、谈笑翻覆,将毒牙都隐藏在画皮下,许久没这样锋芒毕露了。
可她对于叶浮生,总会升起无法克制的愤懑和不甘。
盈袖看着叶浮生,一字一顿地说道:“顾潇,当初我的确不服你,觉得我从小生长于暗羽之下,对于这股势力哪一点不比你得心应手?我辛辛苦苦爬上高位,师父却一心要你回来执掌暗羽,我心有不甘合情合理……可是十年前天京事变,你进退有度、手段决绝,我自愧不如,输得心服口服,纵然你说要为朝廷卖命十年,我也敢愿等你十载归来拱手让位。”
顿了顿,她受伤的手指划过嘴角,染上一线殷红,如嗜血啖肉的妖鬼。
“可你回来了,却不想相认……若不是我察觉到你的轻功刀法,撕了你的面巾,恐怕等你走了我还只当送走一个陌生人。”盈袖垂下眼,左手紧握成拳,“顾潇,你既然来了,就把交待说清楚,不然要么我带人绑了你去见师父,要么……你就杀了我从此与暗羽一刀两断!”
叶浮生不言不语,盈袖看着他的脸,一颗心都沉入谷底。
“武林大会过后,若我还在……就跟你去见雪姨。”叶浮生抬起眼,“但接管暗羽的事情,不必再提了。”
盈袖皱了皱眉:“为何?”
“原因有二。”叶浮生还刀入鞘,“第一,暗羽如今早非当年可比,其中多少根系若是换人接手,一时半会儿难以磨合。眼下又是多事之秋,倘若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况且你的能力手段不下于我,暗羽在你手中一定比被我掌控更合适。”
盈袖依然神色不善:“你这是推托。”
叶浮生耸了耸肩:“第二,暗羽铁律是‘只入江湖不涉朝堂’,所以我没有接手暗羽的资格。”
盈袖面色一寒:“据我所知,惊寒关战后,小皇帝已经安排了新的掠影统领。”
“可你相信他会不知道我还活着吗?”叶浮生唇角一勾,“移花接木、死里逃生,这件事瞒得过蛮族和边关将士,但骗不过掠影卫,自然也骗不了他。”
顿了顿,叶浮生道:“子玉放我这条生路,至今没有联系,是他看在十三年师徒情分和我为他卖命这么久的份上最后一线慈悲,但是为帝者最无情,谁也不能保证他有朝一日不会反悔?换了你在他的位置上,会完全放任我吗?”
盈袖沉默片刻:“我会榨干你最后的价值,然后看你是否会对我有威胁。如果有,就杀了你。”
“你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皇帝?”叶浮生摊开手,“我只有不掌大权、不沾名利,才能让他放心,也让你们不会被他盯上……别忘了,掠影虽然是惊鸿所控,但它也是天子之刃,如今我松了手,子玉知人善用,定不会辜负这锋芒。”
盈袖想说什么,可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
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双手也舒展开指头,抿成剑锋的红唇缓缓勾起熟悉的弧度,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是那个妩媚动人的盈袖姑娘。
叶浮生转过身,挥刀出鞘,铮然两声过后,铁链断裂,那昏死过去的和尚坠了下来,被他稳稳接在手里。
“多谢相助,后会有期。”
拖着和尚,叶浮生与她擦肩而过,就在即将踏出铁门的时候,盈袖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低哑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顾潇,撇开掠影和暗羽,你我之间就无话可说了吗?”
盈袖抓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回头看我一眼,我再等你十年也甘愿,以后不管刀山火海腥风血雨,我都陪你一起闯,生不惧死不悔。”
她眼角因泪意染上绯红,本来就是绝色的佳人到现在更多了三分弱气。高傲如盈袖,哪怕当年为了任务委身醉春楼,也是以落落大方出众,很少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仿佛是把自己一身骨肉都系在情丝一端,可惜她望着的那人始终不曾动容。
叶浮生性情风流,尤其对女子温柔礼待。要是在平时,他一定很乐意多看这样的美色几眼,可现在盈袖在他身后深情如斯,他却始终不曾回头,只抽出了那只手。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尤其是对女子来说,十年光阴……太长了。”他背对着盈袖,轻轻摇头,“盈袖,你风华正茂,才貌双全,何必把年华空耗在我身上?”
盈袖咬着唇:“既然我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
听到她这句话,叶浮生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盈袖是他十年前就认识的女子,跟他共过患难生死,至今心念不转,若是旁人怕求之不得,为何他不愿意呢?
心下搜肠刮肚,脑中胡思乱想,叶浮生眼前忽然浮现一张俊美到凌厉的脸,神思有些恍惚,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了:“因为,你不是他。”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行过沧海看尽云起,也不过难为秋水、流云已去(注)。
你有千好万好,只可惜非我所欲。
叶浮生这句话出口,盈袖的手顿在半空,他自己也木立当场。
一句未及细想的话,却好似在心头迷雾里盘旋千百回,到现在终于撞破迷障,拨云见日。
他浑身一震,仿佛有雷霆在心间炸开,从内而外地战栗了刹那。
叶浮生下意识地蜷起右手食指上的牙印,指腹轻轻摩挲,明明伤口已经愈合,却在这时传来了细密绵连的疼和痒。
疼是遍体鳞伤被撕开时淋漓的剧痛,痒是满目疮痍被温柔抚慰后的骚动。
五味陈杂于心中,叶浮生的心跳乱了一拍。
一念之间缘起缘灭,两心之间意动情生。
多少前尘往事,伴随着潺潺流水从十三年前流淌至今,那些走过来时只觉漫长不堪的光阴,到现在却转瞬即过,冲走了堆积在心上多少沉疴腐土,只留下了一颗经年的种子终于在彼岸生根发芽。
抽枝散叶,吐蕊开花,转眼间一缕幽情随风飘过千山万水,不知伊人可否闻香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