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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苇说走就走, 趁着夜色, 连夜赶回了娘家。
这基本就是她的地盘了,她也不拿自己当个外人, 更没叫人, 直接就翻入院子, 撬开门栓, 进了屋,一路摸到了厨房。
等到要做饭的时候, 她把红薯干倒了下去, 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个事,那就是忘了换大米了。一锅只是红薯干的话,那下嘴的滋味, 就别提了,烧喉咙、烧心。
她打量了一下厨房,果不其然, 也在这破旧的厨房里看到了一个带锁的柜。想来这会儿, 家家户户都是差不多这样。只是在自己家, 她就不拘束了, 从竹制扫帚上挑了一根又尖又细的棍子,掰了下来, 磨了磨,就将锁头给撬开了, 然后抓了三把米。
红薯粥快煮好的时候, 食物的香味引来了气急败坏的蒲妈妈。
“哪个贪吃鬼, 大半夜又来废我的柴火?”
她本来就是个容易醒夜的人,闻到味儿,觉得不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只当是家里的哪个孩子,夜里又饿得偷偷溜到外面去偷东西,回来再偷偷煮着吃了。
但她哪里能想到,会在自家的炉灶后头看到那赫然已经出嫁的大女儿。
她吓得不轻!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瞪圆了眼,又很快就瞄到了冒着浓浓白烟的大锅,“你在干什么?”
对于大女儿夜里回家的惊讶,都没有她看到大铁锅里直冒烟来的气愤多。
冒这么大的烟,这得是煮了多少东西!
她小跑着过去,一下掀开了锅盖,然后满满一大锅汩汩冒着泡,一看就很浓稠的红薯粥,让她气得头顶也生烟了。
“要死了!”
她扔下锅盖,冲过来,抓过柴灶里的一根比较粗的柴棍,就要揍蒲苇。
蒲苇则是不慌不忙,手一伸,就把那柴棍给抓住了。
又是死死抓住,不让蒲妈妈动弹半分。
蒲妈妈惊诧,胳膊再使劲,可这一棍子,就是打不下去。
她是习惯了打孩子的,也几乎没有想打却打不着的时候,但这会儿,看着就那样拦着她,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蒲苇,蒲妈妈突然就觉得,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你可以再用点力!”蒲苇鼓励她,但握着棍子的手,却连动都没动。
这意思也就很明白了:不管你用多大的力气,哪怕连吃奶的力都用上,那也白搭!
蒲妈妈咬咬牙,不信邪地又试了试,发现还是不行。于是,她只能拿出当妈的威严。
“你给我松手!”
蒲苇依旧笑眯眯的,“我傻啊,松手让你打啊!”
“你就是个傻子!”蒲妈妈下意识接嘴,但话说完,她就给愣住了。
多年的惯性使然,让她一下还没转过弯来。可这会儿,又容不得她不清醒地认识到——她的大女儿,已经是不傻了,并且,还学会顶嘴了!
蒲苇站了起来,另一只手,也搭在了柴棍之上。
她这一站,别说,猛然间显得还挺高,都能高出蒲妈妈一两公分。
这让蒲妈妈感觉到了压力。
她吼:“干什么呢?”
“咔擦!”
那硬邦邦的粗棍竟然当着她的面,就被自家大女儿用两手给掰断了!
掰!断!了!
只用两手!
大女儿还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
“看到了吧,这就是我!”蒲苇依旧笑眯眯的,“你呢,再也不能打我了,也管不了我了。换句话说,在这个家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蒲妈妈被吓到了,瞪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蒲苇继续道:“我呢,告诉你一个秘密,就是自打我磕破了头、大出血之后,这身体就亏空得厉害,变得特别能吃。我还不想吓到我婆家的人,所以,我就跑回咱家弄吃的了。不过你放心,这吃的,都是我自己带回的,没用你的,呃,也不算没用,而是借了你三把米。等回头,我再还你!”
说完,她推开了蒲妈妈,走到灶前,拿汤勺在锅里搅了搅,把粥给搅匀了。
蒲妈妈一时没被蒲苇的所谓的秘密给吓住,倒是先反应过来自家少了三把米,一下就跳了起来。
“你这死丫头,谁准你用家里的米了!”
问完,她心里又是一咯噔,赶紧偏头去看橱柜,就看到橱柜已经被打开了。
“我的锁!”她哀嚎,“我的两毛钱的锁!你这败家玩意儿,你把我的锁都给弄坏了!你赔我两毛钱的锁!”
蒲苇无语,没好气,“那锁头好好着呢,别嚷嚷!”
她重新钻回灶下,觉得差不多可以熄火了。
蒲妈妈已经是蹿到了橱柜边,捧着她那宝贝的“两毛锁”左看又看,又从裤腰带上拽出钥匙串,找出锁头对应着的那把小钥匙,就试着去开锁、关锁。
等确认锁头真的没事,蒲妈妈就松了一口气,缺根弦得都没想到这里面的深意,继续追究起了她那丢失的三把米。
“谁准你偷吃家里的米了?”
她一边质问,一边又将柜子里的东西给挨个检查了遍,防着还有其他的东西被偷吃。
不过最后检查的结果,看上去她的确只是没了三把米。
她又凑到重新回到锅边的蒲苇身边,一边质问,一般没忍住吸吸鼻子,冲着满满一锅的红薯粥流口水,顺带贪心发作。
这一大锅,可以当他们家明天的口粮啊!
见蒲苇已经是拿着勺,开始往洗净待用的大铝锅里舀,她就故伎重演,伸手又要拦。
蒲苇眼疾手快,这手一伸一握,就掐住了蒲妈妈的胳膊。
她的语气很重很沉。
“跟你说了,我的事,你别管!”
蒲妈妈气,当惯了大家长,岂能让自家孩子爬到她头上?
“我是你妈,我怎么管不了你?你说这话,小心天打雷劈!”
蒲苇讥笑,“话我说了,你看那天上打雷了?闪电劈我了?”
蒲妈妈愣在了原地。
蒲苇又道:“你是我妈不假,但你想管我,前提得是养了我!这么些年,你养过我吗?小的时候,是我爸挣钱养的家。我没几岁,就开始跟着爸干活,挣钱养这个家,养你,养着下面一串妹妹。
你哮喘,根本下不了地,干不得重活,就一直在家里呆着了,钱没挣到半分,只负责把家里的孩子们给指使得团团转,给你干活。就这样,稍不如意,你还非打即骂。
我再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地主老财,都没你这么过分。我要是给地主老财家干活,还能被管个饭,得些工钱。可给你干活呢,好家伙,没日没夜地干,钱没捞着不说,还得被你打骂!
你觉得你生了我,就能管我,说这话,你也不觉得亏心!”
蒲妈妈被顶得老脸通红,又是震惊,又是羞恼。
她一手捂住了又开始显得气闷的胸口,气愤地大吼,“我是你妈,我管你,天经地义。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家家都是这样。你不用和我扯那么多,你就得听我的话!”
“那我要是不听呢?”
在被夹到了一边暂时搁置的柴火的幽幽火苗掩映下,眼角微微上挑的蒲苇,蓦然流露出了危险的那一面。
蒲妈妈心里有点打突,转了转眼珠子后,就嘴硬地说道:“那我就……我就打死你!”
“呵呵,你打得死吗?”
轻笑中,蒲苇握着蒲妈妈的手,却是猛地一紧。
“啊!”蒲妈妈疼得一下叫出了声,“你快放开!”
蒲苇没放。
“你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打死我?”
蒲妈妈的面庞,在疼痛中微微扭曲。
蒲苇继续呵呵一笑。
“你呢,肯定是打不死我的。唯一的招儿,就是使唤人。你想让蒲萍、蒲莲他们一起上,一起来弄死我?哎呀,别提他们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他们真要试,回头这要是传出他们要一起害死姐姐的风言风语,那她们可就别想嫁人了,你的宝贝小儿子,这辈子估计也别想娶老婆了!
哦,对了,还有我爸,我记得他是很疼我的。你自作主张把我给卖了,我爸就已经很生气了,现在,你又要冲我下死手,我爸知道了,会不会再也不搭理你啊?”
蒲妈妈捂紧心口,觉得自己都快被这臭丫头给气晕了。
“你这畜生!”她骂,“有你这样和你妈说话的吗?你……你这样不孝,小心我……小心我说出去,找大队长、找书记评理去?”
“你去啊。”蒲苇半点不怵,“我从小就为家里挣钱,就是傻了,都在替家里干活。十几年,勤勤恳恳,落到最后,还被自家妈拿钱卖了,这说出去,谁敢说我不孝?你就是去找大队长、去找书记,你也白搭。
不过,你要真的再扯些有的没的,败坏我的名声,我也无所谓。我傻了,日子都能过,没了名声,就不能过了?
倒是你,做事前,可得好好掂量掂量。我没了名声,万一恼了婆家,被婆家给休了。那不好意思,到时候,我可就要回家,敞开肚皮吃自家的饭了!”
敞开肚皮吃?
蒲妈妈一惊,脑海里一下晃过那做好的满满一大锅,立刻有一种乌云罩顶的感觉。
“你……”
没你了,实在是没招,说不下去了。
蒲妈妈蔫了。
蒲苇也把她给放开了,开始吃了起来。
蒲妈妈目光闪烁着,还是不太信邪,站在那儿,盯着蒲苇吃。
最后,眼见着蒲苇都吃到锅底了,她的老脸都要裂了,觉得简直是摊上灾难了。
“你还没吃饱?”她痛苦地问。
蒲苇没应,先把锅底给刮干净,倒了水之后,才指了指放在一边暗处小角落里的那已经少了很多的红薯干。
“哝,这里面的,今晚都得吃了!”
“啥!你这不是还有一锅吗?”蒲妈妈惊跳,指着那盛满粥、待放凉的大铝锅,整个人都哆嗦了,“这还不够你吃的?”
“不够!”
蒲妈妈要疯了,“你这也……也太能吃了!你这样,谁家也容不下你啊!”
“所以瞒着人啊!而且,我吃的都是我自个儿赚的,不欠别人,也用不着别人来容我!”
蒲妈妈却已经被“瞒着人”那三个字给挑得又有了主意。
大姑娘刚才怼她的那些话,太扎心,简直快要颠覆她这一生的观念了,哪有当女儿的不听妈的话的?
她沉下了脸,哼了一声,“你说,我要是把你这么能吃的事,告诉了你婆家,你婆家那边会是个什么反应?”
蒲苇诧异地看向了蒲妈妈。
蒲妈妈得意了,眉飞色舞了起来,“要想我不说,以后给我老实点,听我的话。我是你妈!”
蒲苇将手伸了过来。
蒲妈妈吓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你想干嘛?”
她想起这大力士的女儿刚才掐她胳膊的那股劲,到现在都让她觉得疼。
蒲苇取笑,“怕什么?我又不是你,随手就打人!”
蒲妈妈再次憋气,“你这是嫁了人,翅膀硬了?!看我回头在你婆婆面前,如何告你的状!”
“你不会真的傻了吧?”蒲苇笑着收了手,“看你这么精神,估计没发烧。可虽然没烧得糊涂,但你这脑子也不行了啊。都说了,大不了我恼了婆家,滚回家吃你呗。你怎么就没往心上去呢?
还是,你觉得那五十块彩礼钱拿着太烧手?急着想还?我那婆婆眼里可只有钱,你巴巴地给她送机会,到时候她逮着你,要你退钱,你可别冲我撒气!”
蒲妈妈这次是真得呆了。
回过神来,她看着又坐在了炉灶后,给灶里重新添柴的大女儿,她有些欲哭无泪。
所以,她这是管不了这大女儿了?
“老天爷啊,这都是什么事啊,我怎么就摊上这样的女儿啊……”
蒲妈妈抽抽鼻子,这下是真的掉眼泪了。只是她一边哭,一边偷偷看着蒲苇,观察着她的反应。见蒲苇纹丝不动,小脸在火光映照下,冷淡得没有丝毫变化。
她就哭得更大声了,“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开眼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了啊,这么对我……”
然后,挪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蒲苇的身边,看着她哭,靠着她哭。
蒲苇站了起来,稍微避让了一下。
“你进去!”
“呜,干嘛?”蒲妈妈心里蹿上窃喜。
这世上当女儿的,就少有谁能狠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妈在那哭的。
但不好意思,蒲苇就是那例外。
“我看你很闲,坐进去帮我拉风箱吧。”
蒲妈妈“嘎”了一声,瞪得大大的眼睛挂着老泪,满脸不可思议。
蒲苇干脆走出来,又伸手推了推蒲妈妈,催促,“快,往里点。”
蒲妈妈一下伤心大了,呜呜哭起来。
蒲苇也不搭理,干脆走开,跑去吃粥了。反正一时半会儿,那炉灶里的柴火应该不会熄灭。
至于那老娘,她爱哭,就让她哭去吧。隔三差五,她总得如此一番,来宣誓一下自己的存在感。等哭够了,自然就能消停。你越是搭理,她反倒越是能来劲。
果然,哭了一会儿的蒲妈妈,哭声就弱了,屁股也挪动了,凑到了炉灶后,沉默地替蒲苇拉起了风箱,甚至还自动自发地往炉灶内添了柴。
蒲苇瞄了瞄,一时没动。等吃完了,才又坐到了蒲妈妈的身边。
蒲妈妈重重地哼了一声,以表示自己还有气。
蒲苇转身又挑了几根很粗的柴棍,当着蒲妈妈的面,“咔擦、卡擦”,又是直接用手给掰断了。
此举,看得蒲妈妈眼皮子直跳。在蒲苇将柴火推过来的时候,硬着头皮训斥:“干嘛,想吓我?”
蒲苇呵呵一笑,“哪能?这不是在帮你吗?”
“帮我?一会儿吃粥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帮我个屁!得了便宜还卖乖!哼,我想清楚了,你是我的女儿,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种,是我给你了血肉。我就算管不了你,你也得来管我,供我吃喝,否则,天理难容!”
啧,还天理难容呢!
所以她憋了这么久,脑袋瓜还在那点事上打转呢!
真是冥顽不灵啊!
蒲苇被气笑了。
“行,照你说的,我是你女儿。但是,你要是把我给逼急了,我就给你换一种活法!”
“什么意思?”蒲妈妈有点毛了。
蒲苇哼了哼,露出两排在黑暗中尤为显得乍眼的白牙,使劲磨了磨。
那表情,突然就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恶。
“我傻过,也不介意再疯一回。等我疯了,我啥也不干,就在家里躺着,到了饭点,就爬起来吃饭。看到家里有别的吃的,也先吃了再说。我力气大,谁也奈何不了我。又像你说的,我是你女儿,你还能把我给赶出去?真赶出去了,我还不能再跑回来?我一个疯子,就死皮赖脸地赖着你,让你一辈子都伺候我,你能拿我怎么样?”
蒲妈妈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完全被蒲苇设想的那一副豁出去耍无赖的样子给吓到了!
末了,她黄脸发白,气得全身都颤抖,指着蒲苇,大骂:“你敢!”
“嘿,你看我敢不敢!”
“你——你——你!我——我——我!”
蒲妈妈实在想不出话来,就扬手,要像往日一样,拍蒲苇的脑袋,可那手才刚扬起,得过教训的她,就又心有顾虑地给收了回来。
她捏起了拳头,想了半晌,才猛地拍了一下自个儿大腿,仰天哀嚎道:“我不活啦!让我死了算了!老天爷啊,你不开眼呐!”
又哭了鼻子!
蒲苇立刻取笑,“瞧你,就这点出息。我也只是那么说说,又没真的到那个地步。你啊,赶紧消停点。我呢,和你交个底——你对我好呢,我肯定就对你好。你女儿现在不傻了,只会越来越有本事。那一身的大力气,又何愁挣不来钱?你对我好呢,以后我得了什么东西,就能有你的份!”
蒲妈妈怔愣。
蒲苇就现场给她举例子,“想不想喝粥?”
蒲妈妈咽了下口水,却在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后,给她了一个偏头冷哼。
“啧,口是心非。你这样,我们可就不能好好谈了。说不好听的,我这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了。我要真不管你,我婆婆乐得在被窝里偷笑呢。”
蒲妈妈嘴角一抽,这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蒲苇逗她,刻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什么,我没听见。”
蒲妈妈手痒痒,又有冲动去揍她,但考虑到双方的武力值……
蒲妈妈萎了。
“嗯,我说嗯!”她猛地大声,特没好气。
“嘿,这不就好了。”蒲苇嘻嘻笑,“那呆会儿给你来一碗。回头啊,我还是会把你的三把米,哦不,六把米给你还上。”
刚煮第二锅的时候,她又去摸了三把米过来。
“瞧,你这什么都不用做,就凭白得了我孝敬的一碗粥。这是不是好?”
蒲妈妈一想,是这么个理儿。但看大女儿这样,猛地被夺走主动权的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的。于是,她咕哝,“你还用了我的柴了!”
“啪!”
蒲苇回身一掌,硬是劈断了又一根粗柴。
她冷冷地训:“又见外了不是?又开始斤斤计较,寒我的心不是?真不想我对你好了?”
蒲妈妈瞳孔一缩,胆颤地瞄了瞄那断柴,摇了摇头。
然后肩膀一缩,双手一垂,嘴角一耷,就学那受了惊的鹌鹑去了。
蒲苇无声一笑。
OK,暂且算是搞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