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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汶性情雅淡,举办的洗尘宴自然不会客套呆板。选了临水亭台,焚香挂幔,此时池内莲花开的正好,遥遥望去,楼台宛如飘浮于花海之间,颇有出尘之意。
不到辰时,便有人乘着牛车,怡然而来。
看到来人,王汶也有些吃惊,迎了上去:“仲埔怎么来了?”
“这次终于能见到茂深所说的那位梁郎君了,我怎能不来?”来人一哂,挥挥手中羽扇。此人名唤裴褚,出身河东裴氏,是毫不逊色晋阳王氏的高门大姓。兼之两家又有通家之好,如此不请自来,也只能说是兴之所至,无法苛责。
王汶心中却是哭笑不得,他深知这位裴仲埔热衷叔父的“崇有”之论,对他钟情的佛法相当不屑。这次晋阳之事,恐怕早就让此人心怀耿耿,而“崇有”之说,更是与《金刚经》真意格格不入。现在前来宴席,岂不是恶客一位?
不过人来都来了,也好驱赶,王汶只得笑笑,邀裴褚向亭内走去。
随着裴褚的到来,其他客人也陆续抵达。中都孙氏、阳曲郭氏、外黄虞氏,皆是太原名门,又与王汶交情甚笃,不多时,席间便高朋满座。
“那个梁子熙,怎么还不到?”见人到的七七八八,裴褚不由问道。
王汶笑着解释道:“子熙体弱,怕是不能走的太快……咦,这不是到了。”
随着王汶的目光,众人齐齐望向亭外,只见一道身影穿过岸边竹林,款款而来。
第一眼望去,会觉得那人极瘦。瘦而高挑,宽袍大袖未见丝毫赘沓,只衬得他身形纤长,飘逸洒脱,宛若卓卓孤鹤。
第二眼,则会发现那人极美。不施粉黛,依旧面白赛雪,目似点漆。一双眸子璨璨若星,更让那昳丽姿容盛上三分。
而第三眼,才会惊觉,那人有恙在身。虽然身姿挺拔,眸光明锐,但是他的眼底始终氤氲一丝青气。在那风姿之下,却是憔悴病容,让人不由心生怜悯。而这怜悯,也是不能宣诸于口的,生怕轻贱了那人的琼树神姿。
裴褚很是吃了一惊,偏头道:“茂深,你从未说过,此子有如此姿容!”
王汶轻笑一声:“和子熙相处,便会忘记他的容貌,仅记其风神之姿。”
言语之间,梁峰已经踏上曲廊,缓步走进亭台之中,拱手作揖:“见过王中正。”
“子熙你且来。”王汶笑着招手,“这位是中散大夫裴仲埔。仲埔,这便是我说的梁子熙了。”
“见过裴中散。”
在王汶的引荐下,梁峰一一见过前来赴宴的宾客。虽然身无官衔,但是他还有个亭侯名头,在这些人眼里也是标准的士族子弟。几人叙礼一番,才各自落座。
王汶轻轻抚掌:“此次宴席名为贺子熙远道而来,实为庆晋阳避疫之喜,名实同归,可堪一醉。”
随着他的掌声,侍女衣袂翩翩,玉盘珍馐摆上了席案。既然是亲友之宴,自然没有太多讲究,几人纷纷动箸,品尝佳肴。王府的饭菜虽比不上石崇府上的豪奢,却也精巧可口,若是出身贫寒,定要把舌头都吞了下来。
裴褚冷眼旁观今日主宾,只见那梁子熙举止文雅,面无异色。梁府能吃到这样的佳肴吗?恐怕未必。只看那人衣衫头冠,就知他家中绝无奢靡之风。然而如此容貌之人,能耐得住世界繁华,声色美味?恐怕连同那个入梦之说,也只是惺惺作态罢了。
轻轻放下手中象牙箸,裴褚笑道:“早就听闻子熙大名,晋阳疫病,幸亏有医寮才能避开祸事。此一法若能传遍天下,实乃万民之幸。”
既然旁人发问,梁子熙正好也不用吃那些缺油少盐又没啥调料的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答道:“裴中散所言甚是。”
裴褚不由一噎,没想到这人竟然完全不恼他略过佛祖入梦之事,不过他的话锋并未停顿,而是道:“只是这良法,与子熙所书的《金刚经》大有不同。我看经上所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若如经上所言,岂不万法皆无?若是如此,名教何存?礼法何续?又何必施恩与人?”
“仲埔……”
知道裴褚开始找茬了,王汶不由大感头痛,开口想劝。谁料一旁坐着的孙泰却开口道:“天生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若无无,何来有?名教出于自然,发于本心,自当归无。”
这下王汶也不好开口了。孙泰极崇何王之说,向来看不惯裴頠的“崇有论”,对上动辄名教礼法的裴褚,自然要搏上一博。这是玄谈,不容旁人插足。
未曾想有人横插一杠,直斥的还是叔父之说。裴褚顿时也来了精神:“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万物本乃自生,方有‘自然’之形。”
这话一出口,孙泰不由一愣,这跟“崇有论”的本意似有抵触,却又一脉相承,并不好辨。想了想,他才道:“水在地之谓川,蒸之谓雨,凝之谓冰。同一物性,却生变化无常。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此乃道也。”
“无也,岂能生神哉?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自然也。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裴褚一挥羽扇,冷冷笑道。
名教出于自然,还是高于自然,是魏晋名士最常争论的话题,也是儒和道之间的高下之争。不论是何王还是竹林七贤,都更偏重自然,崇无见真。而已裴頠、郭象为首的崇有派,则更看重名教,认为这些放诞之徒摧垮了社会根基,若是没了理教约束,自然也就没有社会本体。
因此在看到《金刚经》这部著作之后,两派自然也会生出截然不同的反应。可惜孙泰清谈功力明显逊于裴褚,只是几句,就被抓住了要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老子》第一章所书,若是以“假名之曰道”来解,岂不正中要害?裴褚这一击,狠准异常。
见孙泰一时语塞,他施施然扭过头,对梁峰笑道:“子熙,《金刚经》之论,当做何解呢?”
梁峰微微一笑:“经中所说‘虚妄’,乃是空,而非‘有’、‘无’。”
这是什么意思?不只是裴褚,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毕竟《金刚经》相传乃是佛祖入梦而来,而梁丰,正是它的唯一记载人。那么他的解释,自然也就是解读《金刚经》的重要依据。
“天上有月千江月,敢问江中有月,还是无月?”梁峰开口问道。
“这……”裴褚犹豫了一下,才道,“江中无月,只存月影。”
“镜中花,水中月,人皆能见。皆为虚妄。”梁峰答道,“这便是空。诸君只道月影为虚,又怎知天上之月为实?难道谁曾碰过天上之月?有从无中来,无是虚是实?若无是混沌,有又如何分出虚实?”
这是朴素的辩证法,裴褚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人生在世,能尝五味,识五色,辩五音。自然是实。”
“目盲不辨色,耳聋不辨声,亦有人尝不出五味。所见所知,唯在自心。”
这可是怀疑“自然”本身了。面对这种纯唯心主义的论调,孙泰也忍不住说道:“盲者不见雨,也能立于雨中。雨本自然,非虚妄。”
“我亦听闻有人双腿因战而失,每日皆腿痛而醒。腿已失,痛何来?”
这说法涉及神经学原理,延伸则是后世的意识和*关系了。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伦理悖论,在后世依旧无解,梁峰不信当世之人能给出答案。
果真,众人皆默。
梁峰轻叹一声:“因此经中揭句,不应缺少最后五字:应作如是观。”
五字之差,天渊之别。
不论是崇有还是崇无,它们都遵循道体和心体的统一,是辩证的一元两面,不分唯心唯物。然而梁峰如此解释,就是把《金刚经》的根本放在了自身灵性之上。即万事万物都是瞬息变化的,唯有本真如一。这就把道体之争变作了行为准则,而当一人依照本真行事,是崇有的“尊名教”,还是崇无的“法自然”,又有何关系呢?
裴褚却依旧无法认同:“若佛说非相,又何须救治疫病?岂不着相?”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梁峰诵出了一段经文,“佛愿度化众生。”
此时,佛法仍以小乘为主,大乘也向玄学靠拢,旨在修心修己,无关世人。《金刚经》更是诸多万法皆空门派的始祖。然而梁峰这一解,却把它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即慈悲心。后世人人都听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故事,也是地藏王菩萨广受推崇的根本。佛即慈悲,正是解万民于倒悬的慈悲,让佛教和儒家有了相通之处,也让佛教真正在中国扎根。而这一解释,又正正呼应了佛祖入梦,避除疫病的说法,首尾相应。
这是梁峰最近才想出的答案。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在《金刚经》这样一部经典之作里,找出适合自己阐述的方向,并不算难。如果目前必须依附佛教,那么他不介意提前把这个大乘思维公诸于众。只要于民为善,是佛是道是儒,又有何关系?乱世之中,任何庇护之所,都能解救更多百姓。
没想到长长一卷经文,竟会落得如此之解,然而人人都能看出,面前之人何其认真!他真的信崇释教吗?恐怕也不尽然。若无名教之心,又如何能作此解?
裴褚最终长叹一声,举杯道:“有此一言,当浮一大白。”
梁峰笑笑,拿起桌上茶盏:“体弱不能饮,以茶代酒。”
当朝中散大夫敬酒,竟然也能说出以茶代酒,十足的失礼,却又飒飒如沐春风。裴褚哈哈一笑,满饮手中之酒:“茂深慧眼,也当满饮!”
王汶此时心中激荡,哪有不肯。在座诸人皆饮,欢声又起。
此刻,裴褚哪还有当初怀疑,兴致勃勃道:“有佳酿,有妙人,亦有满池碧荷,不如以此为令!子熙可愿拨个头筹?”
这就是行酒令,作诗赋了。名士雅宴,哪能缺少诗词为伴?
梁峰却摇了摇头:“不善诗赋,还望裴中散见谅。”
以茶代酒已算失礼,现在自称不善诗赋,简直有些败兴了。会在雅宴上如此,不是无才就是无趣。可是刚刚他那番言论,并不像无才之人啊。
裴褚皱了皱眉:“子熙难道从不作诗吗?”
“自重病复醒之后,便不再吟诗作赋。”梁峰淡淡答道,“诗乃心声,吾心此刻只闻一声:能活人否?”
裴褚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嘴巴。写出《崇有论》的裴頠,是西晋罕见的能臣,或者说,所有重名教的儒者,都以万民为心。既然热衷“崇有”,裴褚也不会是只顾自身的放诞之人。而一句“能活人否?”,足胜万千诗文!
裴褚长叹一声:“诸人皆言,卫家小儿犹若璧人。如今一见子熙,方知何为冰肌玉骨!也难怪佛祖会择人入梦。”
若是佛法本在慈悲,那么选择面前这个梁子熙,实在正确不过。天下大乱经年,多少儒者不得施展胸中锦绣,或是郁郁而终,而是早夭而亡。在众人皆痴之时,碰上一个清醒之人,如何不让人醍醐灌顶,如梦方醒。而敢这样直抒胸径,又颇有几分以身饲虎的豪壮,怎能不让人钦佩?
王汶也诧异的望向梁峰。几月不见,那个飘飘欲仙的身影似乎站稳了脚跟,就像垂死之树,发出新枝。是佛法之故,还是世俗之择?王汶不得而知,但是面前青年,确实有了别样意气,让人愈发倾心!
看到身边诸人的反应,梁峰也在心底松了口气。作为一个彻底的现代人,使用些辩证法,讨论讨论唯物唯心他还能应付,但是诗赋是绝对不行的。这可不是知道几句名诗就能解决的问题。且不说后世流传的多以绝句为主,光是文人的吟诗习惯,就不是没什么文学修养的人能够应付的。
不论是出游还是行酒,任何文人作乐时的吟诗,都是“命题作文”,是不折不扣的文字游戏。他又不是文学系出身的,那些记忆中的诗文,足够应付这一场场宴会的命题吗?而诗好的,文不可能不好。一篇文辞华美的赋是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的吗?
仗着后世的记忆掉书袋,轻者有个江郎才尽的污名;重者,恐怕就要怀疑是不是有人代笔,或者有没有抄袭之嫌了。往这上面撞,简直分分钟身败名裂,梁峰才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呢。
而把佛理当做立脚之处,则可以巧妙的规避这些东西。佛讲顿悟,讲众生语,不求艰涩,但求智慧。以慈悲为念,何须文辞虚名?反正魏晋不缺标新立异,只要有了高逸风骨,就是名士风范!
雅宴是开不下去了,但是人人心中皆有不虚此行之感。那个众口纷纭的梁郎君,比想象的还要出众,完美的迎合了世家子弟的期许。加之裴褚这个完全不信佛之人的称赞,梁峰身上更是蒙上了一层光环,让本就闪烁的佛子名号,愈发耀眼。
也许是见梁峰实在体弱,又有裴褚的前车之鉴,王汶在随后的两日并未另行举办筵席,而是亲自作陪。或是讨论一下《金刚经》中的佛理,或是抚琴习字,消磨时间。
王汶的琴技确实高妙,梁峰也不由静下心来学了些真正的琴法。而他偶尔展现的一些后世乐理,也让王汶大有知音之感。
两日转瞬即逝,七月十五,法会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