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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位于王府周遭的街巷就出现了人影。附近鳞次栉比都是豪门广宅,不容小民靠近,但是巷口位置,却渐渐堆满了人群,驻足观望,想要窥探巷内的动静。
这自然就是前来守候“佛子”出行的晋阳百姓。
这几日,江倪没有一刻闲着。梁郎君来到晋阳,并且住进了王府的消息,早已悄然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
从进城到法会这三日,梁峰从未出过王府,只有王汶邀请的几位高门名士与他有一面之缘。有了裴褚等人的推波助澜,梁峰的名望更是日上层楼。那些由豪门掌控的商铺、店家,早早就知道了消息,又利用“佛子”的传闻推波助澜,大肆贩售莲花纹样的衣物首饰。再怎么消息闭塞的百姓,也渐渐知晓了这位“神人”。
王府在哪里,晋阳人谁个不晓?那些在疫病中侥幸生还的患者,自然按捺不住,生怕错过这个亲见恩公的机会,早早打点行装,守在了王府之外。只是医寮,就活了三百余人,这些人又有亲友故旧,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数目。
随着日头升高,法会临近,巷外围着的人越聚越多,几乎堵住了巷口。
如此情形,自然有人禀了上去。王汶正准备携梁峰一起出门,听到这消息也不由愕然:“竟然有如此多人翘首企盼?子熙,你看是不是避开人潮……”
那可是成百上千的黔首黎庶,若是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梁峰沉吟片刻,摇首答道:“他们守候良久,只为见我一面,以安其心。若是避让,岂不惹人伤心?不过中正的车架,不免要受牵连。”
王汶哂然一笑:“那就劳烦子熙为我开道,僻出行路。”
出行向来是尊者为先,王汶却不惜让梁峰走在前面,其中善意,自然不容错辩。梁峰稍一迟疑,便点了点头:“多谢中正体贴。”
“不过如此阵仗,需要王府派些人马为你开道吗?”王汶还有点担心。梁峰带来的仆役不多,怎能隔开人潮?
梁峰笑道:“中正无需担心,有梁府部曲足以。”
※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了王府,蹄声哒哒,不紧不慢,回荡在巷道之中。牛是黄牛,车是轻车,放在晋阳任何街巷之中都不足为奇,在王府门前,却显得过分简拙。然而牛车之主似乎并不在乎,在八位健仆的环绕下,坦荡的驶出了王府,朝着巷外行去。
看到有车从王府驶出,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有车来了!谁的车?”
任何高门车架,都不会如此简素。立刻有人叫道:“不是王家车马!”
“是梁郎君来了吗?”
“梁郎君怎会乘这样的车?”
在吵杂声中,那辆牛车不疾不徐,踏出了巷口。靠在最前的汉子突然惊咦一声,退了半步。只见牛车前,侍立着四位高鼻深目的胡人,各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其中一个还有着灰蓝异眸,看起来殊为可怖!
四人并不出声呵斥,也未驱赶人群,只是手持木槍,立在车前。就像分水砥柱一般,立刻让围观的人群退开了两步。晋阳驱驰胡仆的公卿数不胜数,然而谁也未曾见过这样杀机腾腾的健胡,就像出鞘的宝剑,气势夺人。
不安刚刚涌上,那轻车之中便传来一个声音:“绿竹,挑开车帘。”
随着吩咐,油壁青车正侧三面的竹帘被一一挑开,那慌乱的人群,立时止住了脚步。非但是脚步,便连声音,连呼吸都同时止住。
天光已是大亮,璨璨晨光映在青车之上,简素无比的车架内,正端坐一位玉人。他的容貌极美,面如凝脂,眉如墨画,色如春晓,目如朗星,凡俗笔墨根本描摹其风姿神韵。若是他凝眸轻笑,必能引无数女娘为之倾心。
可是那人并未笑,红缨束在颔下,衣襟掩在颈间,身姿笔挺,面容整肃,端坐于车厢正中。那纤妍姿容非但未显半丝轻佻,反而有了几分不可轻亵的庄严神圣。
车架并未停下,吱吱呀呀向前行去。不知谁先醒过神来,高声叫道:“梁……梁郎君!”
这一身呼喊,顿时惊碎了静谧,所有人心中都闪出了个念头:是了,这才当是佛祖入梦的梁郎君!
从没人说过,梁郎君是何样貌。但是见到车中之人,人人心中都有了答案。只有这等容貌,这等风姿,才配被佛祖垂怜!那简素车架,那凶恶胡人,无一不印证了这点。唯有他,才配拯救万民!
“梁郎君……”“梁郎君!”
呼声一声大过一声,如同海啸雷鸣响彻云霄。这些人都是侥幸得活的病患,他们逃过了必死的疫病,重获新生。他们心底深处有着超乎常人的感念,有着虔诚和信仰,亦有压抑许久的恐惧。然而有人能救他们,有人肯赐予他们新生!那人,如冰似玉,高洁脱尘。那人,便是佛祖在人间的替身!
千人尽皆失态,放声大呼。
在疯狂的呼喊声中,车轮滚滚,不为所动。车里端坐那人,那并未留出其他表情,只是低垂凤眸,身形不动。
然而这姿态,却让围观百姓愈发癫狂,不少老妪女郎失声痛哭,亦有虔诚信众沿街叩拜,如拜佛祖。晋人有掷果投车,围观俊逸名士的传统,但是谁也不会向这牛车抛投瓜果香囊,太过轻佻,也太过亵渎。
不过还好,今日是法会之日,人人手上都有花,也唯有各色鲜花,能配得上面前这人!
芍药、白兰、玉簪、山丹……鲜花如雨,挥洒而下。然而最多的,还是莲花。朵朵白莲如雪飘下,车轵滚滚,花作泥,香铺路!
弈延紧张的握住了手中木槍。他从未想过,前往法会的场面会如此疯狂!呼声震耳,花雨遮目,围在巷道两边的行人,如痴如狂。若是这些人齐齐冲上,他能护主公平安离开吗?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女郎冲出了群围,扑倒在牛车之前:“梁郎君!多亏郎君,阿父才能得存一命!奴婢愿做牛做马,为郎君结草衔环!”
这一声,顿时让不少人醒悟,宛若风吹草茎,路前之人尽皆跪伏,道路顿时为之拥塞。
弈延只觉浑身毛发都炸了起来,木槍已然举起,想要驱开人群。然而车里,一个淡淡声音止住了他动作:“弈延,不必。”
梁峰一俯身,捡起了掉落在车辕上的一朵白莲,递在了那女子面前:“晋阳防疫,有医寮、僧侣之功,也有诸位自救之力。女郎不必谢我,当谢这晋阳无数百姓。”
那女子呆呆接过了莲花,望着面前俊美如仙的男子。
梁峰又提高音量,对仍跪在路前的百姓说道:“今日乃是怀恩寺广设慈悲道场,僧侣愿设斋诵经,请奉神佛,超度亡魂。还望众人让开道路,随我一起前往法会。”
他的声音不算太高,但是嗓音清亮,宛若珠落玉盘。随着这声音,那些叩拜之人再次兴奋了起来,佛子说疫病有他们自度之功!佛子愿领他们参加法会,超度亡魂!
宛若分水辟波,人群哗啦一下让开了道路,如同随侍在侧的婢女奴仆,守在了这简素牛车两旁。
梁峰轻轻吁了口气,开口道:“继续前行吧。”
弈延攥紧了手中木槍,看着那如山如海,如痴如狂的人群,忽然觉得心中一空。车中坐的,还是自家主公吗?
车架未曾稍停,在越聚越多的人潮中,缓缓前行。
※
怀恩寺外,香车满地,宝盖遮天。僧人们早早燃起香烛,披挂袈裟,打开寺门广迎贵客。今日是首次借盂兰盆之名举办法会,又是超度疫病亡魂,不少高门都亲自前来,参加法会。
作为知客,念慧自然站在寺门外笑迎来客。他容貌清俊,笑容和煦,谈吐谦谦有理,非常受那些高门贵妇和文人雅士的喜爱。正自请各位宾客入内歇息,突然,一阵喧闹传入耳中。念慧抬头一看,顿时僵在了原地。
只见乌泱泱一片人向着怀恩寺涌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怎么奢华,看起来都是平民。今天前来寺外聚集的百姓比预料中少上很多,念慧还心有疑虑呢,怎料这些人竟然同时来了!
再定睛一看,他才发现,人群中还夹裹着一辆牛车。轻车简架,朴素无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连忙派人进寺通禀。
此刻,主持正端坐禅房之内,与先前到来的几位贵客相谈。这些人,才是怀恩寺最大的资助者,连这老和尚都不敢轻慢。正品茗说法,一个僧人匆匆走到了他身旁,低语了些什么。主持白眉一挑,缓缓起身:“诸位施主还请见谅,有贵客驾临,老僧要出门一迎。”
什么人能让主持抛下贵客,迎出门去?在座几人都有些惊讶。其中一个头戴帷帽的老妇人道:“不知贵客是哪位?”
“今日法会,因缘之人。”老和尚微笑施礼,向着门外走去。
寺内没那么多规矩,听老和尚如此说,那些贵客也忍不住好奇,跟了上去。
寺院不大,不多时,几人就来到门口。看到眼前情景,不由有人惊呼出声:“为何如此多百姓?”
就算王公出游,身旁也未必能有如此多人顶礼随行。可是人群之中,分明只有普通至极一辆牛车。
有些人眼神好点,看到了人群之后的另一支车队,不由叫道:“那不是王府车辇吗?”
果真,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之后,还跟着一辆华车,看形制正是王府车辇。可是那些如痴如狂的百姓,根本没有搭理王府车辇的意思,只跟在牛车周遭。
在场罕有愚笨之人,不少人都恍然大悟,莫不是借住在王府的那位梁郎君,到了寺外?他何时用了这般声名,能驱驰如此多的百姓?
牛车停在了庙门之前,梁峰看了眼激动的瑟瑟发抖,满面通红的绿竹,轻声道:“你呆在车里,莫要离开。”
绿竹咬紧嘴唇,用力点头。居然有如此多人对郎君顶礼膜拜,让她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双目含泪,久久无法平静。现在别说是下车,就连腿都软了。
看绿竹那副模样,梁峰微微一笑,提高了音量:“弈延,扶我下车。”
弈延立刻上前一步,伸出了手臂。那只纤长矜贵的白皙手指,就像往日一样,搭在了他的臂上。弈延曾无数次搀扶着主公登梯下车,缓缓而行。然而没有一次,能让他如今日一样,心神巨震。
那人面上没了浅浅笑颜,反而抿唇垂眸,面带肃容。那身群青衣袍严丝合缝裹住了他的纤瘦身躯,也让他显出了一份别样的姿容,凛然不可亲近。就像真正的仙人佛子,让人为之心悸。
只是一眼,弈延就仓皇低下了头颅,带着十二分恭敬,搀扶那人步下车架。
下了车,梁峰却未移步,而是站在原地,等王中正的车辇。不一会儿,王府的马车也绕过了人群,来到了寺前。王汶下车笑道:“未曾想子熙风姿,远胜安仁。”
“中正过誉。”梁峰轻笑摇头。
“能如此踏花游街,也是人生乐事。来,与我携手同行。”被抢光了风头,还能如此调笑,王汶的雅量的确非凡。
面对这样的善意邀请,梁峰又怎能推拒?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拾阶而上。
身后,弈延看了眼空荡荡的手臂,咬紧了牙关,跟在那道身影之后,向寺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