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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都城外,新开垦的百亩荒田外,立起了一座土台。这里正好在城墙东侧,乃是迎春于郊的古礼演化。一大早,就有四里八乡的百姓守在了台前。这可是县尊亲自主持的立春傩礼,少说也有几年未曾见到了。难怪前几年又是大旱又是虫灾,没有官府祛灾迎春,怎么可能风调雨顺啊?!
抱着极为质朴的心思,这些人早早赶了过来,只盼能在台前抢一个好位置。用来鞭春的土牛早就立在了台边,用青色的幛子蒙着,光是身量就相当可观。不过县尊还未到,任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又过了半个时辰,远远传来了锣鼓之声,这是净道,也是驱鬼,乃是行傩的必要仪式。不多时,就见大队衙役簇拥着两人向这边走来。居中两人都穿着青衣,年纪大的那个头戴青帻,面容平平,颔下蓄须,看起来甚有威仪,正是高都县令郭郊。他身边那个青年,却是笼纱为冠,面上肤色就像还未化去的春雪,白的晃眼,也美的让人不敢逼视。
台下立刻传来了一阵骚动:“那人是谁?他怎么跟县尊走在一起?”
“那郎君怎地如此俊美?”
“啊呀,莫不是传说中的梁郎君?!”
“这样的神仙人物,定是梁郎君!”
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不知谁先跪下了,虔诚向着那位俊美男子俯首而拜。去岁高都为了守城,不少青壮都死于非命,据说是梁郎君施下法术,引走了乱兵,才让高都避免破城。而这些新归顺的流民,更是吃了不知多少顿的马肉粥。不知是不是那肉粥保佑,流民村落里死于灾病的人少之又少,简直犹如神迹。
如今县尊鞭土牛、迎春神,又有梁郎君在侧陪同。岂不是要风调雨顺,无病无灾?激动的难以自持,就像齐刷刷伏倒的麦浪,四野百姓尽皆跪伏。
郭郊看着下面跪倒的百姓,捻须笑道:“梁侯你看,民心可用啊!”
“还是县尊仁政,方能得百姓归心。”梁峰拱手答道。
这可是在外人面前的夸赞,比私下说上百遍都动听。郭郊哈哈大笑,请梁峰同台主持仪式,梁峰自然不会抢他的风头,微笑推却,最终只有郭郊一人登上了土台。
站在土台之上,郭郊面朝东方深深一揖,大声道:“立春至,恭请芒神!愿今岁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随着他的声音,锣鼓又响了起来,十几个带着傩面的汉子载歌载舞跳了起来。因为迎的是木神句芒,这次驱傩所带的并非方相头面,而是着青衣持柳条,头戴鸟面,绕着土台呼喝不休。念完了神咒,又跳罢了傩舞,盖着土牛的幛子才被揭开。
这次雕刻春牛的可是匠坊中的大匠,只见那土牛栩栩如生,蹄角俱全,就像一头健硕无比的黄牛,准备动身耕田。郭郊步下土台,接过衙役递来的彩杖,用力打在了土牛身上。每一击,都有小吏高唱吉语,百姓呼喝相迎,实实在在的鞭打三下方才告终。
然而礼毕之后,郭郊并且放下彩杖,而是双手捧着木杖,走到了梁峰面前:“多谢梁侯同来,此杖当献梁侯!”
话音落下,又有鼓乐响起。这也是一种礼节,谓之“送春”,由县令亲自送出鞭春彩杖,可以说是最高待遇了。
梁峰自然不会推拒,双手接过了彩杖,躬身以谢。
场面活的做完了,郭郊轻声道:“梁侯,咱们往外撤些……”
不明白郭郊的意思,不过梁峰可不会傻到问出口,笑着跟在对方身后,退出了百余步。站定之后,郭郊才给身边小吏使了个眼色,对方连忙敲响了台边的铜锣。锣声一响,下面的百姓就乱了,轰的一声向着土牛冲去。这阵势简直跟几百年没吃到饭了,争最后一口似得。转眼就乱成一窝。
弈延哪见过这样的景象,立刻呼喝一声,带着兵士牢牢守在了梁峰身前。旁边郭郊呵呵笑道:“不用慌,这是百姓抢春泥,伤不到人的。”
听郭郊解释,梁峰才明白过来。这些人抢的是春牛身上的泥土,据说洒在田间能保佑土地肥沃,盖在蚕种之上,能保佑春蚕无病,多产蚕丝。一种意头极好的宝贝,怎能不让人抢破脑袋?
不到半刻钟,偌大泥牛连渣滓都没剩下。看着百姓们面上的欣喜的表情,梁峰心中也是一舒。再过些日子,等城外的翻车也配全了,精耕细作之下,县里必然能大获丰收吧。
一趟劝耕礼,让梁峰的心情极为舒畅。然而回到府中没多久,糟心事就从天而降。宁北将军府派来了使节,想征辟他为将军府掾属。
这次来人姓陈,乃是将军府录事,见到梁峰之后,颇为满意的颔首:“东赢公听闻梁郎才高德厚,风采卓然,有心擢英才于乱离。不知阁下可否有意,出任将军府为掾。”
看着陈录事那趾高气昂的模样,梁峰淡淡道:“鄙人才识浅薄,体弱难支,不堪为东赢公所用。”
没想到这病秧子一言不合,就当面推拒。陈录事的脸色不由一僵:“梁郎乃并州人士,如今天下纷乱,正是用人之际。东赢公广纳贤才,任贤用能,实乃并州之砥柱。如此拒绝,岂不草率?”
对这番严词,梁峰笑而不答。
看着眼前这人油盐不进的样子,陈录事只觉得郁闷无比。好好一件差事,竟然办成这样,岂不要被东赢公责罚?不过征辟乃是国之礼仪,不能用强,憋了半天气,他也起身告退。
看着那位录事气哼哼离开的模样,绿竹担心的低声道:“郎君,这可是东赢公的征辟,真能不去吗?”
“自然可以。”梁峰冷笑道。
非但可以,还是任何想要征召名士的人都必须接受的事情。名士征辟不就,可以说是汉代以来的传统。
在科举制度未曾出现的两汉魏晋,征辟制乃是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之外的另一条重要做官门路。帝王征召称“征”,官府征召称“辟”,不少名士大儒,都是靠征辟进入官场。然而这条“终南捷径”也非百试百灵。不少隐士不愿出任官职,数征不就。远有数度拒绝汉廷征召的大儒郑玄,近有与司马昭有杀父之仇,三征七辟皆不就的名士王裒。就连司马家的老祖宗司马懿,不也装病躲过了曹操最初的征辟吗?
到了西晋这种朝局复杂,掌权着愚顽不堪的朝代,不应征辟就更为流行了。有这样的社会氛围,那些汲汲于名权势的名流,也不可能即来挥之即去。因而征辟不就,也就成了另一部分名士抬高身价的选择。没有三顾茅庐,没有一次又一次的职位升迁,他们是绝不愿出仕为官的。
因此征辟也就成了当权者和名士之间的角力。当权者想落个任贤美名,名士则借由这种心态为自己养望,谁也不会轻易打破其中的平衡。而如今梁峰早已不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凡俗人物,一次次为自己扬名,也就得来了拒绝征辟的权利。
就凭司马腾拿着防疫之事进京邀功的糟心事儿,他就不会投身于那个蠢货的将军府中。而且征辟对他是好事而非坏事。因为征辟就算不应,世间也会默认你有了做此官的能力。而后续想要继续征辟,只能一步一步晋升官职,不能以最初的官位来征辟数次。
如果司马腾在征辟一事上拉起据,反而对他有利。他到要看看,那蠢材还能想出什么折腾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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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梁丰不应征辟?!”听到主簿的话,司马腾双眉都高高竖了起来,“一个区区亭侯,怎敢如此跋扈?!派车队去梁府,接他来晋阳!”
对面高主簿不由苦笑:“将军,那梁子熙说自己体弱,不能应辟。这么草率行事,怕是不妥。”
“如何不妥?!”司马腾怒声道,“我已经礼贤下士,不计前嫌,他还如此不识趣。难不成还要我亲顾茅庐才行吗?!”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高主簿连忙干咳一声:“将军言重了。其实想要复征也不是没有法子。他不是说身体有恙吗?那就派几个医生过去给他诊病。若是真有病,大可赐药延医,赏些恩情。若是装病,自然就有了问罪的理由。如此一来,不就能显出将军宽厚?”
司马腾闻言,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恨恨颔首:“如此也好。派两位太医前去,仔细给他诊脉!若是敢有不实之言,我必拿他是问!”
高主簿松了口气。幸亏梁子熙用得是这种托辞,若是换个说法,还真不好处理。不过这人到底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声望,还是真心不愿来将军府呢?若是后者还好办,若是前者,可就是一个心机深沉之辈了。这样的人,进将军府未必是件好事。
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如今也有些骑虎难下。唉,看来要尽早给王汶通个信了,要不出了什么乱子,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