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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城门已经关了一天,南直隶是大明重镇,锦衣卫虽然带着天子密令,但这也是他们能做到极限,明天早上无论抓没抓到凶手,他们都得开城门,即便凶徒现在没有离开南京,那时候要远走高飞也是轻而易举。
雪下的越来越大,仿佛天地间拉起一层朦胧的帷帐,自江迁月记事起金陵好像就没下过这样大的雪,大片雪花落在肌肤上,竟然要过上两个弹指才能完全融化,这对仵作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样大的雪如若下上一整夜,那么很多痕迹都会被大雪掩埋再也找不到了。
江迁月三人走在街上,如今虽然没有宵禁,但路上却一个行人都没有,毕竟昨夜出了那样的事,江湖中人亦是人人自危,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是秦淮两岸的歌女吟唱作乐,百姓们刚刚过完年,有的尚有余钱自然会玩乐一番,而且今日城门紧闭,他们也少有别的去处,这座大城已是危机四伏,但无论江湖中怎样的腥风血雨似乎也吹不动画舫中的红粉轻纱,江迁月没来由的想起一句唐诗。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长生殿缘起草原,跟当年的蒙古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他们与中原有亡国之仇亦不为过,江迁月悠悠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他眼前凝做一团又慢慢消散,宛如不曾存在过似的,林牧渊不愿意在大报恩寺诸位高僧面前现身,故而他并没有跟三人一起来。
九层琉璃塔像是雪天中的一座灯塔,一百四十四盏长明灯已经点起,不过那些灯光像是被大雪模糊,远远看去竟不大能分明那些亮光,仿佛琉璃塔整个都亮了起来,像是一根擎天的琉璃柱,亮起了朦胧的宝光,三人便顺着这光亮的指引,再次回到了大报恩寺,这个时辰寺庙早已关门,但是听到是江迁月来了,僧人便讲他们引到了大雄宝殿。
这里和琉璃塔一样灯火长明,释迦摩尼佛的法相在大殿中央,佛像高逾八丈,佛祖微微颔首,敛目下垂,像是居高临下审视着殿中朝拜的人,虽然只是金身泥偶,但却能从眼神中看出庄严慈悲之感,让人觉得工匠的技艺实在达到了巧夺天工的地步,无痴便坐在殿中蒲团之上,敲着木鱼诵经,像是在接受释迦牟尼佛的注视,想来他总有一些话是想跟佛祖说,每个人都心里都有这种话,不是不能跟别人说,只是跟人总是难以开口,所以就要在心中为自己找一个倾诉对象,这个对象可能是神佛,可能是幻想出的一个不需回答的朋友,也可能就是心中的自己。
三人进入大殿的时候,无痴也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三人都看着殿中的佛像,商吾秋是玄幽教的少主,自然不会拜别家神佛,黄洛洛出身藏边,但学的却是道家一脉的奇门遁甲,他在边疆见过无数喇嘛庙,没去偷喇嘛的帽子已经算是给他们面子了,更何况对佛像顶礼膜拜,江迁月原本亦是不信神佛的,但近日遭逢变数太多,他却双手合什闭目微微鞠了一躬,心中暗想,若是世间真有神佛,那就让世上再无冤狱,所有死者都能沉冤得雪,所有苦主都能得到一个真相罢。
无痴道:“江施主刚才像佛祖求了甚么?”
“没什么。”江迁月不愿过多解释这种事。
无痴亦是笑呵呵的说道:“无论所求何事,只是心诚则灵,几位随意坐罢。”
三人这几日在琉璃塔中已听烦了佛法,他们都不愿意接无痴的话继续聊,这大雄宝殿平时也是寺内僧人做早晚课的地方,除了最前排摆着一排厚厚地蒲团以外,余处也摆着一排排蒲团。先前无痴便坐在第一排厚蒲团上,想来那些都是给方丈和各院首座准备的,现下无痴却在第二排的蒲团上坐下,显然他不愿意表现得高人一等,江迁月三人也就围着无痴坐成了一个圆圈。
“在下深夜到访,亦知唐突,但如今事情紧急,也无暇顾及那么多礼数了。”江迁月开门见山的说道。
无痴亦是客气道:“无妨,如今敝寺出了这样的事,贫僧这方外之人亦是无心睡眠,何况江施主身处漩涡中心。”
“所谓佛前无假话,在下来此就是想让大师告知在下一件事。”江迁月微微一顿,无痴听他说起“佛前无假话”眼中亦是流露出欣赏之色:“无尘他近来可有甚么怪异之举?”
无痴道:“锦衣卫今日也曾问过老衲同样的问题,他近来确无甚么反常的举动。”
江迁月道:“在下非是说他近日谋划犯事,还请方丈仔细想想,他生活中是否有什么反常之举,或是一些平日里有的小习惯,如今却是没有了,任何细微之处的反常都可以。”
这回无痴却是想了许久,最终缓缓摇了摇头,道:“老衲确实想不起他近来有何反常举动,不过也可能是老衲年事已高,记性不如从前,不若将各位师兄弟都叫来询问一番可好?”
“那就麻烦方丈了。”
这时候召集各位首座,本就有对方丈不信任之嫌,但如今兹事体大,江迁月实在不敢有半点马虎,而且他下定决心要将这案子查出个水落石出,让父亲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故而他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无痴只是冲门外吩咐了一声,门口的小沙弥应了一声便消失在大雪之中了,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屋中便先后来了六位僧人,这些僧人最年轻的也在天命之年以上,最年长的看上去已年逾古稀,其中三人便是大报恩寺五大神僧之三,除却方丈本人亦在五僧之中,便只剩无尘一人未到,其余两人便是戒律院和般若院的两位首座,江迁月不难看出,这些人中武功最差的般若院首座也已有非凡的修为,若是放在江湖之中,武林前十恐怕也会有他一席之地。
江迁月将方才问过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几位神僧纷纷互相询问,无尘位列五神僧之一,他们五人之间关系最好,若是无尘有什么反常举动,他们肯定会有所察觉,但是他们互相询问之后,都表示无尘最近的行为一切正常。
江迁月不死心的问道:“那无尘最近可曾有过闭关?”
无痴道:“无尘一生精研慈悲指和三相掌法,这的两门绝学他已是大成之境,不仅寺中无人能在这两门武功上超过他,即便是古往今来,恐怕亦鲜有出其右者,故而他这几年都没有闭关参悟武学了。”
方丈说完,其余人也都纷纷附和,江迁月看他们不似作伪,又接着问道:“那他这几年,可曾出寺办事过,回来之后可曾有什么怪异之举?”
戒律院首座说道:“无尘师弟修的是红尘法,他向来喜欢在江湖中修行,故而这些年出门的次数不算少,至于这怪异之举嘛……”
他说道此处像几位师兄弟投去询问的目光,几人也都纷纷摇头,他才说道:“老衲实在不记得了。”
黄洛洛突然问道:“他最近一次离开大报恩寺是什么时候。”
戒律院首座说道:“最近一次应是今年夏天,端阳节后他离寺而去,直到入冬才归,因那时敝寺街道白轻尘施主的信笺,约定正月十五决战之事,两位施主约战,必定会引来无数江湖人士,那时寺中需有人护法,故而方丈特意嘱咐他不要再远走,以免误了决战之期。”
黄洛洛在江迁月耳边低声念叨一句:“老头子……”
其实不需要黄洛洛说,江迁月听了他的话便也想到,无尘这次离寺时间跟坎离生遇害的时吻合,虽然他们找到坎离生的时候已经入冬,但因为害他之人是改变了坎离生住处的奇门遁甲将其逼疯,所以反而不需要等到坎离生死的时候再离开,结合南直隶到藏边所需要的路程和修改阵法需要的时间,两者出入并不大。
江迁月接着问道:“那二十多年前,无尘是否有过闭关,闭关之后可曾有过甚么怪异之举?”
几人都没有想到江迁月会问道这么久远的事,何况二十几年前的事众人确实都需要回忆一下,故而大殿之中一时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坐在无痴右下首的一名老者低诵了一声佛号,江迁月知道他法号无相,是五僧之中最年轻的一位,今年也已有五十三岁了。
“二十四年轻,无尘师兄为参详三相掌法曾经闭关过两年。”
诸人经他提醒似乎也都想起来当年的往事。
“是了,当年师弟出外游历,据说在关外败在关山月手下,故而回来发誓苦研三相掌法,闭关了两年。”无痴说道。
关山月确实是关外的名家,一手寒月刀法虽然变化不多,但却有大巧不工之境,不过,无尘曾经与关山月决斗之事,江迁月确实不知,毕竟那时候江平也无心关注江湖之事。
“只是,他两年出关之后,三相掌法并未大成,而且出关不久,他还犯了酒戒。”无痴接着说道。
“不错,无尘虽然性在红尘,但素来严守戒律,那次竟然偷偷喝酒,方丈师兄罚他抄经他还不愿意,最终只得杖刑了事,那次行刑还是我主持的。”戒律院首座也说道。
江迁月问道:“杖刑之下,无尘的身形或是面目可曾有所不同?诸如表情僵硬之类或是身量高矮有所变化。”
江迁月曾经听林牧渊说过,即便再精通易容之人也害怕大刑折磨,不说重刑可能损坏人皮面具,人在痛苦之下,脸上的表情变化太过剧烈,若是用了易容之术便容易显得不自然,而且即便会缩骨术之类的方法可以改变身高,但在吃痛之下也有可能卸功,对于高手来说,改变可能只有一两寸,但若是观者有心,也可能成为识破易容的关键。大报恩寺的杖刑不同于衙门,他们所用的长棍都是先用油浸过,长棍打下刚中带柔,皮肉还未破时,劲力已至筋骨,故而即便是横练高手也承受不住,行刑之时受刑之人又不准用内功抵御,无论练得是内功还是外功,都难逃苦头,若是无尘真是易容所至,那这时最容易留下痕迹。
但是,戒律院首座却摇摇头说:“年深日久,这等细节老衲实在记不清了,不过若有施主说的这样怪异之变,一定会引起在场之人的关注,老衲今日没有印象,反而可以说当时并无反常之事,在这次之后,无尘也诚心悔过,这些年一直都没有犯戒,未想今日竟犯下如此罪孽,唉,真是罪过……”
他说道最后,语气中尽是惋惜,几人从小一起长大,那份情谊之深,许多亲生兄弟也无法比拟,今日虽然在大义面前,他们不会包庇无尘,但是想到他做出这样的事,心中还是充满复杂的情绪,其余诸僧也都暗暗叹气,商吾秋却在江迁月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江迁月听了之后面色微微一遍,突然高声说道。
“楼上的朋友,劳你们请镇抚司的大人过来一叙,另请派人对玉王严加看控,切不可让他离京。”
楼上并没有人应答,但却想起一对脚步远去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