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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延荪屋里,两个姨太太和五小姐韩黛琴都在。
翠姨仗着自己的年轻还能挟制挟制韩延荪,向来是很敢说话的。举着晚报的头条,看好戏似地向韩延荪说:“四点钟发报,听人说三点钟就开始排了长队,都是特为等着我们家大少奶奶开腔发言呢。”
韩太太听不过,冷哼一声,道:“你倒还拿她当自家人。”
韩仲秋见情势不对,抱着后脖子,猫着脚步往门外挪去。
韩黛琴手撑着沙发靠背,在韩太太身后怯怯道:“大哥大嫂并没有真的办手续,难道我们就不认同她是自己人了吗?”
梅姨娘本来在一旁看得挺热闹,听见自己的闺女说的话不像,忙回头嗔道:“小孩子家家的,掺和这些做什么?太太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既然说她不配做韩家的人,那就必然是她错了。”
“可是……”
不等韩黛琴解释,韩延荪就先发话了:“好了,你们这样吵闹,是成心想让我的病好不起来吗?”
大家便都不敢再说了,恰好梁绣珍进来,同长辈们打了一声招呼。
韩延荪微微一点头,向她交代道:“绣珍啊,过两天的慈善拍卖你要好好准备,别让外人瞧着咱们家,遇到这么点事儿就阵脚全乱了。”
听此一吩咐,梁绣珍便就想到,如今沈初云跟韩家是彻底不能好了,那么自己眼下岂不成了这家里最大的媳妇了吗?不由挺了挺背脊,展颜一笑,爽快地应了。
韩太太在旁打量着她,插言道:“做身新衣裳吧。要喜庆吉利的,料子拣高档的,别让人家看低了咱们。”
这可好,公婆让做衣裳,必然是要出资的意思。衣裳也不是真的一身一身去做的,这一句话发下去,衣柜里可不得都换上新的。梁绣珍便就学着沈初云从前讨好韩延荪的法子,笑着提议:“天津那边的新纱厂,听说出产的料子都不错。”
韩太太对外头的新鲜事向来不大敏感,便就皱了一下眉,摇头道:“这倒不必,北京的百货公司什么没有,还巴巴地跑去天津干什么?况且这些新厂,办的时候都风风光光,过一阵子,就全然没有消息了。”
“她倒有心了。”韩延荪望着二儿媳欣慰一笑,才对韩太太解释道,“天津的两家老纱厂重组成一个新厂子,由章瑞廷管理。现如今像这样的民族企业,老百姓是非常支持的。咱们为国货提气,也是在争取百姓的好感。”
韩太太听了也觉不错,不住微笑点头。心里愈发觉得沈初云能做的事,别人花点心思也能学得会,哪有什么不可或缺之处呢!于是,招招手要梁绣珍挨着她坐了。
梁绣珍自然高兴,两个人忽然就亲密如母女那般。
以为离婚的话头这就过去了,退至门边的韩仲秋有些放松警惕,冷笑道:“有一说一,咱们的国货比洋货还差着远呢。”
众人脸上皆是一愣,各自暗道不好。韩仲秋回过神来,这可跟往日在家里单独同沈初云找别扭不同。当着韩延荪的面这样说,闹不好又要去请家法的。想到这里,忙就跳了一步,躲到屋外去。
见韩延荪脸上的怒气都要溢出来了,梁绣珍忙帮着解释道:“大哥是心急,盼着咱们的国货越做越好不是。”一面说,自己就起身移步去挡住韩延荪的视线,手则背在后头示意韩仲秋快走。
韩仲秋三步并两步,跑至院门口,和一个听差对面撞了一下。
听差忙打千认错,又拉住想走韩仲秋,支吾道:“那个……沈家大舅爷来了,说要见见大爷您。”
韩仲秋一听,倒不像听差料想的那样不高兴,反而很爽快地问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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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哥,你总算来了,你那个妹子呀!”韩仲秋尚未迈入书房,就已经抱怨起来了。
沈云鹏闻声,忙丢下手里的杂志,摊手无奈道:“我和她也是说不通了。”
韩仲秋忙把话说在前头:“那你可别存着什么心思,想来说通我,如今是我们家被她闹得风声鹤唳的。我不跟她计较已经不错了,难道还要我去求她回来?哼,真不是我故意要难为大舅哥你,我们韩家的大门,多的是求着要进来的人。”
沈云鹏被噎得无可辩白,遂换了一脸的笑意,暂时放下这些纷争:“别气了,我请你去听戏。”
韩仲秋果然心动,翘起脚笑道:“那你可得叫戏园子预备包厢呀。”
沈云鹏晃着手指答道:“你几时说话这么小气起来了,咱哥俩还有不坐包厢的时候吗?你要乐意,包场都成。”
韩仲秋又道:“倒不必包场那么铺张,拣最好的包厢就成了。”
“呦,我沈大爷还真不肯屈就第二好的。”沈云鹏说时,卷了一下袖管,便做个请势。
两人一派诸事安好的太平模样,这就出门找乐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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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兄长和丈夫的陋习,沈初云是了如指掌的。因就换了一身衣服,带上一顶大大的帽子,准备找个能打电话的地方,做一些于自己有益的事情。
也是事有凑巧,出门没几步,便见迎面走来一位男青年,做西式装扮,手里举着相机,看起来架势十足。
沈初云假做散步的样子,慢慢跟着他从胡同最里边,走到胡同口上。期间,那位男子停下过两次,像是在拍街景。
走出胡同,就有许多挨着墙等生意的人力车夫起身,是要过来接生意的意思。
沈初云也不管冒昧不冒昧,赶紧跑到那男子前头去,问道:“你先生……懂拍照吗?”
定睛一看,这男子生得俊朗,风度翩翩,说话时带着些得意的笑容:“简直精通啊!”然后就晃了晃手中的相机,说这是他今年刚从海外带回的宝贝。
沈初云原本的打算是,向报社的朋友问问,能不能借出一台相机和会照相的人,不成想出门就能碰见,倒是不必再去找朋友开口了。朋友虽然知根知底,但恐怕太知根知底了,会有所顾虑不敢答应沈初云的要求。她便显出高兴的样子,开口请求道:“那太好了,我有个冒昧的请求,可否请先生跟我去个地方,帮我拍些东西。”怕他不同意又忙补充,“酬金自然是从优的。”继而再一打量他,穿这样一身衣服,又有能力从国外买最新的相机回来,只怕是不将小钱看在眼里的。想时,不由面露气馁之色。
这男子的确是不在乎什么酬金的,只是能在初来北京,就邂逅一位如此端庄的女子,且从她请求的口吻里,轻易就能嗅出内里有故事。想着没准是一场奇遇,倒不可错过了。因就含笑问道:“冒昧问一句,能有多优呢?”
愿意问价钱就是有戏,沈初云眼中又泛出笑来,可是多少价钱才能劳动这先生的大驾呢?她现下可不能乱花钱,便是白远山的诉讼费暂时不算,也得防着离婚官司拖得久了,早晚会生出经济问题来的。因此,开口有些弱弱的,近乎是在求人:“十……哦不,二十块可以吗?不会耽误您很久的,如果顺利的话,一小时就能结束了。”
那人听了,仰头大笑起来:“如此美丽的女士,可惜不大会做生意呀。看样子,二十块想必一定是你能给的最高的极限了,怎么能一开口就叫最高价呢?”
沈初云的脸颊立马就红了,看来是不成了,还白白地露了一回短。
谁知那人的话锋却是一转:“不过看在女士你优雅的气质上,我很乐意效劳。”
沈初云连连道谢,喊了两个车夫过来,叫去前门广德楼。
这位好心的绅士是个健谈的性格,叫车夫拉着与沈初云并行,又问她芳名。
沈初云心道,这才留洋回来的人,或许还没在报纸上看见过自己的样貌,但未必不曾听过她的名字,便谎称自己叫沈云。
绅士点头笑笑,然后就热情地自我介绍起来:“鄙人贺忆安,去年刚从之江大学毕业。趁着工作尚未落实,从杭州到欧洲,又从欧洲回到北京,想涨涨见识。一路游历而来,倒是很喜欢此地,正有意在北京碰碰运气。若能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倒有常住下来的打算。”
沈初云笑着鼓励他:“贺君是名校毕业,又似乎很懂生意经,找事做应该不难的。”
“难在找一份顺心的事。”贺忆安忽然一叹气,像是碰过壁,所以才发出这样的感慨。
沈初云也想到将来自己终要找份事做的,对于前途亦有些渺茫之感。她不担心自己的能力不够格,只担心谁人敢雇佣她,且只是简单的雇佣,而非利用她的过去做什么哗众取宠之事。
两人这就各自陷入了沉默,直到下了车,才又攀谈了几句。
广德楼斜对面有家小酒楼,沈初云径直上了二楼。因此时尚早,吃饭的人并不多,很容易就在窗口拣到个空位。
贺忆安要了香片和一些点心,又问沈初云究竟要拍什么。
沈初云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对不住啊先生,我方才对您有所隐瞒,我是想请您做一回侦探那样的事。至于我要拍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出现……我真说不好。”想了想,就取个折中的法子,“这样吧,您陪我在这儿等一个钟头,若我这宝押错了,绝对不会多耽误您的,酬金自然还是照给。”
贺忆安抿了一口茶,笑问:“那要是你的宝押对了,可是时间超过了一小时呢?”
沈初云无可对答,只是局促地架起耳边的碎发。
贺忆安看她这样,又大笑起来:“我是随便一说的,可别恼我。说来也巧,几年前中华书局出过《亚森罗苹奇案》,我读着喜欢极了,以至于有机会去欧洲时,我还特别地买了法文版来收藏。对于这些怪盗呀、侦探呀,我是感兴趣得很。密斯沈这样一说,我甚至都愿意自降酬劳了。”
沈初云脸上登时如雨后放晴。果然今日是老天有意助她,从天上掉下一个刚回国的年轻人,对于这份临时工作既不知棘手,亦有着极强的好奇心。现在,只等韩仲秋现身了。按以往的惯例,沈云鹏来京,必会请他听戏。也是因此他们两个之于彼此的关系,比沈初云还要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