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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里头的明白人更是知道,这群老狐狸,表明应承,私底下阳奉阴违。只要不留下任何书面证据,他们总能全身而退的。
如是一想,周禀生气得血液逆流,只得跳过这个话题,转头望着王士仓道:“王总裁,你们银行内部的管理问题,我不该插手,也没那闲工夫。上回说的,关于财政局拨付水利局的那笔费用……”
孙阜堂重重地一咳,将话打断,说道:“老朽这里有句废话,不当讲也要讲。银行里员工有分工的不同,其实城市之间又何尝不是呢。北京是政治城市,不是经济城市,一多半的储户都是吃皇粮的。这一点就不像上海了,林肯轿车满街飞,遍地都能生出黄金来。所以我必得提醒一下特派员,北京分行的金库可不会变戏法。”话到此处,他并不继续点破,只管抬了右腿往左腿上一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这里,宋玉芳能感觉到,对方骇人的气场一个急转直下,形势似乎在发生逆转。她不由地埋下脸忍了一下笑,默默地佩服着孙阜堂临危不惧的气势,和扭转乾坤的老辣手段。
周禀生的脸色越来越差,说话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孙老,您大概真是老糊涂了。我现在站的地方是中国银行总管理处,不是北京分行!只要你们总处一句话,款子从哪儿调,我是不管的。论交情我不该说得太绝,可站在国家立场上,我不得不警告你们,水利可是事关民生的大事。你们可不要只扫门前雪!”
话,是大义凛然的。可是由一个支持袁世凯登基的人说出来,怎么听都很滑稽。
宋玉芳把脸低着,嘟着嘴皱了一下鼻子。作为一个进步学生,她有一肚子的愤慨想要宣泄。可这里不是大街,学生会拉横幅喊口号的那一套,在这里是不管用的。也只得期待孙阜堂,能狠狠地回驳。
其实何止她这样想,会议开到这时,几乎是孙周二人的对台戏了。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孙阜堂,等着他如何接下这招。
只见孙阜堂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对着满座的人,一张脸、一张脸地找过去。一圈下来,脸上阴云密布,怒地一拍桌子,高声道:“赴外稽核室的人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这种会议怎么还能缺席?他们不来汇报,我们怎么能知道哪家分行的库里还有现银可拨呢?”
接上,从角落里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孙老,赴外稽核室都赴外去了。”
“唔……”孙阜堂旋即消了气,缓缓垂下了头,做出一派愧疚的样子来,“看来我的确是老糊涂了。”
一旁的陈伟见了,不禁埋起头来,身子颤了几下。
在场的除了周禀生和王士仓面色难堪之外,其余人都背过身去,偷笑不止。
宋玉芳此刻,感觉体内有一股血液被煽动得沸腾了起来。要不是拼命地克制,只怕这会儿她早就想站起来为这一出精彩的戏码鼓掌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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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不欢而散,王士仓亲自送周禀生回去。
孙阜堂迅速从震怒中恢复,甚至于可以说,在宋玉芳眼里,他脸上始终都不曾有过动气的痕迹。
到了晚上八点,走廊里一阵又一阵地响起了皮鞋声。不同于会议上的各执己见,这时钻入宋玉芳耳中的都是谈笑声,仿佛就算下一刻天塌下来了,也没有他们口中的戏文小曲儿重要。
五分钟后,常叔上来接她回去。
向孙阜堂道别之后,宋玉芳跟在常叔身后,故意地将脚步放得很慢。
这时候的顶楼,仅有两三间办公室依然开着灯,恰好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观察。
走廊深处传来一个操上海土话的声音,似乎在急吼吼地打着紧要电话:“阿拉哪能会得勿了解股东的心情呢?但是,股东也要理解一点,阿拉中行的性质,是官商合办。既然如此么,商要顾,官也要顾呀。”
夜色宁静,乌云一重盖着一重,似乎就要逼近了,让人看着压抑得很。几点零星的雨打在雕花玻璃窗上,天边闪了几下白光,只是一瞬便将整个夜空点亮了。一场急雨眼看就要落下来了。可刮了几阵风之后,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常叔站在升降机门口,小声催促道:“宋小姐,咱们快些吧,怕是要下雨。我是最怕北京的雨天,又大又急的,弄得满地坑坑洼洼的泥潭,实在不好开车。”
“这就来。”宋玉芳弯了一弯腰,赶紧追了上去,“又得麻烦您送我回去了。”
“客气了,一脚油门下去,也是很便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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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何舜清除了转托常叔送了一封感谢信,并结清了工钱而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宋玉芳则养成了,每天都要看一段经济新闻的习惯。不上几天,她甚至能流利地对答出为应对停兑令风波,中行兑出多少现金,而财政部又是于哪一日,批复中行可以先行兑现的。
最后,袁世凯于病中,宣布结束停兑。交通银行方面,梁士诒所坚持的合并提议,也遭到了中行股东的强烈反对,甚至于要求zheng府永不发生合并争议。
不几日,折腾着要穿黄袍的袁世凯以生命的终结,宣布了闹剧的谢幕。就在各地学生为此群情激昂的时候,中行终于放榜了。
女练习生名单单独列在了最后,宋玉芳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拉着同样上榜的傅咏兮又叫又跳,恨不能去城楼上,向着整个北京城宣布这个喜讯。
贝满女中还特地在晨会上,隆重地宣布了这件事情。
到了礼拜的时候,宋玉芳早早就去了安徽会馆。她和傅咏兮的老师顾华,一家大小就住在这边的一所小跨院里。
宋玉芳喘着气,往书房门口一站,难掩兴奋地晃着手里信封,说道:“顾老师,我找您有事儿。”
“来,坐下说。”顾华放下手里的书,笑笑地迎将出来,冲着正在厨房里忙活的顾太太说道,“巧贞,小玉来了,你赶紧把家里的糖果拿出来。”
宋玉芳忙辞道:“不用了。顾老师总是这样客气,我也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还要您拿着糖来哄我?”
“不是这样说,都是过年时备下的,你拿着一是图个喜庆,再者嘛搁久了也是糟蹋。”顾华一面答应,一面朝着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顾太太挥手,意思让她赶紧去办。
顾太太也笑着应承了几句客套话,一双小脚扭着,便一摆一摆地进了屋子。
宋玉芳也不再坚持,一坐下来就忍不住先笑了一声,才道:“老师,还是我考上中行的事儿。昨儿晚半天收到中行的通知,要我填一份家庭状况的表格,并要有身份相当的保人在上头签字。我一看就先想到老师您了,哪儿还有比正教员更身份相当的人呢。”
顾华也替她高兴起来,抚掌道:“这样的忙我帮着也很高兴。”他一面说着,人就走到书桌前,开始研墨了。
宋玉芳小心翼翼地将藏在口袋里的表格拿了出来。
顾华提笔写时,口内还不忘叮嘱:“考上了也不等于尘埃落定,数学和英文还是要多练习,这是吃银行饭的基础。”
宋玉芳点头不迭。
最后,顾华留她吃饭,她说时间实在太仓促,还有许多入职手续得回去好好准备准备。顾华便从顾太太悄悄放在桌上的糖果匣子里取了几颗糖出来,塞在了宋玉芳手里。
顾太太听见他们说话,也走过来挽留道:“小玉,你这是要走吗?我已经让长班买面去了,留下来跟我们一道吃吧。”
“不了师母,家里也做了饭的。”宋玉芳摇着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顾华,“而且我还得去照相馆照一张四寸半身像,不敢在这儿耽误工夫了。”
顾华向着自己的太太点了点头,夫妻俩便送她出了院子。
待人走后,顾华进去厨房,略略将事情说了一遍。
顾太太就像是在听一件极平常的小事,只管揭开锅盖,拿着勺子去尝咸淡,似乎不怎样惊异,眼神甚至有些冷淡。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呢?”顾华就不大明白了,漫说这次招女职员在银行业尚属首次。其实除去卖苦力的工作,但凡体面些的职位都很少见到允许女子参与的,这怕是中国妇女在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次转折。怎样自己的太太同为女性,别说是兴奋,就连半点新奇都不带有的呢?
顾太太头也不抬地冲着院门口一努嘴,一副早先就知道的样子,答道:“早一个月,会馆里的徐老爷就在说了,他至交家里的女儿,就要到中国银行去做司账了,怕不是要当中国第一位女总裁了。”
顾华一听这话,就有些兴致索然,全然把什么历史先河一类的话抛在了脑后,只管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个徐老爷我是真不喜欢!嘴上总不忘挂着什么,梁任公如何如何赞他的才学,蔡子民邀他一起结什么进步社。可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好笑。就前几天我去交通银行挪款子时,碰见他在我前头排队。我就故意地走过去问他,徐老爷,您不是说,有梁士诒办公室的特别通行证嘛,怎么还排这长的队呢?他那一张脸当时就红了,硬编了话同我说什么,这条长龙名曰‘平等’,不可不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