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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司机缓缓地踏了一脚刹车,对大家说了一句:“总算到地方了。”
考虑到无论是否出于本意,总之宋玉芳在路上把几位前辈给得罪了,因此上她下了车一句话不敢多说,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言,还主动要扛那个放资料的皮箱子。
其他几个人是要在此地住下的,手里都有行李,加上路上的事终归伤和气,便都丢下了什么风度不风度的,默认了宋玉芳的提议。
这可苦了她了。
上车的时候并不是她提箱子的,哪里能知道这箱子重到了什么程度呢。开始还没留意,随意地拉了一把,进而一下比一下用力地拽,勉强才推动一点。好不容易把箱子拽出了车,身子就被带着差点朝地上磕了个头。
最后还是司机下了车,一声不吭地提起来,还示意她别太作声。
宋玉芳也只得悄悄地跟着,只用眼神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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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事先安排的是一个套房,两间房连着一个客厅,正好住下四位男士,客厅就可充作办公室。
宋玉芳不像他们要忙着整行李,因此有些无所事事。她走到门外,扶着栏杆往下看去,一楼的茶室有大玻璃窗,正好可以眺望远处的高山。既然坐在屋里也是无事,不如下楼去坐坐。
如是一想,宋玉芳进屋向姜师傅打了个招呼。
姜师傅放下手里的衣裳,从房里出来,眼里的笑意显然有着一层隔膜:“怎么,你是准备出去调研?”
“不不不,我……”宋玉芳被问得倍感惭愧,一直地摇着手解释,“我只是想下楼看看雪景。”
“这就对了嘛。”姜师傅用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望着她,不由地现出笑容来,“这个地方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喝喝茶、看看景,不是蛮好。”
宋玉芳仍觉得尴尬,为掩饰情绪,假意架起耳边的一绺碎发,低了头哼哼着答话。
幸而,另一间屋里有人喊着问姜师傅玩不玩麻雀牌,宋玉芳才得以脱身。
这里的店伙计眼神都很伶俐,一瞧见穿着中行制服的人下楼,便跟过来问道:“您是宋小姐吧?想喝点什么?”说这话,伙计在前引着,取下肩头的白毛巾,使劲地抹着桌子。
宋玉芳把公文包往座位上一放,答道:“香片吧,最普通的那种就行。”她转过脸向四周望了一望,这时候的客人已经坐了半满。
偏偏这伙计嗓门还不小,动作更是夸张极了,变着法地讨好于她:“呦,哪能普通啊,必须是一等一的极品。福建采的茉莉花儿,吴裕泰茶栈窨的香片,那滋味儿……保管您喝一口,就觉得自个儿的舌头是回了城里头去了。”
宋玉芳皱着脸不停地摆手,示意他别再招人眼了,可惜两人之间半点默契也没有。宋玉芳未免这边的客人都转过来看她,只得默许了。
趁着茶还未上,她打开包里,取出随身带的小说,看了几个字,觉得没心思读下去,就把书搁下了。接着取出一本小笔记,对着远处白雪皑皑的景象,下笔胡乱地涂了两下。
“宋小姐。”一个面目清秀穿青布衣服的姑娘笑着过来了,“您的茶。”
宋玉芳笑着双手接过,冲她点了一下头。紧接着撕下了那张无用的废纸,问道:“劳驾问一句,哪儿有纸篓?”
“给我吧,我去扔。其实怎样能谈到‘劳驾’二字呢,搁在桌上也是一样地。”端茶的姑娘笑着,嘴上那样说,手却已经伸出来接了。她转过步子,低头一瞥,随口照着纸上的字一念,“能力者随良知而来,良知者天所赋,使人人同具。”
正品着茶的宋玉芳为之一惊,赶紧放下杯子,咽了茶下肚,问道:“你认得字?”
那姑娘停住脚步,回头羞涩地答道:“小时候上过两年学。”
宋玉芳眼里透着可惜的神情:“怎么没继续念下去呢,这两年世道好多了,有了小学文凭就能找一份更好的工作了。”
“没那好命……”姑娘耸了一下肩,再次准备离开。
“你坐下陪我聊会儿吧。”宋玉芳忙喊住她。
话一出口,自己也认为有些唐突。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心里特别的乱,对于未来格外地迷茫,甚至一直在自问,过去所学的那些真的适合社会、适合这份工作吗?她需要找个人聊聊,不一定非要那种能指点迷津的前辈,就找眼前这位姑娘闲聊也可以。她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其他的女子是怎样地活着,她们也困惑吗,她们对于自身的前途又是怎样一种打算。
可是,这位姑娘是来此处做工的,怎么能坐下闲谈呢?
想到了这一层,宋玉芳连忙去翻包:“我可以补给你工钱的。”
不等回答,方才那个店伙计便一路喊了过来:“四菊,愣着干什么,宋小姐让你干嘛就干嘛。”
宋玉芳有些抵触这个大嗓门,眉头微微地一皱。
只见那个伙计端着果脯、瓜子,往桌上放了,又笑道:“宋小姐,她是刚来上工的,您包涵。”
“你叫四菊?”宋玉芳转过脸,笑着问道。
店伙计看这情形,心里暗想,或者女人更容易讨好女人吧。因就不断地冲着这个叫‘四菊’的姑娘使眼色,要她好好陪陪这位尊贵的客人。
四菊看起来很怕这个大嗓门,忐忑地坐了下来,双手不停地搓着,垂着眼小声道:“我大姐叫大菊,姐妹们就是这样一溜儿数下来的。不过,我另外两个姐姐都没能成年。”
宋玉芳又问:“那你是上的新学堂,还是乡绅办的那种旧学?”
四菊道:“上的是洋道士盖的学校。”
“因为家里没钱交学费吗?”
“那倒不是,那个学堂就办在教堂里,头两年都不收钱的。因为我哥哥要娶媳妇儿,家里凑不起彩礼,才不让我念的。我爹说读书虽然不交学费,可吃穿的钱哪里来呢,倒不如在家里帮着干活,好让我娘腾出空来去地里干活。”
听了这些经过,宋玉芳愈发惋惜了:“那就真是太可惜了,如果能念下去……”
四菊却很放得下,谈着谈着神情也放轻松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没能念下去,但我也不至于被人卖了。”
“什么意思?”
“我回家以后的第三年,有一回学校里春游,洋道士带着全校的孩子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村里的秀才爷爷说,那个洋道士欠了赌坊里一笔钱,因为过不下去了所以骗着全校的孩子坐大船,飘到洋道士的老家当猪仔去了。”说完这些往事,四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她的庆幸大概是真心的,可庆幸之后,她也不由地惦念那些童年的伙伴,想知道他们如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宋玉芳听得入迷了,连问:“这些孩子的家人不去找吗?”
四菊叹着气,连连摇头道:“洋道士都不见了,上哪儿找呀。村长去过城里的大教堂,跟那边的管事理论过。可人家说,他们只管买地盖教堂,别的一概不管。让我们村长到警察局去报案,不行再去衙门里打官司。”
“那最后打了吗?”
“虽然丢了孩子心疼,可打官司要钱的,所以大人就商量着,过了农忙再去告。谁知道衙门里的人,说过了一个什么重要的日子,死活不收我们的状子。”
宋玉芳举着茶杯送到嘴边又顿住,想了想才道:“诉讼期,应该是过了诉讼期的意思。”
事情过去太久了,四菊也想不起来是不是这个名,但是本着客人永远都对的原则,她便木着脸点了点头,然后气馁地感慨道:“害得咱们白搭进去一笔找师爷的钱呢。”一下说了这么多话,四菊感到嘴里干干的,心里又被兜动了过去的伤痛,只好舔着唇,拿手搓着鼻子。
宋玉芳看她是渴了,便招手让店伙过来:“再来杯香片吧。”刚说完,又忙叫住转身的伙计,“要上好的,跟我这杯一样。”
四菊很不安地站了起来,连说不用。
直到宋玉芳告诉她,结账的另有他人,自己也是慷他人之慨,四菊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了回去。
茶端上来,四菊望着那茶汤,就这么呆了。
这恐怕是她一辈子都不曾想过场景,这茶不是她偷的,也不是掌柜赏的,是一位有钱的城里小姐请的,而且是光明正大坐在客人的对面喝的。
“姐姐,你人真好。”四菊抬起头,眼里闪动着泪光。
宋玉芳也猜得到,尽管她一天下来要端无数杯茶,自己却未必尝过,因就笑着请她先品一口。
茶,一定是香的,平日里天天闻着,做梦都是这股味道。可入口究竟是怎样一种滋味,四菊说不太清楚。大概是甜吧,总之从喉咙滚下去的时候,心里像化了糖一般。
两人又闲谈了一阵,宋玉芳得知四菊姓陈,而陈四菊也知道了宋玉芳是大银行的职员。
开始熟悉之后,陈四菊大着胆子问道:“其实……读书真能出息吗?”
若是问读书有没有用,宋玉芳一定毫无犹豫地说有。只有读了书,才有可能摆脱这种只能打杂挣钱的局面。可是出息是什么,是温饱,是富贵,还是学校礼堂久久回荡的理想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