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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胖脸水泡眼,穿一件灰的棉袍子,头上的瓜皮帽显得有点紧,嘴角上衔着玳瑁烟嘴,一阵一阵地往外喷白烟。他也是听见门口窸窣窸窣地一直有人说话,又不似一般路人那样说着话就走。家里人怕是贼人趁着局面混乱,来蹲点打劫的,就叫家里男人出来望一眼。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房主人看何舜清一脸讪讪的样子,不像坏人,又见他穿得体面,也就笑了一下,把门带上了。然后,挠着鬓角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中国银行……”
只听里头有女人的声音,问了一句:“是什么人呐?”
男人一脸轻松地答道:“没事儿,一个男的,穿着银行制服,面相白净又老实。见着我也不说话,只管挪着小步子走开。”
女人遂放了心:“哦,这样啊。那就是……来找里头那位教书先生的女儿的吧。”
隔着院墙,躲在角落里的宋玉芳都听见了。她望着站在对面的何舜清,指了指他的胸牌,赧然地低声道:“好像……是挺好猜的。我就是担心……天儿也不早了,传出去……”
何舜清默然颔首,忽然打断道:“刚才没问完,你最喜欢哪种花?”
问这种话的目的太好猜,未免显得他有些木讷。
宋玉芳认为,若自己坦诚地回答,其实很有欢迎他送花的意味。因就摇着头道:“说不上来。是花儿都美,但都美得不长久。喜欢,却赏不了多少时日。等待绽放的日子,太漫长了。我觉得呀,花儿开着就看两眼,也不必太钟情哪一种,太痴了,终归不好。”
何舜清轻笑了一下,仰头望着星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我听过身边许多人都拿‘花无百日红’来比世事、比婚姻的,你这话大概也是这意思。”
宋玉芳接言:“难道不对吗?你也说了,许多人都这样想的,那自然是有道理。”
何舜清的双眸一下亮了起来,似乎正盼着她这样说,急忙地反驳道:“当然不对啦!先不说为什么一定要把花的地位捧得比草高。我们单说结局吧,就只有花会凋谢吗,草就不枯萎了吗?草木也好,凡人也罢,来这世间一趟,不都是浮浮沉沉、花开花谢的吗?何至于一定要编出一句‘花无百日红’来故作高深呢,好像一切恶果都要归罪于曾经拥有了太多美好的缘故。这种想法未免太酸,于事实上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
不成想他对这个问题这样较真起来,宋玉芳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回味几遍,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蹊跷,必定是有缘故的。又很自然地,把这层缘故联系到在谈府后花园里的那一段故事上去。好像今天来这一趟,绕了那么多的话题,只是为了反驳上一次的对话。对于那件事,何舜清认真是够认真的,一直掂在心头,可是这种认真细想起来,也有引人发笑的地方。
宋玉芳不由咯咯地笑出声来,接着咬住下嘴唇,使劲忍着,喘着气问他道:“你回去想了多久,才想到拿这些话来驳我?”
何舜清耸了耸肩,表示此事并不难:“其实一晚上就想通了,可你老躲着我,致使我没机会向你展示我的智慧呀。”
“那也是你能力不够啊。”宋玉芳噘着嘴,笑着上前一步,把头一低,小声道,“那么,下次……你一定记得,当着面就得驳回。那样的话,胜算高。”说罢,抿着嘴甜甜地一笑,转身而去。
“好,我记住了。”何舜清舒了一口气,肩膀松了松,像是刚放下一副很沉重的担子,对着她的背影提醒道,“你也别忘了,明年开春,你得陪我去赏花的。”
宋玉芳停下脚步,并不转过身去,只是举着那份被提点过的报告,在半空晃了晃:“不单可以答应陪你,作为回报,我还请你吃饭看电影,你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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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家,宋玉芳刚把脏衣服脱了,就听见宋太太一路笑着问了进来:“在巷子口上待了这么久,干什么呢?”
宋玉芳的脑袋正钻在毛衣里头,不由地愈加热了起来。但既然被撞见了,也绝无否认的必要,她故作镇定地答道:“哦,我们……谈工作呢。”
“谈工作?”宋太太凑到女儿脸跟前,手上抓着一把瓜子,一面磕一面把眼笑成了缝。
“眼下时局不是乱嘛,大家伙儿都躲着不出门。我要挣钱那是没法子,只能早去早去,可工作一点儿不少啊,在银行里做不完就只好连路上这点儿工夫也搭上了。”宋玉芳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挪着步子躲到书橱前,假做忙碌的样子。
“那你就不怕人家危险吗?”宋太太一路跟到书橱前,半边身子挨着木板,把一只脚悠然地点着地。
“人家不是小老百姓,就算被逮住了,一亮身份也没人会为难他。”宋玉芳拿了一本杂志下来,瞧着母亲那一脸的满意,撇着嘴故意问道,“这回答,你老人家听着可还满意?”
宋太太砸吧了一下嘴,瞥着眼说道:“我是你亲妈,有什么话不好明着说的。让你往上走,能有害你的意思吗?这也不是嫌贫爱富,没钱只能捡烂菜帮子那叫没办法,有钱买肯定爱吃新鲜的呀。除非撞了邪,不然谁会给自己找穷罪受呀。”
宋玉芳冷哼着打断道:“说过声儿就得了,就你老人家那点子意思呀,不用总挂在嘴边,我都听得会背了。你老说下去,也难有作用呀。”
“你呀,等有了孩子就懂我这颗心咯!”一把瓜子正好磕完,宋太太拍了拍手,长长地吁了一声,这才出去。
坐在书桌前的宋玉芳,随即把杂志丢开,趴着想起心事来了。一下想到何舜清,嘴边挂着笑;一下想到父母,又感到事情的结局未必会走向哪一头呢。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一切言之尚早。按照何舜清的暗示,他过年回家时,也许会向家里人说起。说到什么程度先不去管,人家的态度还是悬在天上的迷。宋玉芳当下的心态是,爱情是不可控制的,婚姻却可以。拥有爱情和拥有婚姻,两者之间可以关联,却未必一定要关联。因为想要得到爱情的甜蜜,只需两情相悦,而要得到婚姻的美满,却不只是两个人的意愿。或者,眼前只有工作是牢靠的,下了功夫就能有收获。
想到此,她摇着头微微地一笑,从抽屉里拿了一叠稿纸出来,准备修改之前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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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年关了,北京的街上,原本就因军阀争权而人迹稀少,到了这时候简直是有些萧条之气了。
谁都能借口时局不明朗而歇业,唯有银行的大门,必须天天敞着,来稳定人心,哪怕只是做个样子。
除夕这天,宋玉芳排到了上午值班。等回到家时,父母早已穿戴整齐,门口也有一辆骡车停着。
一家四口匆匆忙忙坐上车时,宋太太掀着车帘子,嘴里嘀咕道:“这叫什么世道,我还以为家里多了挣钱的人,过两年我也能有钱坐坐马车了。钱倒是有了,拉车的把式却不在城里待了。”
宋津方忽然拉着宋玉芳的衫袖问道:“姐姐,你看哪个军好?”
宋玉芳看着个头都快长到她眉毛底下的弟弟,很快就意识到,这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便被应付的小孩了。因就摇头道:“哪个军上了台,不打中交两行的主意,我就看它好。”她喘了一口气,两手一摊,下了一句断言,“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宋津方像是遇到了知己,把嘴笑得一直咧到耳朵根上,坐到她身边去,开始鼓动起来:“是吧,他们都不好。所以,我们学校的同学过两天……”
“大过年的别惹事!”宋子铭伸手揪起儿子脸上的肉,眼里寒光一闪,吓得他不敢往下说。
到底是做教员的,学生说上半句,宋子铭就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学生嚷嚷着要革命,虽然听着使人惶恐,但这种声音越来越压不住了。作为父亲,他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至少不要在过年期间跟着同学瞎闹,尤其是不要把家里的人都鼓动上。
宋玉芳倒认为堵不如疏,便就分析道:“这话倒是真的,大过年的还是消消停停的吧。倒不为别的,只是时局不明朗,你们能干什么呢?现在国会连谁代表zheng府都犯愁呢,南北都有自己的一套班子。你们学生要想请愿,向谁请呢,谁接见你们,谁来实现承诺,谁对谈判结果负责,这些你都想过吗?”
说话时,骡车在大木仓胡同口停下了。今年不比往常,许多怕事的都回了老家去谋生,还愿意出门的车把势就走俏了许多,包一晚上是不现实的,只能说定了时间,让车夫来接。
宋宅里的女人们已经完全进入了,一到过年就对众人品头论足的状态中:“要说出息,还是小玉有出息,连老太太都夸呢,说她是这么孙女里最像自个儿的。老太太要赶上了改良的年月,指不定天天都上报纸呢。”
大太太这话,在夸赞宋玉芳方面,显得很牵强,毕竟她的主要目的,大概还是吹捧包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