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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乌衣墨发,玉面星眸,风姿卓绝,正是她想象中少年长大后的模样。
顶着她的少年脸的这个人微低着头,双眼沉静冰凉如最幽深的潭水,深不见底。他用最客气温柔的语调请她去死。
这不是她的少年!
苏嘉猛然一震,想要后退一步,却撞到了树干上,忍痛沉声道:“我不想死。”
“哈?”青年玩味地看着她,“你的歉意也太不堪一击了罢?就这样,还指望他能原谅你?”
“我来向濮阳道歉,但我从未打算去死一死。”死亡从来不在苏嘉的计划之内,她珍惜自己的生命,不会轻言去死。为了活下去,她甚至请求他救她,“请你救我。”
青年不语,抱臂看着她,是作壁上观的模样。
苏嘉盯着他,直到逼近的火光已烤得她面颊生痛,发丝在高热中卷曲,散发出焦糊味,呼吸更是难以为继,终于确信他是不会救自己的了。
她探手进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硬纸片片来,递到青年眼前:“能不能烦请你,将这个带给他?就带到他死去的那个地方。”她将所有随身物品都藏在了蕲水县周家庄,唯独带上了这个。一番颠沛,几经检查,费尽心思终于完好无损地保存到了此刻。
他说濮阳死了,不出意外的话她也要死了。可她还欠濮阳一句道歉,再也不能亲口对他说了。若这个世界有魂灵存在,看到这个,他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濮阳,苏嘉终究是来找你了啊。
青年垂眼,长长的睫毛像蝴蝶双翼,遮住了眼底所有惊涛骇浪。那是一张塑封过的三寸照片,她身边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与来历的物件——照片背景是繁华的商业街,透明橱窗旁立着创意独特的海报,苏嘉笑得两眼弯弯,少年看似面无表情,但眼中笑意清浅。
他肩头微动,伸手握住照片一角,有些失神。
火势已然迫近,苏嘉在寻找自己能逃出去的办法:青枚不肯救她,她却不愿放弃等死。就算是死,死在向外突围之中,总好过蜷缩在原地被呛死——大火中,人往往不是被烧死,而是吸入灼热的烟尘,窒息而亡。
便在此时,黑衣青年忽地动了。他从她指间抽走照片,迅速点下苏嘉穴道,又撕下黑衣一角紧紧蒙在她口鼻之上,拎着动弹不得的她向火势较弱处突围!
火光烟障中,呼吸不畅,连眼睛也睁不开了,耳朵却异常灵敏,准确地捕捉到四周火焰吞噬树木的哔噼之声,刀剑碰撞出铿锵之韵,有人踏着地面枯草败枝汹汹接近,有人被利刃插入体内,翻搅出痛苦的闷哼。
苏嘉勉力睁眼,试图看清目下情形。但她被青枚点了穴道,时而扛在肩头,时而揽在怀中,角度不太好,看不大分明。
余光捕捉到的那些模糊图像让她明白,她与青枚的确陷入了一场有预谋围杀,而她本就是圈套中的一环,此时更是成了不折不扣的包袱。
明明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可在自己的造出的危险物种面前,却没有丝毫抵抗力。苏嘉莫名觉得读者对后妈作者的怨念是可以化为实质的,比如此时,绝对是她造孽太多人品败坏的缘故。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她算不上很倒霉,却也没有幸运过。如今这份运道牵连到了青枚——话说回来,他又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救她呢?
一面心惊胆战地倾听着打斗的动静,心脏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面胡乱猜测着青枚的动机,忽地被一手揽到身前,贴着他紧绷的身体,只觉他反手向后一次,喷涌的鲜血便洋洋洒洒落了满脸。
青枚更不停手,见蒙着她脸的布巾尽数被血液湿透,竟又撕下衣物来照样浸透,捂住了自己口鼻。仍是一手提剑,一手拎着她向包围圈外冲去。
布巾被打湿后,呼吸顺畅了许多,鼻腔中的烧灼感大为减轻,然而血腥味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提醒她自己满脸是血——甚至有一部分血液在动作中进入了她紧闭的双唇。不受控制地痉挛两下,几乎呕吐出来,又被她强行忍住,只在喉中发出干哕。
青枚疾驰的脚步一顿,放下她看一眼,意识到自己点了她哑穴,她无法表达自己好或者不好。又见她以目示意,分明是叫他不要在意这些小事,尽快突围的意思。重又拉起人,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待她干哕稍停,便负她在背上,向火势稍弱处冲去。
为了这个截杀,毛手毛脚花了大力气,除熊熊火光中隐藏的杀手,有一面火势稍弱处,更是埋伏了大队人马。明知前方没有活路,仍要一头撞上去,否则便要在火中窒息而死。毛家兄弟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青枚若是杀死苏嘉独自逃脱,唯我堂的人手只怕白费工夫,仍是留不下他。可他竟带上了苏嘉这个累赘,莫说是苏嘉不理解,便是守在火场外围的毛手毛脚也不觉咋舌:“这一计……竟成了?!”
以这副容貌扰乱他心神、牵制他行踪,本就是毛手定下的计策,十年间从未奏效,他也从未放弃。今日这情形,叫他觉得此计有效,心底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这个周芳娘,果真是周芳娘么?
当日周家庄之事,事后想来颇多蹊跷。只因这女子相貌气韵都像他们在找的那个人,便不曾痛下杀手,而是留了她一命。可这一次怎么偏偏是她,得到了与众不同的待遇?莫不是,她便是那人等了十年的那个——真正的苏嘉?!
一念及此,毛手惊出一身冷汗来,毛脚奇怪地问他:“哥哥,你怎么了?”
这兄弟二人向来形影不离、心意相通,毛手便将自己的顾虑说给他听。毛脚听毕,笑道:“我素来笨一些,不愿动脑子,你才是聪明的那一个。可这回你也百虑一失了——你只想想,十年前她才多大。”
这个周芳娘不过双十年华,再往前推十年,堪堪十岁上下,还是个孩子呢,能懂得什么?便是他们截杀之人那是也才是个少年,可生存环境与见识令他极其早熟,不可与普通少年相提并论。
十年前懵懂无知的周芳娘,又如何生得一张二十韶龄的面孔,令那人念念不忘至今?
被弟弟一提醒,毛手醒悟自己想差了,笑道:“你说得对……还是你提醒了我,日后再找人,却不能再是这个年纪。”而是该寻找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了。
这十年间与那人斗智斗勇,闲暇时便寻找这个模样的少女,精心加以调教,他几乎忘记了时间流逝,昔日少年成长为青年,他惦念着的那个人,自然也该随之老去才是。
毛脚被哥哥一夸奖,不由沾沾自喜起来,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便仍是扭头去盯着火场中缠斗的身影,示意埋伏诸人打起精神来,不断加入战团,以车轮战术拖住那人。
包围圈边缘火势减弱,灼热的烟尘却更多了,遮蔽视线,令反击变得更为困难。毛手站在高处,利用地形优势,将下方乱象看得一清二楚,不断发出长啸指挥杀手靠近,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攻击那带着累赘的青年。
青年长剑在手,势如闪电,牢牢护住自己和背上的姑娘。他本就以快剑见长,如今更是可以跻身天下一流的行列了。这样快的剑法……却没有杀死一个人。
围着他的杀手受到重创,或是倒地不起,或是勉强支撑着后退,稍作休整后卷土重来,却没有一个真正死去的。
苏嘉也发现了这一点,混乱中有什么在她脑中一闪而逝,但她没能抓住,只能像一根木头似的伏在他背上,闭上眼,避开不断飞溅的鲜血。
这场截杀持续了一日一夜。
两个人终于突围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毛手毛脚兄弟二人见损失已超过了预期范围,截杀宣告失败,又有江夏郡官兵接到报告,得知城外有盗贼放火杀人,点齐兵马前来查看。“唯我堂”不愿与朝廷作对,不得不暂避锋芒。
踏着满地烟尘,青年带着苏嘉冲出火海,走出已被大火烧成一片灰烬的树林。他解开苏嘉穴道,不再看她一眼,大步向不远处溪水走去。
苏嘉追上去,他们用清澈溪水洗去满脸血痂与尘灰,露出清皎面孔来。衣裳却是无法更换了,只得由着它黏腻腻的去了。
青枚又细细擦洗着手中长剑,至此苏嘉终于看清了——布满菱格纹的剑身,剑格处错金篆字——那是濮阳的兵刃。连这两样东西都落在了青枚手中啊……她的少年,已经死了。
烟尘几乎毁掉了她的嗓子,她咳嗽一阵,掬起溪水喝两口,胸口灼痛稍减,哑声问:“你可知道他葬在何处?”既然没死成,她就该亲自前往濮阳墓前,去道歉。
“你以为他死以后,会有葬身之地?”一句话,再次打破她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些微意志。
在危险中刻意忽略掉的悲伤汹涌而来,她先前已好几次想到“濮阳已经死了”这句话,却在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其中涵义。
愣了一愣,她埋头在手中,无声恸哭,肩头剧烈抖动,瑟瑟如秋风中枯萎的落叶。
青年不理她,静静擦拭着长剑。一刻钟后,她擦干眼泪,再次问他:“他死在何处?”目光是前所未见的狠戾。
有恶意自青年心中生出,他忽然很想看她心神崩溃、自尊尽失的模样。于是他缓缓道:“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带你去。”
他要看看,为了那个死去的少年,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凡人能够想象创世神的哀求么?
青年看着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女人先是惊怒,接着那双清澈的眼便失了神采,她伏倒在他脚下,用最卑微的语气低声道:“求你。我求你,带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