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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的那段经历,他这一生都不想再回忆,但是那些场景就像渗入骨髓的梦魇,无论如何也抹不掉。
那天,他和父亲在篮球场上为了一点小事又吵了一架。
他甩了球衣,愤然离场。
十五六岁时的他正值叛逆期的顶峰。当时母亲远在瑞士,特地将他留在父亲身边,培养父子感情。可是,他却事事都与父亲格格不入。
父亲行海正是那种典型的严父性格。
两个人唯一可以亲近的方式就是打篮球,为此父亲还专门弄了个篮球队。可是从性格上来说,父子俩都是十分较真的人,结果篮球场反而成了他们摩擦最多的场合。
球场上父亲行海正也不怎么给他留情面,丢了分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劈头盖脸教训他。
行崇宁不服气地顶了回去。
“你才多大就翅膀硬了,敢跟你老子顶嘴?”父亲呵斥。
“我生下来你教养过我几天?也算是我老子?”他冷笑着扔了手里的篮球。
大哥行争鸣正好在旁边观战,连忙上前劝解:“崇宁,你怎么和爸爸说话的?”
行海正看到眼前的大儿子懂事听话、无可挑剔,而小儿子是他老来所得,本来依仗着厉家的那一层血脉关系,在任何时候都会更偏爱他一点,哪想幼子桀骜难驯还总和他不亲,于是一时间心中更加窝火:“就属你脾气大,会不会打球,不会你就给我滚!”
行崇宁脾气犟,立马脱了球衣扔在地上,拿起自己场边的包,一个人愤然离开。
那是夏日的傍晚,斜阳在西边只剩一丝橘色,整个天已经灰蒙蒙的。他憋着一肚子火,怒气冲冲走在路上。
整支球队里只有他未成年,个子身体都还不及别人,可是这一切在父亲眼中似乎都不存在,反而有任何配合问题,父亲首先数落的就是他。
他一个人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心情缓了下来才想起自己脱了球衣还赤裸着上身,幸亏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于是停下来从包里翻了一件T恤穿上。
正好一辆空载的出租车路过,司机放缓车速摇下车窗问他要不要搭车。
他没多想,就上了车。
谁知道车没开出去几米,突然后排有人用帕子捂住他的口鼻,事发突然,他挣扎了几下,可是下一秒就没了意识。等他醒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被人绑在一把椅子上。绳子捆住了手脚,嘴里也塞着一条毛巾。而他眼睛上蒙着一个眼罩,什么也看不见,能闻到鸟粪的气味,却没有鸟的声音。
行崇宁觉得自己应该是在一个鸽棚里。然后,他再次努力回忆了被绑架前的一切,却没有丝毫的头绪。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打开门。
随后,对方进屋拉开了灯。
白炽灯的光线从蒙住他眼睛的布条的缝隙中透了一点进来。
行崇宁有点不适应,不安地动了一下。
“你醒了?”男人开口问。
行崇宁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句话也不说。
“小朋友,你别太害怕,我们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男人说,“等你家给了钱,就放你走。”
行崇宁觉得这个男人应该是之前从后排拿麻醉药捂住自己的那个。
又过了很久,又进来了一个男人,在外面小声问了一句刚才那人:“老王,情况怎么样?”
对方一开口,行崇宁就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人应该就是停下出租车问自己要不要上车的那个司机。
“醒了,不过不肯说话。”被称为“老王”的这人回答。
随后,两人又回到外面那间屋子里去了,说了一会儿话,压低了声音特意不让行崇宁听见。要说他压根儿不害怕那是假的,无论个性如何要强,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片刻,司机走了,又剩下老王。
老王问行崇宁饿不饿,他依旧不开口。老王自讨没趣,也懒得管他,自己到外屋吃了点饼干,就准备睡觉。行崇宁感觉这两个人不但是早有预谋,还是有明确分工的,司机对外联系,老王负责看守他。
因为要看人,老王睡在外屋,没有关门。行崇宁就这么被绑着坐了一晚上,他听见老王在外面一直翻来覆去的,几乎没睡着。
行崇宁也在猜想父亲要是接到消息是惊慌失措还是暴跳如雷。或者,他们还没有联络过家里,然后父亲以为他一气之下离家彻夜鬼混?他甚至自嘲地预想了一下自己应该值多少钱。
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他居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到了早上,老王放他上了次厕所,然后又照原样捆起来,一切相安无事,直到到了黄昏,司机一直没有出现,然后老王再次叫行崇宁吃干粮,他没有张嘴。
“你跟老子装什么有种?饿死了我找谁拿钱去。”老王怒了,拧开一瓶矿泉水钳住行崇宁的下颌,分开他的嘴,将水灌进去。行崇宁被迫吞了几口,剩下的却含在嘴里,待一挣脱对方的钳制,他直接一口喷到老王身上。老王勃然大怒,抬起脚狠踹在了行崇宁的心窝上,椅子猛地往后翻,行崇宁整个人跟着椅子一起跌下去,后脑勺狠狠砸在水泥地上。
老王不但没有扶起他,还趁机在他身上多踹了几脚。
行崇宁没吭声,忍着疼咳嗽了几声。
老王冷笑着说:“小少爷,我看你撑得了多久?”随后又到外面去抽烟。
虽然行崇宁被揍了一顿,脑袋还摔得差点失去意识,但是蒙住眼睛的眼罩却松了。他仰躺着,身体还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脚高头低,他抬起眼睛,正好可以透过布条松开的那一丝缝隙看到头顶的那面墙。
那墙其实是木板搭起来的,然后墙上胡乱地糊了一些旧报纸。木板之间也没有很严实,于是有缝隙的地方,报纸早就被风吹破了。这个方向正好对着阳光,夕阳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透进来。
他就以这么奇怪的姿势又躺了一天,老王也懒得将他扶起来。
除了偶尔听见老王在隔壁弄出点响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陪伴他度过这漫长煎熬的时光。说不饿是假的,只是他绝食的这个举动与其说是反抗,还不如说是他自己和自己怄气,羞愧自己的蠢,他居然可以蠢到被人绑架。
老王和司机的事情似乎并不顺利,行崇宁也不清楚具体怎么样。
晚上,司机又来了,干脆扯下套在行崇宁脸上的布条。
行崇宁花了些时间才让眼睛适应室内灯泡的光线,然后抬头看到了老王和司机,不过,两个人在他面前都分别套上了卡通面具。司机拿着手机打开摄像头,老王拿出一张纸,然后下令行崇宁对着镜头念纸上的内容。
行崇宁压根儿不照做,反而扭开头。
老王性子急躁,走上前伸手就掴了行崇宁一耳光。
这一巴掌下手很重,而且有一半打在行崇宁的鼻子上,行崇宁的鼻子顿时鲜血如注。
司机冷静了许多,拉开老王,一边从旁边扯了一些纸替行崇宁擦了擦脸上的血,一边说:“小朋友,你要是不合作,我们就只有剁你一根手指头给你亲爹亲妈,证明你还活着了。你要不要试试?”
行崇宁盯着对方脸上的卡通面具,那面具是一只笑着的猪八戒,表情十分滑稽,和面具下面那张嘴说出来的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鼻血还在流,血从上唇流了一些进嘴里,行崇宁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尝到了一股咸腥味。
司机慢悠悠地又扯出两张纸替行崇宁把鼻子塞住,然后松开他手上的绳子,又将那张纸条递给他,示意他照着念。
行崇宁瞄了一眼,上面写了赎金的数目和投送的地址,还有警告父母不要报警之类的话。
“念。”司机说。
行崇宁将目光收了回来,也没伸手接,继续保持缄默。
那司机看了他一眼:“很多人在你这个年纪都是个愣头青,也都不怕死,但是你就不怕把你那老娘一起吓死?”
对方软下语气继续说:“你是老来子,我知道些你的事情,你亲娘把你养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容易,是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子,他从盒子里抖出一支烟,原想塞自己嘴里,结果到了嘴边才想起自己戴了面具没法抽。他想了想,递到行崇宁的眼前。
行崇宁没和他客气,抬手接过去。
这下,行崇宁才看到老王的左手没有大拇指,他用起残手上剩下的四个指头虽然姿势有些奇怪,却很灵活。
行崇宁借着老王手里的火,刚刚放嘴里试着抽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这是他第一次抽烟。他一边咳嗽,一边暗暗观察了下这个他待了一天一夜的地方。
这是个楼顶的违章小木屋,原来的用途是作为鸽子棚。但是鸽子早没了,能带走的东西全没了,只剩一些凌乱的废弃垃圾。他猜想也许这就是一个待拆迁的废弃居民楼,整栋楼都没有人,不然他们不会不塞住他的嘴,所以他要呼救几乎不可能。其次,依照老王那健硕的身形,还有那谨慎劲儿,他想趁机偷偷逃走或者放倒老王再逃走也是不太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他扔了烟蒂,揉了揉被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胳膊,看着对面的两个人说:“录吧。”
这是他被绑架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警察破门而入的那个时候,什么也看不见的行崇宁静候在黑暗中,都不记得自己在那个小木屋里待了多少天。
司机拿到赎金提前跑了,老王在警察的包围下,如同一头困兽,气急攻心。随后,他决心鱼死网破,拖着行崇宁从楼上跳了下来。
老王当场毙命。
而他被树枝托了一下。
等他醒来已经是三年多以后,父亲在这期间去世了。
父子间最后一面竟然是互相斗气,然后他负气离开。而他最终都没有机会和父亲好好地说一句再见。
随后,又过了十二年,他遇见了叶佳楠。
如果是看电视电影的话,一行字幕就可以是十年或者数十年。可是当这些就是自己切身经历的生活的时候,无论这位主角多痛苦,日子多煎熬,都没有快进键,也没有人给他字幕,有的只是漫长时间的消磨和面对着黑夜的叹息。
##第十三章再见是何时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