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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月余。
吴三再次站在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这次跟他争辩的,不是耕地的农夫,而是卖牛羊的谢老板。
谢老板穿得金碧辉煌,稳坐福灵酒家上首位。卷了卷烟,时不时吸上一口,随着张嘴显露出的一颗大金牙据说是他五岁那年摔断了门牙去大城市里花大价钱补的——他爹那会就有钱——因为金牙不再成长,与周遭大黄牙一比,显得小巧可爱了几分。身后立着几个壮汉,威风凛凛。
吴三独自一个人坐在下首,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左边看看右边瞧瞧,就是不拿正脸对着谢掌柜,一只手搁在桌上,手指时不时敲着桌面,嘴上冷笑,一脸无所谓的态度。
胡掌柜让店里伙计给两位主倒了茶,然后给自己也泡了一壶,隔着远远的坐着,等待好戏上演。
“三儿。都是老朋友了。”谢掌柜开口,“什么事不好商量?”
吴三笑笑,“瞧你说的。这不都来了么,就是跟谢老板商量这事嘛。”
谢掌柜呼出一口烟,眼睛通过逐渐散开的烟雾,定定瞧着吴三。“当年咱俩穿开裆裤一起撒尿的交情。能为这事过不去?”
吴三一摆手,“诶,这事咱得掰清。穿开裆裤一起撒尿是不假。怎么我记得,当初是我在你家楼下撒尿,你在楼上对着我脑袋撒尿呀?还一边尿一边骂我臭穷鬼。有这回事吧?”
谢掌柜干咳一声。“小时候顽皮嘛……”吴三哼了一声。“三儿,我也不是没有家道中落的时候,你又何必……那叫什么来着,痛打落水……咳咳……总之啊,咱俩长成之后,可是天天耍在一堆。你想想,那会我让你跟着我做牲口买卖,是不是照顾你?谁叫你不入伙呢?”
吴三道:“那确实是承蒙你关照。可我打小起根就在水里讨生活,习惯了。一时半会上岸,很不适应。”
“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你要靠打渔为生,哥哥我也是很支持你的。就说这些年,你哪里看到过我去别人家买过一条鱼?”
“废话。这西河口就我一家卖鱼的。”
“呵,那我要不支持你,我完全可以不吃鱼嘛。”
“哼。”吴三不接话。
谢掌柜又笑了,“所以啊,三儿,你也得支持老哥哥我。当初,咱们可说好了的。河鲜都归你,牛羊猪的生意,可是要归我的呀。怎么?你忘了?”
“没忘,怎么会忘呢?”吴三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跟嫁出去的闺女是一样的,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可当初那句话,并不是那么说的呀。”
“哦?”谢掌柜微微合起眼皮,寒光从不大的眼缝中射了出来,“那是怎么说的呀?”
“当初咱们可说的是,水里的生意,是我的生意。岸上的生意,是你的生意。这才是原话吧。”
“妙啊。”谢掌柜道,“那我问你,牛羊猪是水里的生意还是岸上的生意?”
“是啊。那我要问你了,这次的牛羊猪,是在岸上,还是漂在水里?”
谢掌柜一时语塞,猛吸几口烟。
吴三不依不饶,“而且你谢老板做的,是牲口的倒手买卖。这回水里漂来的,可都是死的啊。谢老板什么时候改做屠户了?”
“呵呵。”谢老板冷笑一声,“我不跟你斗嘴。我就问你,这河里的牛羊,你是要在水里卖还是岸上卖?!这么跟你说吧。但凡你要在岸上卖,那就是我岸上的生意!”说到最后,嗓音提高了几分。身后的壮汉得到暗号,纷纷挽袖子,展示自己的肌肉。
吴三更开心了。
“这么跟你说吧,谢老板。我呢,最近又改了下我的那艘船,弄大了些。在上面放个案板卖点猪肉牛肉,没有任何问题。”
说完,吴三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朝谢掌柜与胡掌柜分别一拱手。“得了,还忙,我就先走了。”随后扬长而去。
只剩下谢掌柜烟杆里飘出来的烟,还在徐徐上升。
丁文书一家上次在孙老爷府上吃了几口虾,有些后悔,打定主意不再吃死鱼死虾,改吃猪肉。谁料这次水上又漂来死猪死牛,真是让他三人不知如何是好。
朱屠户家的生意受到明显冲击,整日闷闷不乐。看到丁文书来自己摊上买肉,还有些不敢相信。
“约好了。一斤二两,算一斤吧。”
丁文书不会讨价还价,从来买菜都是挨宰的份儿,这次天降大礼,难以置信。
“别愣着啦。来来来,拿回去吃。我家的肉,保证没问题。”
“没问题?”丁文书疑道。
“哼。那是自然。不像有些人卖的肉呀,谁知道吃了会不会死人。”
“你是说?”
朱屠户摆摆手,示意不要点破。“丁文员,你是学问人。我问你,要是在城里,有人拿着泡过水的肉卖给你,你买不买?”
“那……自然不会买。”
“这就对了。行了,话不多说。什么好什么坏,你心里有杆秤。要是信得过,就再来。”
丁文书拎着一斤二两猪肉回家,心中有些忐忑。
柳小姐摇摇头,“那倒不会。我听隔壁周婶儿说,这肉还蛮新鲜的。吃起来特别香。”
丁文书想了想,“罢了,就算再便宜,我也不放心。我还是吃朱屠户家的吧。”
书棋主动接过猪肉,下厨去了。
柳小姐笑着朝厨房叫一声:小厨子,辛苦啦!
厨房回了一句:明天丁叔还教我念书吗?
柳小姐掩嘴笑道:“瞧,书棋最近被你教怕了。你若是说明天还教他,他晚上定不会给你一片肉吃。”
丁文书忙对厨房喊道:明天不学书,学武!
说完,叹了口气。“你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柳小姐道:“不知道。不过,只怕有一天,好事变成了坏事。”
“哎,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柳小姐又笑,“我发现你最近挺杞人忧天的。”
丁文书靠在椅背上,双手枕着头,“你就没点担忧?之前,鱼的那次。我看你查案也很积极嘛。”
“查案查案。”柳小姐作势打个哈欠,“你要是会个一招半式,何须我亲自出手?再说了,这件事,根本没立案,哪来的案子可查。”
“也是。希望不是坏事吧。”
柳小姐道:“最近我翻了翻从家里带过来的老书,里面有说人心的。”
“哦?”丁文书笑问道,“是东方的玄学啊,还是西方的心术啊?”
“没到那个程度。就是说啊,这人,还是不敢打破习惯。”
“嗯?怎么讲?”
柳小姐仔细说道:“你瞧。有位古人,读书的时候喜欢在屋里走来走去。他那屋子呢,地上有条缝,凹陷下去。但是他天长日久踩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脚不舒服了。后来他把那条缝给填平了,再踩上去,反而觉得硌脚。”
“是啊。这是习惯的问题。”
“你再看,好多老百姓,习惯了有皇帝的日子,突然革命了,明明于他们并无太多厉害冲突,却极其反对革命。”
呵,我的爹哟,您未来媳妇已经开始非议长辈了。
丁文书哈哈一笑,“那是没眼见的人。你我不就敢于打破旧的桎梏吗?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
柳小姐意味深长看他一眼,“那这件事呢?新的东西来了,西河口别的老百姓很快就适应了。也就是你我二人,这不敢那不敢,战战兢兢。”
丁文书想了想,似乎真是这样。
“难不成,咱俩才是最害怕打破习惯的人?”
两人想了半天,默然无语。
最后,柳小姐使劲晃了晃脑袋,“算了,不想了。这种论题,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古希腊人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道德经》也说,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可见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与其畏畏缩缩,不如坦然面对。且看这事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丁文书没答话。心中想的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河里会不会漂来两头同样的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