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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春花厅, 三人交流着医理药术,气氛是一派融洽。
“宋神医当真是见多识广。听你的口音该是南方人, 却对西域药植了若指掌。我大胆猜测, 你一定是效仿圣贤行尝百草。如此可谓我辈楷模, 医者自当有不畏艰难勇于探索,方堪称一声神医。”
楼京墨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全都砸到了宋问草脑袋上,一点都不怕会将他砸晕。更是相邀留饭顺带询问宋问草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倘若宋神医不着急离开姑苏, 还请多来小楼春坐坐。”
“那我就多加叨扰了。”宋问草被一顿马匹拍得舒服, 不仅是因为被夸奖了医术,也因夸张赞的人是妙龄美女,而这一下午的交谈让他将来到姑苏城的顾虑都抛诸脑后。
宋问草原本以为姑苏城真有神医出世,见了面才知小楼先生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姑娘。虽然楼京墨也算精通医理,但交谈之中则感觉到她医术不可能创造奇迹治愈花满楼的眼睛。
那样一来,宋问草也就放心而高兴了。或许还有一些不满之处, 花满楼独居姑苏, 他则不能借去花家堡问诊的机会多见花满楼几面,而更多暗中享受那种隐秘的兴奋感——明明是他刺瞎对方的眼睛,但对方却全然无知, 而以他为主治大夫。
这一顿饭吃得时间不算太长。
华灯初上,楼京墨亲自将宋问草送出了小楼春, 目送其人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这才看向一旁的花满楼, 而见他终不再掩饰地神色微凝。“花兄, 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
花满楼抿了抿唇,即便才认识了楼京墨不到两个月,但也能说大致了解她的为人处事。且不谈楼京墨很少说那些浮夸的赞誉之词,她在今天下午与宋问草的交谈中都没发挥出四成真本事。
“小楼,你不喜欢宋大夫。”花满楼可以肯定这一点,而让他心有不安的是楼京墨乍见宋问草时的气息变化,绝不似她说的因遇到了久仰大名的宋神医而倍感激动,或有可能两人之间有过恩怨。“今天之事是我思虑不周,是该先询问你一声再带人上门。对不……”
“你真可以改名叫花小呆了,谁说该道歉的人是你了?”
楼京墨打断了花满楼因自责而起的赔礼道歉。是她先说的欢迎医者同行登门,而花满楼带了一位闻名江湖的神医上门切磋交流,此人又是他多年的主治大夫,那么花满楼又何错之有。
楼京墨没有隐瞒她的发现,难得世间有赤诚者如花满楼,她也愿意实话实说。
“我不喜宋问草,是因为他不诚。宋问草脸戴人/皮/面/具,根本没有露出真容。你与宋大夫相识多年,想来不会错认他的气息声音,那也就意味着此人一直以假面示人。
这一点也许能用是个神医就有怪癖去解释。但别忘了一件事,多年来你一直感觉得花家堡中铁鞋大盗的阴魂不散,但是里里外外查遍了也不见疑点。现在已知一位大夫戴着人/皮/面/具三不五时进出你家,那可不正是一大疑点。”
花满楼闻言当场僵住了,他记得清楚失去光明前最后看见那张脸是何等的面目狰狞。尽管时至今日他已不再为黑暗所困,但是七岁被刺瞎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日日夜夜他都难摆脱因铁鞋大盗而起的惊惧。
十年前,花如令一面为了治疗花满楼的眼伤遍请名医,一面又极力压下此事,不愿让世人对花家小儿子眼瞎了一事议论纷纷,最怕便是花满楼出门则听到如此闲话。是先有了为人父的用心良苦,才有了为人子的勇敢坚强。
花满楼记得宋问草被请入花家为他看诊,是继很多大夫后又一人断定了此生他不可能再见光明。
“不过宋问草是治毒高手,所开出的药方缓解了我的眼痛,使得我不再因为剑锋所留的残毒而每日眼疼。这是其他大夫都没有做到的,那之后他也就成了花家的坐上宾。难道……”
难道宋问草之所以能对症解毒,是因为他与始作俑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一猜测让花满楼都不免背脊发寒,试问宋问草多年来是抱以何种心态一直进出花家,还一直对他嘘寒问暖的加以关切?
楼京墨看着脸色骤然煞白的花满楼,这会她有些怀念插科打诨的陆小凤了。有闹事的陆小鸡在,还能帮忙安慰一下花小呆。
“是或不是,问清楚就好了,我不都开口请宋大夫多留几日了。不过,你可能不太欣赏我的问话方式,但很遗憾,我不接受你的反驳意见。”
所谓大道至简。
楼京墨逐渐改变了处事方式,不再求凡事计谋百出,有时改以单刀直入也未尝不好。
花满楼想到刚刚宋问草把在哪一家客栈落脚,以及他将之后几天的安排交代地清清楚楚,这会想起了陆小凤曾在私下说过被楼京墨扎成刺猬经历。
“小楼,你要用什么方法逼供宋问草?万一,我们猜错了,冤枉了好人……”
“给。吃东西,少说话。没有你说的万一,我难道像会使出严刑拷打的人吗?只是懒得设局引蛇出洞或请君入瓮,”
楼京墨没等花满楼万一下去,直接递给他一包尚且温热的鲜花饼。
刚才那一顿饭,花满楼心有所虑吃得比平时少,楼京墨特意带了一包鲜花饼出来,果然这会就派上用处了。
“对付宋问草只需三步走。第一步,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客栈把人给偷出来。第二步,撕破他的面具。第三步,问出他过往实情。今夜之行就是这么简单。”
花满楼闻着诱人的糕点味,而把那句到底哪里简单给咽了下去。三步走之中,关键的两步要怎么做,楼京墨根本半点都没详述。他咬起一口鲜花饼,半响过后说到,“今夜我要一起去。我见过铁鞋的真容,如果让我摸到他的脸就能认出其人。”
当然没问题。苦主一起去问话,是非常合理的要求。
入夜,楼京墨实力展示了什么叫做简单的三步走。先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客栈撬开客房的门,犹如幽灵一般飘到床边出手如电地瞬间封住宋问草的周身大穴。丝毫不曾给他一点还手的余地,在其惊恐地瞪大双眼之中,接下了他的人/皮/面/具。
楼京墨捏着一张面具在头冒冷汗的宋问草眼前晃了晃,“你真不够聪明,没抓住最后的逃亡时机,难道你真的认为配得上我的夸奖?还是我的手断仍旧过于温和,下次需要一见面话也不说就开撕?”
此时,花满楼已经完成了生平第一次夜袭之举,夜半翻窗而入,不请自来地走向动弹不得的宋问草。
下一刻,花满楼无心多想夜袭此举是否不妥,当他摸上了宋问草的真脸,手指所及是勾勒出那张印刻在记忆里的恶魔面容。
一时之间,他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从未想过会在如此平淡无奇的一天,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多年隐藏的真相,找到了不曾被真正诛杀的铁鞋大盗。
屋内,半晌的沉默。
花满楼片刻之后终是沉沉点头,“我肯定,他就是那年刺瞎我的铁鞋大盗。”
“没找错人就好。那么就该走第三步了。”
楼京墨一把拽起宋问草的衣领,提着人就飞掠出窗户去小楼春暗室。此举与司空摘星接活偷人时相似的干脆利落,足见江湖偷王之王师承于谁。
接下来,楼京墨审问的手段非常简单,她将摄魂催眠用在宋问草身上,还颇有几分杀鸡用牛刀之感,而就听宋问草老实交代了前因后果。
简而言之,十多年前为害一方的铁鞋大盗实则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其兄武功高坐镇东海毒龙岛成了岛主,其弟医术深行走天涯研究药物。
赶海人因不满毒龙岛岛主,将他的一双脚浇铸在铁鞋之中而把人沉海。没想到毒龙岛岛主被翰海国孔雀王子的母亲所救,从那时起毒龙岛兄弟两人为其效命。一方面做铁鞋大盗杀人劫财为其敛财,另一方面也运用医术祸害瀚海国其他王储。
然而,想要成功篡位还缺一件关键的信物。历届瀚海国新王登基都要持有瀚海玉佛为凭证,这东西和象征着传位的玉玺没两样。
后来,孔雀王子的母亲探知隐秘,玉佛有七成可能被老国王寄存于花如令手中,就有了两位铁鞋大盗入花家堡盗宝。在此过程中,弟弟刺瞎了误入争斗的花满楼,而花如令与一众武林人士前去追捕诛杀致死的则是哥哥。
十年来,人们以为铁鞋大盗已经死了,实则只死了其中之一,宋问草已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孔雀王子。他早就不单单是为孔雀王子的母亲办事,想要全力促成孔雀王子登基为新王,只为他能摇身一变成为国丈。
“这些年,我一直出入花家堡,始终不得任何线索。花如令守口如瓶,最近才隐隐透出想要建一个暗室,但还没找到合适的机关设计者。无论如何,只要我盯着花家堡,早晚都能知道花如令找谁设计密室,更能寻得一个办法取走玉佛。
十年都等了,又岂会怕再等五六年。我一点都不难熬,每次看到我刺瞎的人一无所知地对我好言相待,看到你们花家视我为友,我就由衷地畅快。哈哈,啊——”
宋问草在摄魂术的影响下毫无顾忌地和盘托出了一切阴谋,而他未能笑完就忽而双眼爆痛,这会回过神来意识到都交代了什么事情。
更可怕的是令他万分恐惧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眼前忽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漆黑之中,不是熄灯闭眼的黑,而是一丝光亮都没了。
“呜呜。”宋问草满心惊恐想要问个清楚,却发现又被封住了哑穴,接下来听到了如同魔鬼一般的问话声。
“花兄,我不得不说你父亲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帮瀚海国保存这种东西,那可真是……”
楼京墨把作死两字咽了回去。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是孑然一身便也罢了,拖家带口还敢帮这种忙,也不知是否该说花如令太过看中朋友义气。
“算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先不提这一茬了。你也听到铁鞋刚才说了什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只要刺瞎了铁鞋的眼睛,我就能让你重见光明,你会选择动手吗?此举是一举两得,一来是报了仇,二来是治了病,你怎么看?”
花满楼正震惊于宋问草真的就是铁鞋大盗的事实,谁想一波未平又受到了另一波冲击。虽然楼京墨貌似以假设的语气问出,但他能感觉到这一问题是认真的,刺瞎铁鞋而换得他重见光明并非只是一个假设。
“我……”花满楼应该毫不犹豫得说好。铁鞋与他有深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并不过分,但他握紧了拳头迟迟未能将好字说出口。他明白让一个人失去光明的痛苦有多深,从心底里排斥剥夺一个人光明的做法,可是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楼京墨看着陷入挣扎中的花满楼,再看向一脸紧张的宋问草。“还真是讽刺。铁鞋,现在你满心期待你所害之人能给你一丝一毫的仁慈,但是当年你从未给过一个无辜的孩子半分善意。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花兄,你别皱眉了,我只是和你开一个玩笑,是朋友怎么会让你做这种选择。” 楼京墨没让花满楼再为难抉择,直接废了铁鞋的一身武功,而将其眼部经络全数封死。
“铁鞋,我给你留一丝希望。如果你找得到世间比我武功更高的人,他愿意为你细心打通眼周经脉,你就能重见光明。这也算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见鬼的日后好相见!
当下,铁鞋绝望地听到两人离开了暗室,暗室大门关上了,只留他一人动弹不得瘫在地上,连一丝光亮都看不到了。
楼京墨知道花如令接手此事只会杀了铁鞋,若是按着她的意思,将人废了四肢关在地牢里享用十年的黑暗也不错。这话却不必说出来了,苦主要怎么处置铁鞋,她也不会越俎代庖。
夜色沉沉,七月十五的子夜无声无息地来了,正是传说里鬼门大开的日子。
花满楼在小院中一言不发地静坐了一晚。直到天光放亮,又听得清晨鸟鸣,才打破了小院中沉安静到压抑的气氛。
他闻声而起,面向踱步而来的楼京墨,“小楼,谢谢你。真的不知道能多说什么,我……”
“好了,别再绞尽脑汁地想了。我只是顺势而为,谁让宋问草是地狱无门自己闯进来。”楼京墨看着熬出黑眼圈的花满楼,他这一夜不知有无想出什么所以然来。
“是我该说一声对不起,不该出那样的难题为难你。但经此一事,花兄你最好也长点心,别以为对你好的人就不会坑你。需知感觉是会骗人的,无论是多高明多敏锐的人都难免失算。”
花满楼听到这里却笑了起来,“即便如此,选择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人,无论是否被骗都不改初心,这样的人生会更快乐。何况,你也没舍得为难我。”
楼京墨愣了一愣继而无奈摇头,“花小呆,看来你也不是一呆到底。这种招数以后还是用在陆小鸡身上就好,你可别拿我做试验。”
‘阿嚏、阿嚏、阿嚏——’
来去不定的陆小凤刚刚踏入姑苏,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正想说已经吸取了经验教训,此次再回姑苏先来拜访故友,主要是想蹭一顿早饭,没想到正巧赶上了铁鞋暴露之事。
花满楼将始末都告之了陆小凤,而花如令接信后迅速赶到姑苏,并且坦诚了确实在家里藏了一尊瀚海玉佛。
这东西的存在原本只是花如令与瀚海国王两人之间的秘密。岂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秘密总有暴露于外的可能性,而暴露给一个人知晓就可能再为另一个人知晓。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藏有别国至宝,最怕是被朝廷知晓而起疑。”
花如令何尝不悔藏下此物,年轻时的义气之举却是埋下祸根。然而,有的错误已经发生了,即便动过念头送回此物,但因花满楼的失明,他作为父亲绝不能在关键时刻离开前往西域大漠。
“后来为了不再出纰漏,我只作从未保管此物,对此缄口不提,也埋葬了这一秘密。等待有朝一日有人来取信物。”
既然瀚海老国王未死,花如令等待的人也就迟迟未至。随着时间的流失,日复一日地掩藏中,秘密似乎真的被渐渐遗忘了。事实证明,该来的总会来,该处理的早晚都得处理。
花如令说到这里转向楼京墨,“此番楼先生于我花家实有大恩,不只是抓住了铁鞋,更使得玉佛之事可以不必暴露于人前。还请楼先生允我回报此恩,日后先生有何所求,我一定会尽力相助。”
当下,楼京墨不曾推拒地点点了头,不同于对花满楼别无所求,只是出于朋友之谊而帮忙,她并没有拒绝花如令的回报。花家富甲一方,彼此之间是可以讨论合作之事。
“我也就不与花堡主客气了,希望日后可以多加合作。除此之外,我好奇一点,堡主明知玉佛是烫手山芋,当年仅仅出于兄弟情义就为之保管了?”
这种举动放在花满楼身上说得通,放在陆小凤身上也说得通,但放在将花家产业发展至闻名全国的花如令身上,总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花如令干笑一声捋了捋胡子,随之则是长叹一口气。“先生还真是快人快语,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此事大概,我也就不怕说出前因。瀚海国以玉佛为传位象征,是因为玉佛藏着一个秘密。早年间,我也曾行走江湖,与老国王相识相交,约定要一起参透此中隐秘,后来也就答应保管玉佛。多年来却始终不得真意,后来我都把玉佛的存在给强制遗忘了,再也没想参破那一句佛在我心中。”
花如令在多年前没有遇到值得托付的人将玉佛送回瀚海国,时隔多年却打算请陆小凤与楼京墨将此物送回西域。
“玉佛被保存在花家几十年,此事早晚都瞒不住,我必须趁早做好各种应对。一事不劳二主,如果两位愿意的话,还请接下此番委托走一遭西域。”
这一趟肯定不白干活,送东西说简单却也复杂,花如令必是重金酬谢。
陆小凤没多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而楼京墨却说要好好考虑。
趁着花如令去处理铁鞋之事,陆小凤直接点破了楼京墨过得太过平淡,“你真不去西域?江湖那么大,都不出去走走?是你主动问了玉佛有没有其他隐秘,怎么又宅在姑苏不愿动了?”
“和你一起去西域,我能有几天清静日子?”楼京墨没说的是她忘不了那一年的六月飞雪,雪那么凉,埋葬了她不愿触及的隐痛。“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一定要陪你去西域?”
陆小凤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我觉着那里会发生有趣的事,你不去一定会为之惋惜。”
其实,陆小凤只是想让楼京墨多出去走走,给她找点乐子,让他们都活得更高兴些。“还有一点,我偷偷猜的也不知对不对,你在考量是否要费力气医治花兄的眼睛。我看花兄的意思是打算和我同去,而旅行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你真不一起跟着瞧个究竟?”
楼京墨眯起眼睛扫视了陆小凤几眼,这人在江湖上练得越发聪明了,“还说司空是猴精,我看你是成鸡精了。”
“什么鸡精,我要成也是凤凰精。”陆小凤说完就呸了一声,他和楼京墨说话怎么就又被绕进去了。“别扯妖精的事情,你到底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