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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6
东国的太阳总是升起得格外早, 四五点多天就开始亮了。
宋冉的房间没来得及安窗帘, 天光一亮, 刺激着她的眼,把她给弄醒了。
隔壁的裴筱楠一夜未归, 应该是在医院治伤。
宋冉跟何塞约的上午七点半, 现在还有一段时间。她叼着一块面包,坐在桌边写日记,完了把各类资料拷贝到云存储盘上。
做完记录,七点二十。
思来想去, 她登录推特, 发布了一句话:“重回阿勒城。”
她没心思查看立刻涌进来的评论, 搜索李瓒的账号看了一眼。他的推特号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当初, 他只是为了关注她的动态才申请的。
现在, 她变成了他的前女友,或许早就不用了吧。
还想着,楼下传来汽车驶进的声响。
宋冉收回思绪,背上早就收好的包,迅速下了楼。
果然是何塞来了。
他特地下了车, 身板挺直地站在车前。见到宋冉, 他笑颜大开, 手捂着肩膀对她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说:“宋, 见到你我非常荣幸。你是每个记者的偶像。”
宋冉以前跟萨辛一起待久了, 习惯了他们热情又夸张的说话方式,但这次还是微红了脸,羞赧道:“是我比较幸运。”
“幸运是上天的眷顾。”何塞说,“但上天只眷顾优秀而善良的人。”
宋冉心想她要再谦虚下去,指不定还有什么赞美之词要溢出来,干脆就微笑接受了。
何塞是东国外交部的特派记者,三十五岁左右。
他身材高大,脸孔棱廓分明。高耸的眉骨,深凹的眼窝,是典型的东国长相。他年纪在那儿,不需要蓄胡子,看着就比萨辛那家伙成熟一大截。
今天由他带宋冉去阿勒城保卫战的作战指挥部,同其他特邀记者一起分享战事信息。目前,附近城池的兵力正在朝阿勒城调遣,一场大规模的恶战近在眼前。战地记者的调派和安全问题也需要统一的部署。
何塞问:“你昨天没去交战区吧?”
“没有。”她一个人还是怕不安全的。
“现在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想去那边看看吗?”
“好啊。”
何塞在路口转了弯,绕向一条开往北方的路。
果然,走了不过多久,就听见隐约的枪声炮声。
宋冉看了眼手表,轻叹着吐槽:“八点都不到,大家都不用睡觉的吗?”
何塞哈哈笑了起来:“习惯就好。现在我们国家,哪里还有一片可以安眠的土地呢?”
宋冉望向窗外,注意到这一路走来,很多小孩子在路边的废墟中寻找收集着什么。
她有些疑惑,直到半路,前方一栋楼宇的废墟之上出现了两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小孩。
小男孩五六岁,在废墟上爬;他身后跟着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女孩,女孩衣不蔽体,手脚并用,慢慢在石头上边挪动。
小男孩在砖石里头扒拉翻动,找了半天,捡到一片面包屑,立刻递给妹妹。小妹妹接过来就往嘴巴里塞,才指头大的碎屑瞬间进肚,吃完了又巴巴地望着哥哥。
小哥哥于是继续用他瘦瘦小小的手臂去翻动那些对他来说太过沉重的砖块。妹妹踉踉跄跄跟在后头想帮忙,无奈她太瘦太弱,只能徒劳地丢开一些小石块。
宋冉拿出相机。
何塞见状,缓缓停下车等她拍摄,说:“这样的战争孤儿太多了。”
“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去难民营?”
“这些就是从难民营跑出来的,物资短缺,照顾不过来。又是年幼的孤儿,抢不到足够的食物。”
宋冉翻找一下,可今天出门包里什么吃的也没装。
何塞也没有,遗憾地耸了耸肩。
废墟之上,小男孩忽然欢喜地喊出一声,原来他捡到了饼干片,足足有大半块。
妹妹立刻欢喜地爬去他身边。她接过饼干,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把饼干掰成两半。哥哥赶紧蹲下捡起地上的碎屑放进嘴巴。小妹妹递给他半块饼干,小哥哥却不要,继续去找。
妹妹急急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往他手里塞。
小哥哥拗不过,终于接过来,却小心装进了口袋里。
宋冉还看着,何塞叹声:“要走了吗?”
宋冉收回目光:“走吧。”
何塞重新发动汽车,尚未行驶,前方枪声阵阵。
如果是第一次来战地,宋冉大概会问何塞,这些孩子们听不到枪声吗,为什么不害怕。但现在的她很清楚,他们就是追逐着枪声过来的。战场上有军人,军人和死人多的地方才有遗留的各种小物件和食物残渣。
在噬骨的饥饿面前,恐惧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塞说:“这一代的孩子,已经没有未来了。”说完又顿了一下,“我们也没有未来了。”
汽车启动的一瞬,宋冉再次听到小男孩的欢呼,回头多看了眼。
原来他在砖块下捡到了一支打火机,兴奋地跟妹妹分享。
两个小孩子坐在废墟上,捧着打火机蹭蹭地打着,火苗一簇簇地跳起又落下。小妹妹像是见到了多稀奇的玩具,开心得咯咯直笑,脚丫乱晃。哥哥也快乐地笑个不停。
小孩儿手心那微弱的火光照着他们亮晶晶的眼。
车辆转弯,宋冉终于收回目光,说:“他们的人生还长,还有未来。”
觉得气氛太过沉重,又微笑加了一句,“当然,你年纪大了,就不好说了。”
何塞哈哈大笑:“宋,你如此可爱!”
汽车沿着交战区外围驶过,在阵阵枪声中,宋冉看到不少军民大清早便在挖战壕,清废墟,炸楼宇,为接下来的战役做准备。
八点差五分,他们抵达阿勒城市中心的作战指挥部。那是一栋四层高的博物馆。
这里离前线不到两公里,不断有军车军用摩托和跑步而来的军人进进出出,通报着来自各条战线的军事战况。
宋冉跟着何塞下车,走进博物馆。
馆藏物早已腾空,里头光线昏暗,黑黢黢阴森森的,空无一物。
指挥部在地下两层的防空洞里。宋冉乘着木匣子电梯下到地下。
昏暗的白炽灯,狭窄的走廊,鸽子窝般的地下室。指挥官,军事家,通讯员,记录员,打字员,各个岗位上的人都聚精会神忙着手头的任务。
宋冉在蚁巢似的地下蜿蜒了一阵,走到一处封闭的走廊。
走廊尽头有一个密封的房间,透过门上的小玻璃,隐约能看见一群身着军装的人似乎在讨论战略部署,争得面红耳赤。听不见声音。
守卫的士兵警觉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移开目光,随着何塞转进了这头一个狭小幽暗的房间里。
室内已经聚集了一些国内外的记者,唯有她一个亚洲面孔,也唯有她一个女性。其中几个欧美的男记者对她投来并不信任的目光,甚至有些轻蔑,仿佛认为瘦弱而又身为女性的她无法匹配战地任务。
宋冉只当没看见。
还没开会,有好几人抽起了烟。狭小的空间里顿时烟雾缭绕。
战地压力太大,男女老少,几乎所有人都会抽烟。
有人将一包烟递了一圈,人手一支。到了宋冉这儿,她摆摆手,微笑:“我不抽烟。”
“优雅的小姐。”那个分烟的法国记者笑道,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嘲笑。
那包还剩一支的烟和打火机摆在她面前,主人无意取走,她也熟视无睹。
八点整,一位东国的战事新闻官进来了。他负责此次的战事拍摄管辖。
开会内容很简单,政府军会尽量给这些在国际上拥有一定发言权的记者们提供便利,也请他们在客观记录的同时,多帮帮政府军赢得国际舆论的支持。
那法国记者呼着烟,玩笑道:“放心。我的镜头下,政府军都是英勇的,叛军都是残暴的。”
几个外国记者笑成一团。
屋内的东国人也跟着微笑,哪怕听出揶揄反讽的味道也装作不懂。
宋冉面无表情,如同听到了一句最无聊的笑话。
那法国记者见了,问:“你觉得呢,小姐?”
宋冉抬眸:“我不关心这个问题,先生。”
“噢?那你跑来战地,却不关心这些。请问你关心什么?”
宋冉:“我只关心这里的人什么时候能结束苦难。”
“……”那男记者吐出一口烟圈来,没再讲话了。
不一会儿,会议结束,大家散场离开。
宋冉起身时拿起那包烟和打火机,递给那记者:“你的东西。”
他不收,笑了声:“战场上很可怕的,小姐,希望你不要吓到流眼泪。害怕的时候试试吧,香烟会带给你勇气。”
宋冉回道:“和你不一样。我的勇气来自骨头,不来自尼古丁。”
那记者正抽着烟呢,被她这话呛得挑了眉。他收了笑,没再说话,却也没接那烟,径自走了。
何塞和几个东国记者要留下来内部会议。宋冉先行离开。
她拿着那烟跟打火机,本想扔掉,想一想,又没扔。
她出了指挥部的大铁门,站在防空洞昏暗的地下走廊里等电梯。
横向铁栅门,黄色木轿厢,这是很老的那种电梯。
和当初在哈颇城的那个一样,那时,李瓒还教她怎么乘坐。
电梯一直没下来。
她等了一会儿,不等了,走去一旁拉开楼梯间的门。
感应灯亮了。
厚重的门从背后砸过来,撞了她背包一下,口袋里的烟盒掉出来。
宋冉捡起来打量一眼,烟盒上画着一个性感的金发女郎,里头只有一根烟了。
她把它丢在石头墙壁的烛台上,刚走上一步台阶,又回头看了眼。
那支烟孤零零地躺在烟盒中。
她又走下一步台阶来,将那根烟抽出来,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卷烟纸看着硬挺挺的,摸着却很柔软。
她凑到唇边嗅了嗅,烟草有它独特的香味。不像二手烟那么难闻。
宋冉转了个身斜斜地侧靠在墙上,将那支烟含在嘴里,“蹭”地点燃了打火机。
她对着火苗缓缓吸了一口,烟雾迅速顺着口腔涌入肺中,刺激,难闻,臭!她皱了眉,张开口正要把烟雾吐出来。
楼梯间的门被人推开,她手指夹着烟,无意扭头,猛地一怔。
隔着呼出的青白色烟雾,李瓒的眼神有些晦暗难辨。他顿在原地,手握着厚重的门沿;目光在她的脸和她手上的烟之间移动一遭,最终又落回她脸上。
宋冉惊吓不小,无声呼出一大口气,更多的烟雾呼了出来。青烟漂浮在她面前,衬得她的脸有种别样的寂寥,竟不像一贯的她。
李瓒就那样盯着她的脸,好几秒都没做声。
只是那丝怔愣下的妩媚转瞬即逝,她好似被他抓包,手足无措,夹着烟的手指立刻藏去了身侧;柔柔斜在墙壁上的小身板也不自觉站直了起来,眼神紧张而又谨慎地看着他。
三个月不见,也互不联系。足足三个月了。
他好似没什么变化,无非是头发长了点;可仔细看又是变了些的,眉眼更深邃了,下颌的线条也愈发硬朗,看着气质冷肃了些,或许是这一身军装的作用。
连眼神也……有些疏凉。
她心里忽然有丝细微的刺痛。
藏在身后的手又拿到前边来,烟头之上,一缕青烟袅袅。
李瓒一步走进来,别过头去,侧身关上身后的门。他放手的动作很缓慢,仿佛那扇门是多贵重的历史遗存。
足足五秒钟,
他将那扇厚重的门轻轻关好了,收回手,这才回头重新看向她,淡淡一笑,问:“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这样的笑容,像一年前她去警备部取车时的笑容。
礼貌,但好似……不会更近了。
她心都木了,却跟着扬起嘴角微笑:“前天。”
“要待多久?”
“至少等阿勒收复。”
他清楚了,点了一下头:“嗯。”
“……”
“……”
没有别的话了。
昏暗的地下,死一般的寂静,如刀子一样割心。
四目相对,宋冉觉得下一秒她脸上的表情就将撑不住要垮掉时,感应灯救了她。
灯光熄灭。
阴凉的地下通道陷入绝对的黑暗。
无论怎么适应,地底下都看不到一丝光亮。手中的烟头也力量微弱。
宋冉没做声,她不敢叫醒那盏灯,竟不敢再面对回归清晰的他。
而李瓒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默契地让彼此都淹没在了黑暗里。
黑,掩盖了一切,
只有古老建筑地底下腐朽而潮湿的泥土气息。
几秒后,她听到他走上了楼梯,军裤摩挲声,靴子踏地声,敲打着石阶。
楼梯很窄,宋冉退后一步,给他让位置。
一步,两步……
她站在第三级台阶上,知道他要擦肩而过了。
她心乱如麻,竟无意识抬起手,将烟嘴放到唇边。
下一秒,李瓒走上了第三级台阶。宋冉仓促抬眸,微亮的火光中,碰上李瓒在黑暗中格外明亮而深沉的眼眸,凝视着她。但她没看清,下一瞬,他将那支烟从她手中抽走,摁灭在了烛台上。
“……”宋冉眼前再度陷入绝对的黑暗。
也没了一丝声响。
她知道他近在咫尺,无端紧张至极,发热出汗的手心抓紧阴凉的墙壁,微微偏头想听清周围的一丝声响,判断他的动作。
可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心脏皱缩,莫名感觉有股压力向她逼近而来。她觉得自己恍惚了,竟疑似嗅到了他脸上肌肤上的熟悉气息。她心跳狂跳,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喘气,想求证什么。但她并没有感觉到他的鼻息。想要再嗅一嗅确认,却什么都闻不见了。
一切只在一秒之间,
他摁灭了烟蒂,收回了手,走上了第四级台阶,一路向上而去。
刚才,许是她的幻觉。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就这样在黑暗中擦肩而过。
她手指抠紧石壁。
忽听一声清脆,李瓒拿枪敲了下铁栏杆,咚地一声,感应灯亮了,昏黄的光芒铺满了楼道。
他走过楼梯转角,没有看她,目光微抬看着上方,上楼去了。
宋冉无声地低下了头。
而他在第三个台阶上站住了,望着出口看了几秒,终究是低下头看她:“你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