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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六, 水天影视城很热闹。
影视城门口停满了车辆,三四辆白色的超级大客车, 几十辆形色不同的小轿车。
工作人员全都穿着正式服装, 迎宾小姐也佩戴绶带微笑站位, 门口还铺着一张迎接用的大长地毯,塑料花篮沿路铺开。
今天是水天影视城开放探班的第一天, 从早上开始共有三波人马陆续而来。大门口布置得很光鲜。
第一波人是看完《归宁皇后》第一版宣传片后,就酝酿着采访,却因剧组封闭拍摄而憋了很久的各家娱乐媒体记者们。他们在早晨九点,就带着许多摄影家当来了影视城,多半是自驾车或者驾驶单位汽车前来。
第二波人是粉丝。主要演员的粉丝后援会里,每个人放出了几十个探班名额。六位主要演员的粉丝,加起来总共有一百八十人左右。其中陶清风的探班粉丝有三十位,她们多数人包了一辆大巴车坐过来,也有几位御姐带着小姐妹自驾车。各家粉丝探班时间略有不同, 从上午十点至下午两点, 中途和她们的偶像有见面会。
第三波人则是来调研考察的《归宁皇后》省厅顾问团成员,也是唯一一波下午清场时能留下,预备在这里住两天的到访者。他们平均年龄在五十岁以上,乘坐一辆省委专门指派的大巴车,在上午十二点到达影视城。
鉴于有这些活动,今天也没有一条通告。大家该接受采访的接受采访, 该收粉丝礼物的去和粉丝互动, 该招待学者的去汇报工作……
陶清风今天的行程是, 早上十点,和探班的粉丝们互动;下午两点,聆听熊子安在大会议室向顾问团做汇报。晚饭参加欢迎宴会,并接受在场媒体的采访。
今天不是拍戏,自然没有化妆师待命。陶清风需要自己打理形象。他其实不会打发蜡,也不会抹隔离霜。好在他每天作息实在太规律,即便素颜出面,气色都好得不得了。至于短头发,很自然的散碎着,也够好看了。从前惯常打理长头发的陶清风觉得:真是太轻松了。
身体原主人陶清,从前喜欢跟风时尚,款式很多变,衣柜里什么类型的衣服都有。虽然身体原主人没几个钱,衣服都比较廉价。但陶清风本身就是衣架子,穿在身上也不显得太掉价。
现在是深秋,陶清风比较愿意从身体原主人衣柜里继承的,是高领毛衣加长风衣的传统、保守的严实装扮。
公司倒是送来了一套,借给艺人出境的晚宴穿的高定服装,不得不说自从丽莎接手后,这方面的福利执行得好多了。但是陶清风准备晚上再穿那套衣服。晚宴上有媒体采访,需要更光鲜靓丽。至于早上的见粉丝。其实并不需要穿太昂贵的衣服,穿得亲民些更好。这都是苏寻告诉他的。
粉丝见面这边,本来只是见面和签名,但是陶清风在了解了这些粉丝们大老远跑来,还带着很多东西,就问苏寻能不能和他们一起进餐。毕竟粉丝是进不去水天宾馆食堂的,这影视城在偏僻郊区,最近的服务区都要一个小时。如果粉丝们来探班,不能在这里吃饭,就要饥肠辘辘地回去。
陶清风很不忍心,和苏寻商量,把探班行程加了个一起吃中午饭。一开始苏寻还有点抗拒不答应,觉得不符合规定,也担心出事情,但是陶清风说服了他,并且请他去联系什么安保人员,到时候在旁边维护秩序,应该就没多大问题。苏寻也勉强答应了。
这尚且是陶清风第一次见到活的小陶瓷们,和在网络上卖萌活泼的画风不同,真人见面时,她们激动却腼腆,脸虽然涨得通红,但都不太敢说话。平均年龄在十八至二十二岁,其实主力军是小学初中生,但是她们家长不准来。所以来的除了几个附近住校的高中生外,剩下的是主要是大学生和几个工作党。
粉丝代表是个年龄大约二十四岁的年轻工作党,给陶清风呈上了一个精心制作的粉丝留言薄,非常精致漂亮,应该算是最花心思的礼物。然后就是各式各样的私人的礼物:都装在大大小小礼盒里。
陶清风本来准备请她们吃饭。被苏寻说教了:“粉丝探班能和偶像共同进餐,惯例是她们请吃饭。要是你请吃了,她们幸福得跳楼怎么办?”
但是陶清风挺不以为然,依然坚持自己来请,他脑海里根本没有现代社会偶像和粉丝之间的泾渭分明的界限,或者某些心照不宣的花钱理由。虽然小陶瓷们在御姐组织下,这方面贯彻得还挺不错——给剧组所有人带了礼物,也自备了很多水果和饮料。
陶清风看着这些小姑娘们,风|尘仆仆,手提重物的样子,他根本没有任何偶像的自觉,只觉得很过意不去,很想请她们吃一顿饭。他最后还是给宾馆食堂说了,定了两桌菜,把粉丝带了过去。
包厢已经坐满了,今天有很多媒体记者组团都在这里吃饭。陶清风就找了靠窗的圆桌,招呼她们就坐。陶瓷们还沉浸在被彩票砸到的幸福感中,好多人都晕晕乎乎,词不达意,不过可以看出,她们的确非常的开心。看着陶清风的眼神都是星星眼地发光,视线根本没法从他身上挪开。
有趣的是,这群探班的粉丝里,有唯一的一个男孩子,年龄大约十八|九岁,高高大大,站在一众小姑娘间,显得尤其鹤立鸡群。
陶清风由于习惯了把陶瓷们都想象成他微博下发兔子头喊着“清清的老婆”的少女,一时间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其实他的粉丝里,也有男的。
一开始那个男粉丝好像更腼腆,连陶清风笑着跟他说了句:“在娘子军里什么感觉?”都好像没听到,全程只盯着陶清风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坐在吃饭的地方,那个魂不守舍的男粉丝似乎才缓过来,涨红了脸举着早已备好的签名本,结结巴巴说:“清……陶,陶老师,想请您,签,签名。”
他这样一提议,所有小陶瓷们呼啦一声又站起来了,争先恐后想来签名。陶清风赶紧安抚他们:“签名环节在最后,都有的,别慌,菜要端上来了,你们先坐好。”
其他粉丝们只好坐回去,但是那个男粉丝已经特意绕了大半个酒桌,来到陶清风身边,闻言又不知所措了。他脚下像是钉在泥里动不得,不敢再走近一点,但又执着地想把这个最短距离的时间延长一秒。
陶清风看着这个男孩子手脚僵硬,似乎要哭出来的模样,不知为何,那一刻他想到了身体原主人陶清,想到了酒吧遇到的少年小白,在心里都有相似的怜惜之情。于是陶清风伸出手,安慰般地拍了拍那个男生的肩,想让他放松点。
没想到这一下好像触碰到某个开关,那个男生放松到放飞了——他瞬间就“哇”地一声哭出来,然后毫无预兆地扑进了近在咫尺的陶清风的怀里,哭得很大声,还抽噎着打嗝。
见状,苏寻和旁边安保人员脸色都是一变。饭桌边围着的其他小陶瓷们也惊呼起来——些许羡慕嫉妒,些许谴责恼火——赶忙过来要制止拉开那名少年。陶清风却用手势制止住他们,也没有推开他怀里哭得像水做似的男孩子,顺毛似的一下又一下拍他的背,不住地说:“没关系,不怕。没事的。”
持续了两分钟左右,那个男孩子才似乎缓过来,身体终于不似刚才那般吓人颤抖了。陶清风感觉到他有意不太想离开自己的身体,便温和却坚决地轻轻推开他的肩膀,对上一双粉丝典型的狂热的眼睛,只不过泪眼朦胧的,脸色也很内疚。
“十八岁?”陶清风道,很寻常的语气,没有丝毫问责之意。
“十九岁,在复读,很,很难过。”那个男生依然恋恋不舍,但也知道到此为止,分开了几步,“对不起,谢谢,谢谢清……陶老师。”
陶清风点点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今天记得早点回去学习。”
陶清风这一大气又温柔的举动,有在场的粉丝们小视频录下来,她们尽管还是忍不住责备那个男生,但都非常感动,纷纷说简直被暖化了,偶像怎么那么好,以前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一面,给她们增加了新的固粉点。
陶清风落座后,她们之前腼腆的氛围已经逐渐融化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交流,谈到了从前喜欢陶清是什么契机。
陶清风看着这些粉丝,她们大部分人虽然是从喜欢从前陶清的那张脸开始,然后去喜欢美化过的陶清在微博上营造出的“率真”人设,这种喜欢一直持续到了如今。陶清风就觉得:哪怕这些“喜欢”和真正的陶清还是有一些距离,哪怕从前的陶清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他自己也过得很不幸福,但这些仿佛小向阳花星星点点散落的喜欢,好歹让他的在天之灵,能有一丝温暖吧。
不过,陶清风刚要落座,就从窗口望到外面,来了一拨新的人。是顾问团的人,一行有二十来人,正在影视人负责人殷切的带领下,陆续走进宾馆大门。因为进门的路,正好在餐厅的窗户边。陶清风也得以能看见。其中那个高瘦颀长,英俊挺拔的男子,不是严澹,又是谁呢?他在这群平均年龄五六十岁的老专家之间,特别的显眼。
不过餐厅窗户是单向茶色玻璃,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所以虽然严澹也在四下观望,却没有看到陶清风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愣神般看着他。
陶清风看到严澹的那一刻,脑中“轰”地像是炸了个口——今天严澹和往常不一样,他没有戴那副细框金边眼镜,估计是因为下午要参见宴会,换了副隐形眼镜。严澹戴着框架眼镜的时候,陶清风尚且觉得,轮廓已经很像燕澹生了;这才见到他没有戴框架眼镜的样子——眉目翩翩,活脱脱的,如出一辙的,燕澹生年纪稍长的模样。
陶清风手中的酒杯被他自己的手指碰倾倒了,水无知无觉地浸润了桌布。然而陶清风依然怔然不动。
多少年前江山,多少年后花黄。谁犹记得,他当初的模样?十七岁,年少春衫薄,倚马烟柳桥坡※。那一刻,活灵活现,又从记忆里苏醒过来。
陶清风情不自禁地想起来,和燕澹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陶清风初上京城的时候,驾着一只青牛车。青牛是好伙计,田也耕得好,犁也走得直。青牛拉着一辆双轮小木车。木车分两边:一头坐着陶清风的娘亲,另一半堆满了书。
有这头温驯又壮实的青牛,在京郊可以寻个农庄租住下来,陶清风白天耕读温书,晚上抄写书贴,等待旬月后的春闱。
陶孟氏眼睛看不见,凭着双手揉面团形状,她能做出很圆的包子,味道当然也极好。
如果春闱顺利,陶清风就准备带着母亲住进京城里,方便参加殿试。那样一来,不能进城的青牛,或许只能卖掉了。陶清风还挺舍不得它,这几天日头歇了,每日黄昏时分,都会带它去京郊的河畔汲水。
陶清风会带着自己写的字帖,摆在京郊河滩边,那是士族多爱踏青游玩的首荫原。陶清风选了一处风雨桥边,下雨时能躲在桥洞里。
初春季节,正是踏春好景。运气好的时候,那些游兴甚高的媛女妖童们,还会把灯笼丢在原地,一对对地钻草丛里去。
陶清风就能捡起他们丢掉的灯盏,节省自己的灯烛费,就着昏黄的灯光,默默温习四书十三经。
陶清风曾经捡到过纸面上画着故事的灯,叫走马灯,被丢后就不会自己转动了。他就一只手慢慢拨着走马灯,一只手安静地翻开书页,偶尔侧头看一看,那盏灯上的故事,转到了哪个画面,内心便是宁静的满足。
有一日,陶清风的对面,有小摊贩摆开了“投壶”“射覆”等玩乐把戏,不多时就吸引了许多踏青的五陵年少。
那一群大概有十来个子弟,年龄从十五至二十岁不等,有些人打扮朴实,有些人却穿着华贵不俗的丝绸,不知是学塾里的相知,还是宗族的泛交,或许兼而有之。
他们的核心围绕着三四个很高的少年,总是他们起头,先去投壶,其他人才在起哄叫好声中跟着。
其中一个少年,陶清风注意到他,是因为那个少年,投了几次后,就懒散地靠在桥头,那个位置比平地高些,就更显眼。下面又投过了几轮,那个少年站在桥上,手里居然摸出刚才故意扣下的最后一枚箭,清清亮亮地笑着,“咻”地一声,从桥上投进了壶里,像是一把从天而降的小剑,下面立刻传来了少年们的笑骂声。
陶清风也不自觉地笑了,但他并不是起哄,而是在看到那个少年,衣袂飞扬,不衫不履,偏偏笑得很轻松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感染。
隔着半弯桥洞,其实陶清风的声音并不能传过去,可是那个少年似乎也感应到什么,低头往桥洞下另一侧看了一眼,隔着重重人织,恰好和陶清风的视线对上。
那个少年眨了眨眼睛,单手撑着桥栏杆,轻盈地翻下来。丝质锦缎的服装材质溅上了些许泥水,然而他又大大咧咧地把靴子踩到了淤滩边。
陶清风的字帖角上,都用一些随处捡的小石头压平,那个少年跳起来引起的震动,让几块小石头滚到了旁边,陶清风的几张字帖就翻起了角,有一张被风吹了起来。
那个少年赶紧拢住那张似乎要飞走的字帖,上面还沾着一点水湄边紫色的芦花蕊。他展开看时眼神一亮,继而盯着正在重新一个角一个角地压小石头的陶清风,脱口而出:“你的字真好看。”
陶清风便抬头,笑了笑,说:“那你要买么?”
少年似是一怔,眼神又扫视着他摊在地上的数十张贴,眼神来来回回瞥动着,半响说:“我都买了。”
陶清风倒是没想到遇到个这么大方的主顾,他心中很松快,手中利落地把字帖小心翼翼地从石头下面移出来。
平摊着十张,陶清风给他卷了九张,剩下一张却道:“这份里面有两个字充数的,不好意思卖出去,还是算了。”
那个少年看了看陶清风没包起来的那张贴,眼神敏锐,指着中间两个字:“笔画断……是没浸够墨?”少年顿了顿又说:“可惜了,这些字要是用澄心堂的墨写出来,我裱好就可以去送给世伯了。”
陶清风摇头苦笑道:‘小公子说笑,我怎么用得起澄心堂的乌金墨。”
陶清风用的是最廉价的松烟墨,这种墨水的痕迹浅淡,必须费很大力气才能写得饱满,又称为白墨。
“已经很好看了。”那个少年似乎把接下来这句很怪的表达,当做了一种夸人的说辞,“都快和我写的差不多好看了。但你是用白墨写的,如果换了乌墨,可能还是你更好看点。”那少年上下打量着陶清风,又重复了上一句,但似乎意义不同的话,“你很好看。”
陶清风以为对方是在说他的字好看,并没有在意。在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银子时,却愣住了。
九张字帖,值九钱银子。结果那个少年给了九两银子。陶清风以为他是听错了,公子哥大手大脚习惯了,一钱银子和一两银子都分辨不清楚。陶清风便推了八两银子出去,从油纸包里,数出一吊铜钱。
但是那个少年却没收。
“你收着,我就要花九两银子,买你的字帖。”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说着。
陶清风摇头:“厘清毫定,除此之外不取,公子好意心领,然圣人有训,不食嗟来之食。我的字帖只值一钱银子,我就只能收一钱银子。多的,就是嗟来食了。”
那个少年立刻驳道:“你的字帖值一钱,是谁定的?是你自己吗?那人人都可以定。我也可以。”
陶清风哭笑不得:“买卖讲究平价,在下这些日子都是此价,如果今晚卖个高价,明日又为了揽客卖个低价。人做天看,口耳相传。长此以往,哪有信字可言。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了。”
那个少年眼珠一转,笑了起来:“你是不是非要这样讲道理?那我只好来说道说道了。即便出自同一名家手底的字画,价格也多不同。其贵贱高下之别,有很大一部分,取决于鉴人方家。愈是被行家鉴过的珍玩字画,其价格水涨船高。你从前的字都是一个价格,但今天遇到我了,我的眼睛看过了,它变贵了,很正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陶清风深深觉得,这个少年身上真有一种,把所有自夸的话理直气壮说出来,还一点都不脸红,好像理所当然的语气。他站在那里的模样,就像个孤傲翩翩的公子。陶清风简直忍不住被他话里话外的“我就不是一般人”的自矜给逗笑了,偏偏又不惹人讨厌。
陶清风审时度势,知道这也不是展露书生意气的时候,既然这个少年都费尽口舌,说得头头是道了,陶清风也不好再拂他的美意,含笑道:“那就多谢尊鉴了。”收下了那九两银子。
陶清风给那个少年包好后,他也能回家温书写字了。今天比预计得完成时间早的多,他心下大慰。那个少年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收拾行头,一直等到陶清风快走时,终于忍不住说:“你都……你都不问问我是谁,以后怎么给别人说谁鉴过你的字?”
陶清风并不是没猜测过这位少年非富即贵,但他更觉得,这个少年所在的阶层,是自己最好不要随意去触及的存在,于是陶清风只是礼貌揖道:“我只是觉得,相逢不问缘由。如有机缘,以后,还会见的。”
那个少年先是一愣,随即眼睛又亮了,道:“说得对,相似品好之人,总会同路的。我有预感,我一定还会见到你。说不定我们是……同路人。”
陶清风心中一动,学海路漫,一直以来往前走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心。
真的有能使“吾道不孤”的同路人吗?
这其中的虚实,日后自会验证。
那是陶清风和燕澹生第一次见面,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名姓,也没有更多交流。他们分别时,一个的大半个身子拦在桥头狮子墩后面,另一个的半边脸也在走马灯照不到的阴影中。那时候的他们,并没有同赐等第出身的荣耀,虽然出身天壤之别,都俱是在烦恼着未来的少年。
他们两人都记得那一次初见,记得夕阳黄昏的首荫原,潺潺的玉带河。他们也会在未来,记得巍峨的棂星门,庄严的司礼监,共同走上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