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良朋共锻铁,凤凰交颈鸣(下)

筠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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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康呆立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拿着信一路恍恍惚惚回到屋中,缓缓打开信笺,薄如蝉翼的信纸上现出几行娟秀的小楷:

    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

    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

    此句出自曹植的《送应氏》。曹璺节取此诗中的最后两句,字里行间透露出期盼与心爱之人跨越千山万水,修得比翼双飞的愿望。

    嵇康将信纸摊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一个个娟秀的字体,心中涌上一阵柔情。作为一位闺中女子,曹璺为了他可以不顾礼数,放下矜持,费尽心思向他表达情意,难道他一个堂堂男儿竟不敢大胆面对,要做个缩头乌龟不成?既然已经动情,又何必遮遮掩掩,瞻前顾后?想到此处,他终于放下这两日来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烦恼纠结,顿觉心胸开朗,海阔天空。一想到曹璺正殷殷期盼着他的回信,便将满腹柔情化作一首缠绵情诗,一字一句在纸上写来:

    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

    交颈振翼,容与清流。咀嚼兰蕙,俛仰优游。

    写罢,他长舒一口气,这是他平生为心爱女子所写的第一首情诗。上一次作,是送给吕安和紫妍,而这一次却是为了自己。他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首,也希望这一生都只写给她一人。人一旦有了情,便再也无法做到抛开所有,毫无挂碍,他曾经想要保持的洒脱心境再也回不去。但愿曹璺看到这首诗,能够明白自己的所有心意,不再为情所苦。他将诗仔仔细细地折好揣进怀中,忽又发起愁来。这诗要怎样才能送到曹璺手中?思来想去,觉得只能托付岳山去一趟了。

    却说今日之事,乃那日钟会走后,曹璺与红荍一番商量,决定写一封信由红荍送到嵇康手中,探问一下他的心意。

    曹璺在闺房中托着腮默想了许久,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对嵇康诉说,然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踌躇了半饷只在纸上写下了两句诗。她知道嵇康在钟会府上并不能久住,将来他若回了谯郡,两人则是隔着千山万水,到时又将如何维系这段感情?而且,自己今年十三岁,到及笄那年还有二载,可嵇康已经到了需要成婚的年纪,若此时家中为他安排了婚事,他又是否能够为了自己而断然拒绝?曹璺果然是女儿身,心细如发,事事都放在心间思量了一遍。是以这诗虽然只有两句,却将二人的境遇与自己的心意皆淋漓尽致地表达于纸上。

    曹璺将信纸细心地装好交给红荍,让她到钟府去送信,又叮咛她莫要声张。红荍不愧是个聪敏的姑娘,她来到钟府门外也不张扬,准备打听嵇康的下人岳山在何处,谁知竟正巧撞见岳山从府中出来,便问明了嵇康在何处,自己找到了毌丘俭的府上。而曹璺则是心中放不下此事,待红荍走后不久便以轻纱遮面,偷偷随在她身后,是以才会发生方才的一幕。

    曹璺由红荍扶着回到沛王府,一入府便坐在书房中,望着已经干掉的墨汁静候着嵇康的回信。她魂不守舍地坐在书房中,灵魂好似已经飘至远方,下人来请她去用膳也回绝了,只命人将饭菜送过来,却一口也未动。就这样一直等到接近黄昏,心情越来越沉,此时却听下人来报,说钟府有人来捎信,正等在府外。

    曹璺以为是钟会命人来捎信,心里涌上一阵烦乱,本不想回应,却听红荍道:“亭主,我还是去看看吧,也许是岳山也说不定。”曹璺脑中闪过数个不祥的预感,以为嵇康因钟会之故又要迟疑,下意识地颔了下首算是应允。

    红荍出得府来,果然见岳山站在门外,立即喜上眉梢:“真的是你!”

    岳山看见红荍,脸色微微有些发红,边从袖中抽出信笺边道:“红荍姑娘,我,我家公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家亭主。”

    红荍一把接过信,笑道:“岳山,你可真机灵,知道谎称自己是钟府的人。”

    岳山脸色更红,低下头小声道:“姑娘过奖。我是自作主张,觉得若说是嵇公子的下人,你府上的人必然要盘问由来,岂不给亭主徒增麻烦?”

    红荍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清秀挺拔的少年,笑道:“那我先去了,多谢你了。”说完还未走入府中,忽又回头道:“等等!你还是在此等候片刻,或许我家亭主还有东西要托你转达。”岳山应了。

    红荍拿着信封,一路雀鸟般欢脱地跑回书房,将要走进房门时却忽然顿住,换了一副颓丧的表情,一步一挪地来到曹璺面前:“亭主,是四公子的信。”说着将信放在曹璺手中。

    曹璺听她如此说,心里的不祥之感又加重了几分,如同坠进冰窖一般,随手将信往书桌上一丢,道:“我此时还不想看。”

    红荍忍住笑意,将信重又塞进曹璺手中:“亭主,就算如此也该看一看,四公子或许有要事呢?”

    曹璺摇头苦笑道:“他能有什么要事?”随手将信胡乱撕开,连信纸的一角也给撕破了,幽幽叹了口气,懒懒地打开信纸朝上面看去。

    红荍在一旁用手掩着唇,观察着曹璺的表情。只见她看了一眼之后,立时坐直了身子,双手攥紧信纸,一双美目绽放出光泽。她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将信看了好几遍,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宛若美玉的脸上也泛起绯红。

    “亭主,信上都说些什么?”红荍终于忍不住问道。

    曹璺从信纸上抬起头来,朝红荍瞪了一眼,嗔道:“你这丫头,竟敢跟我耍鬼,看我不收拾你!”说着伸手去拧红荍的腰间。

    红荍边笑边讨饶道:“亭主,我知错了,饶了我吧!”

    曹璺与她闹了一会,道:“算了,今日就先饶了你,下次不许再如此了!”

    红荍整了整衣裙,笑道:“亭主,嵇公子写了些什么?”说着,好奇地将头探过去要看。

    曹璺将信纸一收,背在身后,红着脸道:“这,这岂能给你看。”

    红荍撅起小嘴,哼道:“亭主,你真是过河拆桥!有了嵇公子的信,马上就将我抛到一边了。以后你们若再传递什么东西我可不管了,我这就去告诉岳山,让他回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曹璺赶忙起身抓住她的手,撒娇道:“好红荍,我怎能没有你?”

    红荍也笑了,拉着曹璺的手道:“亭主,我让岳山等在外面,你还有什么要他转达吗?”

    曹璺紧了紧红荍的手:“还是你细心。你说,我应该回些什么给他?”

    红荍歪着头想了想:“你若是要回绝他呢,就什么也不必送了。若是答应了呢,就该送给他一件定情之物。”

    曹璺脸上又泛起红晕:“谁要回绝他!”她眼睛朝四周看去,目光落在窗边的一架古琴上面,顿时抿唇而笑。

    红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惊道:“亭主,你不会要将此物送给他吧?”

    曹璺深深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就如此重要?”

    “重过这世间的一切。”曹璺轻声道。

    这日夜晚,嵇康的书桌上出现了一把古琴。此琴有七弦,黑色的琴身上微微泛着些许绿光,故而得名“绿绮”,曾是汉代文人司马相如的琴,与嵇康的那把“号钟”同列四大名琴之中。据说当年司马相如家境贫寒,却因诗赋绝丽而闻名。梁王慕名请他作赋,司马相如挥笔而就一篇《如玉赋》相赠。梁王读后大悦,将自己收藏的名琴绿绮回赠他。后来,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赢得佳人卓文君的倾慕,席间所用之琴便是这把绿绮。

    这夜,嵇康与毌丘俭从府外归来,听下人说岳山于傍晚送来了一把古琴,就放在他的屋内。毌丘俭笑道:“叔夜,这琴又是从何而来?”

    嵇康一笑:“仲恭兄,稍后再说与你听,我等不及要先去一观。”

    毌丘俭道:“赶紧去看看吧,明日我可要听你弹上一曲!”

    “一定遵命!”嵇康说完迫不及待地朝屋内而去,刚刚踏进门便看见靠窗的书桌上,一架古琴静静地安放在那里,与窗外的月光交相辉映,散发着清幽的光辉,如同一位安娴静美的少女,等待着有情人来叩响她的心扉。

    嵇康并不知此琴就是绿绮,嘴角轻笑着走到琴边,执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响琴弦,只听“铮”的一声,琴声空灵清幽,与号钟的深沉厚重不同,此琴的音色婉转悠长,如同深情款款地吟唱,动人心弦。

    “真是一把好琴。”将琴拿起来细细赏看,待看到琴尾处刻着的四个字“桐梓合精”时,他心中一惊,难道这是……他忙不迭地查看起琴的其他各处,终于在琴身背面又发现一行娟秀的小字:

    绿绮闺中待,踟蹰思凤凰。

    愿君携好音,合来诉衷肠。

    嵇康认得此乃曹璺的小楷,顿时了悟此琴就是司马相如的绿绮。只因此琴乃由桐木与梓木相合雕刻而成,所以上面刻有“桐梓合精”四字。而曹璺所作的诗词里,也暗含了司马相如《凤求凰》的意蕴,一字字一句句皆向他倾诉着凤凰于飞,携手共弹,交颈和鸣,互诉衷肠之愿。

    嵇康将手抚上绿绮,脑海中显现出曹璺温婉灵秀,容貌若仙的绝色之姿,整个人被一股浓烈的幸福包围。他知此琴乃是曹璺赠予他的定情之物,也知此琴是何等贵重,此情又是何等深沉。如此一份沉甸甸的情意,自己又该拿什么来回赠?想至此处,他不禁叹息没有将号钟带来,此时身上仅有一块挂在腰间的玉佩,乃是母亲从小便让他佩在身上的,虽说不上如何名贵,但也是十分珍视之物。他想起曹璺身上也挂着一块玉佩,与自己的这块色泽质地均十分相称。他本不是拘泥之人,并不认为自己的玉佩比不上绿绮之贵重,更相信曹璺也不是那种世俗之人,便解下腰间玉佩,决定明日叫岳山去送给曹璺。

    第二日一早,曹璺拿到了嵇康赠予她的玉佩。一看之下,竟然与自己那块曹植所赠的玉佩,玉质一般无二,好似天然塑成的一对,只可惜自己的那块有一个小小的缺损,不似嵇康这块如此完美无瑕。曹璺将自己的玉佩从腰间解下,与嵇康赠予她的那块用缎带编在一起,碧玉通透,晶莹润泽,煞是惹人怜爱。

    曹璺端详着两块玉佩,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希冀。她又岂知,自己与嵇康的因缘之路将面临怎样的坎坷,而二人的下次相见竟是四年之后。

    到那时,一切皆改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