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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主……”嵇康一时恍惚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马车上的女子看见嵇康也怔住了。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默默相对,谁都不敢开口说话,谁都不敢再进一步,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好似面前的是一场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车上的女子终于放下车帘,马车缓缓向前驶来,又渐渐地与嵇康擦肩而去。
“公子,你怎么不拦住她啊?”岳山眼见马车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道。他问了一句也不见答话,便朝嵇康看去。只见他双目无神,手紧紧地扯着缰绳已快要勒出血来。
岳山赶忙上去将他的手掰开,急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想她便与她说几句,现在可好,人都走了。”
嵇康苦笑两声:“说什么?说我恨她当初朝三暮四,悔弃与我的约定?说我对她还是念念不忘?说不要她嫁给士季?我与她早已无话可说。岳山,咱们继续上路吧。”
岳山听他如此说,只好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行。两人行了一段路,见前面几个人迎面走来,像是在赶路。
只听其中一个少年说:“那苏门山上真的有仙人吗?别我们千里迢迢赶过去,却白跑一趟。”
年长的一人答道:“听很多樵夫都说曾亲眼见过他,此人神通广大,医术高明。若我们能找到这位仙人帮忙,你父亲的病就有救了。”其余的人听了都点头称是,继续往前赶路。
嵇康没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继续走了一段路,见路边有个茶铺,便下马与岳山去休息一会。两人喝着茶,又听见几个村民在议论苏门山上的仙人之事,说那仙人曾医治好了许多村民的病,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又说那人整日披着一身草衣,从不与人说话,但却经常能在山林中听见他的长啸之声。
嵇康心里一惊,心道他们说的此人,可能就是他多年前在邙山上遇见的那位老者。如果他真隐居在苏门山,自己改日一定要前去寻访。想到这,他凝神倾听,想从村民口中多听些那仙人之事。
只听一人道:“那苏门山山势陡峭,且多有虎狼出没,若不是仙人,岂能在那里长住?”
另一人道:“是啊,所以如今才有这么多人都赶去那里,想求那仙人帮忙医治他们的家人。你听说了吗?就连洛阳的王公贵族也都信了,最近好像有位沛王病了,请遍了京城的名医皆无计可施,如今也在打听那位仙人呢!”
嵇康听到“沛王”两字,更加提起神来。听那人说沛王病重,正在寻医问药,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又想起方才曹璺的马车也是向着苏门山的方向而去,便推测出了个七八分。他端着茶碗想了片刻,又记起方才那村民说,苏门山山势陡峭,多有虎狼出没,男子也便罢了,若是柔弱女子前去,岂不是……想到此处,他忽得站起身对岳山道:“走,上马!”说着便跃上马背,朝来时的方向而去。
岳山忙不迭地追上去,边追边喊:“公子,错了!去洛阳不是这个方向!”
嵇康头也不回地道:“不去洛阳了,先随我上苏门山!”
嵇康与岳山一路快马加鞭,逢人便问是否看见一驾马车,路人皆说未见。嵇康见天色越来越暗,心中也愈发惴惴不安。待来至苏门山脚下,已是近黄昏。他一眼便看见前方一株柏树边拴着一驾马车,正是曹璺的,但车中却空无一人。只留那个瘦弱的小童看车,问他曹璺的去向,只是痴痴傻傻地说不清楚。
“亭主,亭主!”嵇康朝着空旷的山林高喊,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音,“天色将晚,她们能到哪去?难不成,竟已摸黑上山?”他越想越担心,“走,咱们上山看看去!”
两人借着月光来到半山腰,什么人影也没有看到。正在发愁间,忽听山中传来几声怪异的叫声。“公子,这是什么声音?好吓人……”岳山不由自主地缩在嵇康身后。
嵇康听过那老者的长啸,但与方才的叫声却甚为不同,又联想村民的话,猜想八成是狼嚎。他怕说出来岳山更怕,劝道:“别怕,跟着我。”两人接着往前走了一段,岳山见山腰上生着一株挺拔的松树,便走过去靠着树干喘息道:“公子,你也来歇一下吧。”
嵇康寻了半天也不见人,又见此山夜间如此骇人,心道曹璺与红荍两个女子应该不敢摸黑上山,想必是到旁边的百泉湖中打水去了,便走到柏树下,打算等岳山歇好了,两人再下山去找。
他靠在柏树上,低头朝山下望去,忽被一物晃了下眼,俯身看去只见一块晶莹透亮之物夹在石缝当中。他将此物拾起,对着月光仔细一看,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上面一处还镶着金,正是曹璺那块‘金镶玉’佩。再往地上看去,只见石头旁的杂草上还挂着几条撕破的衣料,粉色与白色交缠在一起,随着山风猎猎而舞。
嵇康顿觉脚下一阵虚浮,跪倒身子朝山下望去,眼前一片黑暗幽深,乃是一处陡峭的斜坡,若是人从此处跌落下去……他抖着手拾起破碎的布条,粉色是红荍的衣衫,而这白色的必是曹璺无疑。“亭主……”嵇康只觉一阵眩晕,头一栽便要向山下坠去。岳山见如此,也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脑中忽然划过红荍窈窕秀丽的模样,心中蓦地一阵绞痛,眼见嵇康就要坠下去竟没反应过来。
嵇康在山崖边摇摇欲坠,眼看便要落入深渊,忽然一阵狂风迎面向他扇来,风力极为迅疾,将他整个人一下子掀出三尺多远,仰倒在地。他被这一惊,头脑也清明了一些,强睁双眼看去,只见狂风散去之后一个人出现在面前,三缕花白长髯,头上挽着一髻,眉目清淡,身着草衣。
“前辈,是你?”嵇康认出眼前之人,正是他在邙山所遇的那位老者。老者冲嵇康捋髯一笑,朝他做了个“来”的手势,便背着手慢悠悠地朝山上走去。
岳山此时也醒过神来,赶忙上前扶起嵇康,凄声道:“公子,她们?”嵇康心里还抱着些许希望,紧了紧岳山的手,与他相携着跟在老者身后,朝山顶走去。
来到山顶时,已是夜半三更。茂密高大的松柏苍翠挺拔,林林而立。松柏掩映之处,隐隐透着一丝光亮,像是有个小亭。老者行至小亭边,对嵇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悠然离去。
嵇康推开岳山的手,强撑着朝前方的光亮处走去。树影横斜之间,光影斑驳之处,隐隐现出一个人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一身素白衣,纱裙轻飞卷,听闻脚步声转过头来,一回眸间风姿绝代,倾国倾城。
“亭主……”嵇康已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神思混乱,不知眼前的究竟是真还是幻,是人还是仙,只知道朝着那束白光一步步靠近。
亭中之人看见嵇康,身子轻轻一颤,幽幽道:“嵇公子,是你么?”
嵇康来到她面前,伸出一手朝她的脸颊抚去,柔滑细腻,犹如丝缎,另一手执起她冰凉柔软的芊芊玉手,放在心口处细细摩挲了片刻,扯起笑颜:“这梦真好,就如真的一般……”
“这不是梦。”曹璺不知他为何如此,也不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看着他悲伤迷离的眼神,又想起他曾做下的负心薄情之事,心中似被狠狠撕扯了一下,刚刚长好的伤疤重又裂开,慢慢渗出血来。她抽回玉手,声音冰冷幽怨,似从远处飘来:“你我男女有别,不应如此,还请自重。”
嵇康定了定神,知道眼前的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并非梦境,一颗悬着的心稍稍归位。但见她神态决绝,话语冰冷,心情不觉又沉了下去。想起他二人此刻的身份处境,又想起当初曹璺的绝情之举,不由冷道:“你没事便好,莫要误会。”说着从怀中掏出在山腰上拾到的玉佩,往曹璺手中一递:“此物想必是你的,既然这是你与士季的定情之物,须当妥善收存,莫要再使它轻易破损。”他言下之意,是在责怪曹璺当日将自己所赠的玉佩摔破退还,毫不珍惜自己的一番情意。
曹璺不知他为何提起玉佩之事,但听出他要与自己划清界限之意,心中更是痛楚。她怕自己再呆下去就要控制不住情绪,在他面前落下泪来,便背过身哑声道:“不劳费心,失陪了。”说着向一旁的草屋走去。
嵇康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想开口唤住却不知以何理由,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她一心要与钟会双宿双飞,自己除了祝他二人白头偕老,还能做什么?他静静地凝望着曹璺的背影,直到老者来到身后。
老者轻咳了一声,对嵇康笑着摇了摇头,请他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递到他手中。嵇康没想到老者会给他一个包袱,好奇地打开,翻看着里面之物。只见包袱中有两本书册,一本《琴谱》,一本《刀谱》。还有一把短刀,刀长一尺二寸七分,刀鞘上嵌着七色宝石,拔刀出鞘,一道寒光闪过,夺魂摄魄。他端详着此刀,觉得它与传说中曹操当年刺杀董卓时用的那把“七星宝刀”甚为吻合。
当年曹操从司徒王允手中得到七星宝刀,伺机在董卓熟睡时刺杀与他,却功亏一篑。曹操机敏多智,见董卓察觉便转而假作献刀之状,将七星宝刀献给董卓。后来董卓被吕布所杀,此刀重又回到王允手中。不久,董卓的部下李傕攻入长安,王允被杀,宝刀落入李傕之手。谁知因缘轮回,李傕后被曹操杀死,七星宝刀辗转几回,终又回到曹操手中。
嵇康拿着此刀,想起它所经历的风云变幻,不由感叹世事轮回,皆无常势,无论天下还是人生,都如风浪中的一叶扁舟,浪尖谷底,起伏颠簸,瞬息万变,难以掌握。就像这把宝刀,如今碰巧落在自己手中,日后将有怎样的因缘际会在等着它,谁又能知晓?
嵇康放下宝刀又拿起那本《琴谱》,翻开一看,见上面记载了四个琴曲之谱,乃《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流楚窈窕》四曲,皆是失传已久的遗世之作。他默读了一遍,只觉每个曲子都寓意悠远,美妙绝伦。
再翻开那本《刀谱》,里面记载了七七四十九种宝刀的样式,每一个都附有详细的图样与文字,以便持谱之人依样锻造。嵇康看罢不由啧啧称奇,心道这三物个个皆是举世难求之宝,今日老者将它们交给自己,不知有何用意?
他转身欲问老者,却见亭中除了自己再无他人,老者已不知何时离去。他起身查看小亭的周遭,见此处与其说是一亭,不如说是一个石头搭起的台子。台上有一桌一凳,皆是石头所造,台前还竖着一块小石碑。他走过去一看,见石碑上刻着“啸台,孙登题”几个字。他这才知道,此台乃是老者所建的啸台,而这老者名唤孙登。他将三件宝物仔细揣进怀中,与岳山在啸台草草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曹璺将沛王之病说与孙登,孙登从药草堆里翻找出一根草药递给她。曹璺知道此乃救命之物,慎重地揣好,朝孙登行了大礼走出草屋,与前来辞行的嵇康撞了个正着。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
红荍冷哼一声,狠狠瞪了嵇康一眼:“嵇公子,请别挡道!”
嵇康不知她为何对自己满腔怨恨,也不愿多问,侧过身子退在一旁。
曹璺扯了一把红荍,朝嵇康略微颔了颔首,快步而去。
嵇康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道:“山上多有危险,亭主千万小心!”曹璺假作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去了。
嵇康脸色黯淡下来,默叹一声,转身朝孙登一揖:“多谢前辈赠宝,晚辈就此拜别。”孙登见他此状,不由得哈哈大笑,捋着三缕花白长髯又朝他摇了摇头,大笑而去。
他此刻因曹璺之事心烦意乱,也猜不出孙登又摇头又大笑的含义,只得颓丧地与岳山一起朝山下走去。他知曹璺不想与自己碰面,便与岳山放慢脚步前行。两人心不在焉地走着,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透露着强烈的恐惧。
嵇康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对曹璺关切之至,岂会听不出她的声音?“是亭主!”循着声音飞奔而去,待看到眼前的一幕,自己也被惊出一身冷汗!
一匹灰毛野狼正呲着尖利的獠牙,口滴涎液,恶狠狠地盯着曹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