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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会如置冰窖,接下来司马昭又对他吩咐了些什么,他只是傀儡般地点头维诺,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混混噩噩地走出司马府,已是月上枝头。使劲呼吸了几口清寒的空气,他低头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路过沛王府时,正遇见门房刚送完客回转:“哟,四公子,好久不见!”
“是,沛王进来身体可好?”
“托您的福,我家王爷身体还算健朗。”
“那便好,我还有事要办,改日再来拜望。”
门房诺诺应了回府而去。钟会站在沛王府门外晃了半天神,自从与曹璺退婚以后他便再未踏进过那扇门。今日望着那熟悉的门楣,他第一次感觉到遥远。那扇门关住的,不仅仅是一段姻缘,似乎还有许多曾经对他很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来至府中,卧房内红烛未熄,他知道司马芠仍在等着自己。轻纱帐中司马芠微闭双目,犹自假寐。“我知道你还未睡。”钟会在床边坐定,执起她落在锦被外玉手,死死握在掌中。
司马芠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今日为何这般:“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心里苦。虽然我仍是放不下她,也许一辈子也放不下,但我不想伤害你。毕竟,你是我的结发妻子。”他自顾自地说着,不知是说给身边的人还是说给自己。
司马芠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涌上一阵暖意。自己之于他,终于不再只是一个局外人,抚上他的手:“这便够了。”
钟会将她抱在怀里越扣越紧,那一阵阵女子身上的柔柔暖香,像一双手般抚去了些许他肺腑中的彻骨寒意。为何他从未曾发觉她是这般温暖?
却说司马府后院中的女子,便是司马师的妻子夏侯徽,字媛容。夏侯徽身世不凡,父亲是曾经的征南大将军夏侯尚,母亲德阳公主是已故大将军曹真之妹,兄长是“三玄”之一的夏侯玄,而大将军曹爽则是她的表兄。可以说,夏侯徽全家皆是名位显赫,大权在握的曹氏宗亲。
夏侯徽不愧出身名门,不仅容貌端庄明丽,而且举止优雅,才识渊博。她自及笄便嫁与司马师为妻,两人相敬相爱,感情非常深厚。司马师敬重她才高,偶遇不能决断之事还会与她商量。成婚多年,司马师一直未纳任何妾室,五个女儿皆是夏侯徽所出。可以说,他们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也是精神上的知己。若不是今日后院中惊心动魄的一瞥,她必是他此生永难分离的佳偶伉俪。
只可惜……
今日她自后院中抱着五儿出来,一颗心就“突突”急跳,房中人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这么多年来她虽一直存着疑虑,但却并不知自己的夫君竟已暗中谋划得如此周密。司马氏之心,昭然若揭!她千思万转,待回到卧房看见摊在床头的鸳鸯锦帕时,蓦然惊觉,已不必再为任何人忧心,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这块锦帕,是她嫁给司马师之前在闺中亲手所绣。她与司马师的婚姻虽是父母之命,但两人并非从未见过。有一年曹氏宗亲在宫中宴饮,司马懿也应邀进宫,带着长子司马师参见天子。那时的司马师英姿勃发,笑声朗朗,胜过曹氏无数的纨绔子弟。得知要嫁之人便是席间的少年,夏侯徽说不出的欢喜,一针一线亲手绣得这块鸳鸯锦帕。这锦帕独具慧心,上面的鸳鸯不似寻常一般呆呆地在水间嬉戏,而是展开五彩缤纷的翅膀,潇洒自在地翱翔于青天之上,羽翼下面绽放着朵朵绚丽的牡丹,雍容华贵,典雅端庄。锦帕的右上角还绣着一首情诗。她还记得成亲当日,司马师在洞房中说的第一句话。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认出眼前的新娘,正是自己曾在宫中宴席上见到的那位佳人。没有任何安排,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他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结合在一起。那日他对新娘说,这锦帕便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待离世之时方能取出。她认为这是一句海誓山盟,而他在那时也许就隐隐预感到了将来。他知道,以她的聪慧迟早会察觉司马氏的野心,即便明白自己终将令她失望,却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再也瞒不住的一日。而那天是何时,就让上天来决定。
夏侯徽望着鸳鸯锦帕半饷,走到内室将身上的素罗裙褪下,取出成亲时的喜袍仔仔细细穿戴妥当,坐在梳妆台前淡扫素娥眉,对镜化红颜。正妆扮着,司马师的身影出现在铜镜之中,似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鬓发总觉凌乱,夫君,帮我理一理吧。”
“好。”司马师执起妆台上的鸳鸯玉梳,俯身为她梳理起来,手法轻柔娴熟,“容儿的发丝柔而不乱,梳起这飞仙髻来就似月宫的婵娟一般。”说着又在妆匣内拣了一支朱红的牡丹绢花,为她贴在鬓上。
“是你梳得好,不知不觉间已为我理了二十年。”她抚抚发鬓,花红得刺眼。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任何女子理鬓贴花。”
“嗯。”夏侯徽将妆匣盖起,“我没有什么事可忧心,只求你日后娶个贤良之人,好好养大我们的五个女儿,为她们寻得好夫婿。”
“你放心,她们的夫婿一定不会像我这样。”
“你很好,这辈子我已知足。”夏侯徽欲转过身,却被司马师紧紧按住。
“别回头,我不想你看到我此刻的样子。”
“也好,你我本已不堪回首。时辰不早了,帮我把锦帕拿来吧。”
“再等等……”
“不必了,再等怕错过了良辰吉时。”
司马师不再坚持,将铺在床头的鸳鸯锦帕拿来,抖着手摸了一番,从身后为她轻轻蒙在头上。又把桌上的酒壶执起,将合卺酒杯中的一个倒满,另一个空置着。
“我已不配再用此杯。”酒杯放到她的手上,他迅速转过身在屋中走了几步,忽又急迈上前攥住她举在唇边的手,嘶哑道,“告诉我,今日后院中你什么也未听见,快告诉我!”
“没用的,一切早已注定。”推开他的手,夏侯徽仰起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朱唇微动,念出绣在锦帕上的那首诗。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声音渐响渐弱终于没了生息,玄红喜袍也被滴滴黑血染污。
鸳鸯不离不弃地翱翔,穿过一个个罗织的天网。娶得佳人的君子啊,愿你的福禄万年绵长。鸳鸯相依在鱼梁,喙儿插进左边的翅膀。娶得佳人的君子啊,愿你的一生幸福安享。
“容儿……”司马师难以相信,最后一刻她竟还能吟出这样的诗来。背过身独立房中,双眼已经模糊一片。唇边滑过一丝凉滑之物,带着难以察觉的甜腥。就这样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觉得左眼愈发刺痛起来,伸手揉了一揉,惊觉方才落下的不是泪水,竟是鲜红的血水。左眼的刺痛越来越甚,好像要将他的心也揪出来一般,堂堂七尺之躯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
“眼睛,我的眼睛!”一夜之间,司马师的左眼之下生出一个豆大的瘤子,一日大过一日,时常发痛流脓。医者都道此乃热毒血瘀所致,过几日便会痊愈。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病此生再也不会好了。
夏侯徽死后,司马师娶吴氏为续弦,没过得几日便一纸休书将她赶出了家门。后又娶大文豪蔡邕的外孙女羊徽瑜为妻,两人相敬如宾,未有子嗣。夏侯徽暴毙之信传至雍州,时为征西将军的夏侯玄惊痛不已。
“我离京之时容儿还好好的,上个月还收到她的书信,怎会突然病逝?”夏侯玄对妹妹的死难以置信,对报信之人厉声责问。
“小人也不知,只听说司马夫人染上了心悸之症,痛了一夜便离世了。”
“心悸?我夏侯家无人得过此等恶疾!”他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定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