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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与吕安对视哑然。看来这吕巽还记得当日他与吕安初进洛阳时与钟会结识之事。只可惜,他并不晓得后面发生的种种精彩戏码。吕安自然也从未对他提起。这些年来,吕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可至今仍是一个芝麻小官。没想到,今日他为了攀附权贵,竟把算盘打到嵇康头上来了。
吕安一阵厌恶,道:“康哥与那钟会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断了来往,你若是打听此人,还是另找他人吧!”
吕巽只道吕安是不想帮忙,便也不理会,仍对嵇康谄笑道:“叔夜,你与阿都从小一起长大,就凭你二人的关系,我也算得上你半个兄长。如今司马家蒸蒸日上,愚兄早就想到司马幕府效力,怎奈总不得如愿,你若能在钟大人面前帮忙美言几句,促成此事,愚兄定有重谢!”
嵇康打一听了他的话头便反感之至,本以为吕安的拒绝能让他知难而退,谁知他不但毫不收敛,反而越说越来劲,只得强压怒意,冷道:“阿都说的不假,我与钟会已无来往,此事恐怕不能帮忙。”
吕巽并不相信,以为他故意推诿刁难,继续好言相求:“莫拿这些话来哄我,你们再是疏远,也比外人强上百倍。别的不说,就凭叔夜你在天下文人学子中的威望,恐怕连司马大将军也要敬你三分,何况钟大人?”说着偷眼瞧嵇康脸色,见他垂着眼,面色越来越沉,便转了转眼珠,忽又顿足道:“哎!都怪我不好,一向持强霸道惯了,从小到大让阿都受了不少委屈,难怪叔夜今日不愿助我……阿都,大哥今日在这向你赔个礼,你倒是替大哥说句话呀!”他一边向吕安作揖一边向他使眼色,叫他开口。
吕安最憎他这副嘴脸,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别看今日指天誓地,说得肝胆掏出,再诚恳不过,明日一转脸便能忘个一干二净,甚至落井下石,过河拆桥。莫说嵇康与钟会早已决裂,就算他二人仍是至交,也断不能去喂这条白眼狼!想到这,他将袖一甩,道:“大哥的道歉小弟消受不起,你想飞黄腾达还是找别人吧。我们还有事,不奉陪了!”说罢拉着嵇康便走,将吕巽生生晾在当地。
两人走出吕府,吕安仍是意气难平:“我最看不惯他这副嘴脸,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嵇康叹了口气:“我知他可恶,可你方才实不该发那么大的火,他今遭被你当面羞辱,日后难保不会衔恨报复。你俩同一屋檐下,可知防不胜防?”
“这些我都知道,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平日里对我耍阴招使手段也便罢了,今日竟打起你的主意。明知你是曹家姻亲,却口口声声要投靠司马氏,还叫你去牵线搭桥,他安的什么心?还有,叫你向谁引荐不好,偏偏是那个钟会,那钟会是怎样的卑鄙小人,他竟赶着去巴结,怎不叫人生气!”
嵇康知他这一肚子火气都是为了自己,也不忍再责,道:“罢了,他的事我们不必去管。你说也说了,不提也罢。日后对此人敬而远之吧!”
“好了,不说他,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何苦生这等闲气。前面有个酒垆,我们喝酒去!等那美酒下肚,包管你忘掉所有烦恼!”吕安指指前方酒垆,前面带路道。
“哎,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嵇康摇头,话中不无担忧。
吕安正在兴头,听了这话,突然停住脚步。这是嵇康今日第三次说他“一点没变”,初时是说他样貌没变,后来是性情没变,如今又说他处世风格没变。他越想胸口越闷,不知怎的,嵇康两鬓那几根银丝忽又跳出脑海,顿觉十分扎眼,无限凄凉。
他长吁一口气,转身正色道:“你说得对,我是没变,这样不好么?我便是我,又要变作何人?世间的无数狡黠虚伪,我并非不懂,只是想以本真示人。要我去学那些圆滑世故,机关算尽,实在难上加难!老子曾云道法自然,庄子教导返璞归真,不就是叫人依循自然之道,按本性做人么?你一向以老庄为师,今日怎会生此感慨?”见嵇康被说得愣住,他走近道:“我明白,如今政坛险恶,正是风云变幻之际。你才情高,名气大,又是曹氏姻亲的敏感身份,凡事都如临深渊,也经历了许多我难以想象的风浪,常常身不由己。但是康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你,是那个胸怀正气、俯仰无愧的君子;是不畏权贵、敢于直言的勇士;是才情无双、神思飞扬的智者;是帮我打抱不平的兄长;是敢爱敢恨的人。我敬佩这样的你,也绝不希望看到你有丝毫改变!”他慷概激昂,一番话说的坦坦荡荡,情真意切,目光神态一如当年那个性情纯良的少年。
就像一束光芒,照进嵇康饱受世事摧折的内心,让他生出一种渴望,一种责任。吕安说得对,他已看了太多激变。亲人相煎、友人相杀、君臣不存、伦常悖逆、朝为座上客,夕成阶下囚。世事苍茫,如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然而在这瞬息万变的世道下,却有一颗心始终保持着自我的洁白,不动不摇。若世人都能守住这颗赤子之心,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或许都可以。
“我踏破铁鞋,求索万千,却忘记大道就在人心中,一直存在,从未增减。当逢乱世,人人自危,选择反抗是一种勇气,但坚守自我也是莫大的珍贵。你的话我记住了。阿都,我们都不要改变。”
吕安见他瞬间理解了自己,上前握住他的手,会心一笑,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耀眼。这笑容,一直印在嵇康心上,陪伴他走到生命的尽头。
却说他二人来到酒垆,把酒言欢,重叙离情,竟忘了暮色已沉。直喝得酒酣耳热,吕安才恍然发现离家已久,不知紫妍一早出门去集市,现在是否回府。二人回转府外,就见下人跑出来道:“二公子,少夫人回来了,还带了位姑娘……”
“姑娘?”
“是,那姑娘像是受了伤。”下人将吕安引至客房,见紫妍正在榻边照料着,一位黑衣女子斜倚榻上,紧闭着双目,面色惨白。再仔细一看,吕安不由大吃一惊,那姑娘身上竟血淋淋插着一枚短箭。更险的是,那箭头就在心口处。
“妍儿,这是怎么回事?”
紫妍见吕安归来,忙起身拉住他,道:“回头再跟你细说,这姑娘受了重伤,快想法子救救她!”
吕安生性纯良,素来见不得人受苦,看这姑娘命悬一线,紫妍又在一旁相求,当下也十分焦心。他想起嵇康颇懂得医术,便道:“康哥,你快来看看,这姑娘还救不救的了?”
嵇康上前探看,那短箭刺得虽深,但所幸离心脏还差半寸,并未伤及心脉要害,且伤口渗出的血色鲜红,可见箭头没有施毒,欣慰道:“未伤及心脉,我先帮她止住血,你快去找大夫来。只要取出短箭,伤口愈合,应无大碍。”他边说边动手用紫妍拿来的白绢,为那女子擦洗包扎起来,直到吕安请来的大夫为女子取出短箭,疗伤完毕,他都一直在旁守着。
“你看,就是这枚短箭。”吕安送走大夫,将那短箭举在嵇康面前,两人一齐端详起来。箭头有三棱,尾部短小,仔细看去,箭身上刻着一个“玉”字。此物与那日在水帘洞出现的,竟然一模一样。这女子正是袖玉。
嵇康一惊,朝袖玉看去。之前忙于救治,连长相穿着都没来得及注意。他这厢正抬眼看,袖玉也悠悠转醒,目光迷蒙地瞧向他。一双秋水美目,漆黑眸子,盈盈闪闪,仿若一人。他神情一窒,忘了呼吸。虽一直知道有个女子在监视自己,但却从未看清过她的容貌,更不知有这样一双肖似曹璺的眼眸。
袖玉察觉到他眼神的内容,勾起嘴角,若有似无的一笑。
“你认识这位姑娘?”
他被吕安问的一醒神,没有回答,转身走了出去。
吕安正诧异,却听紫妍问袖玉道:“姑娘,我归家途中见你重伤倒地,便将你救了来。此处是我家,你且在这好好养伤,不用担心。”袖玉点点头,道了声谢。“你叫什么名字,究竟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紫妍继续追问,可袖玉不知是太过虚弱还是并未听见,侧过身子,又昏睡过去。
“让她休息吧,改日再问也不迟。”吕安将紫妍拉出客房。
自这一日后,袖玉便在吕府住下,每日由紫妍照料起居,伤势一天天好转。只是像受了巨大的刺激,谁人来问她都不再说话。嵇康被大夫嘱咐了煎药换药之方,每隔三日必来换药。但对袖玉从始自终都不发一语,换好便走。吕巽自那日被吕安拒绝之后,不但人没再露面,还暗中吩咐下人缺水少茶,故意怠慢嵇康,连袖玉的医药用度都想法克扣,存心给吕安难堪。吕安早就料到会如此,幸得自己一直经营着所分的田产,不必为了些许家用发愁。嵇康对此更全不在意,只作不见。如此过了半月,袖玉伤口愈合,不必再劳人换药,他便向吕安提出辞行,并将随身带的号钟古琴叫吕安保管。
“才住了几日,这便要走?我还有好多话没与你说呢!”吕安不舍。
“来日方长,我还有事要办,若不是被这受伤的女子牵住,早该走了。”
“说起这女子,我一直觉得蹊跷,不知是何来路。”
“你只管帮她把伤养好,其他的都不要问。我来之事,也不要与他人提起……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你好好保重。”
“诶,你我只是暂别,何必说得这般凝重。待我闲暇了便到山阳找你,还要与子期一起种菜灌园呢!”
“好,我与子期在山阳等你。”两人又互相叮嘱一番,终于作别。
然而,嵇康一走,袖玉也随即从吕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