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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燕王府,也是一片素白朝天愁云惨淡。家人都是披麻戴孝,为太祖朱元璋守丧七七四十九天。世子朱高炽尊旨带着两个弟弟已经去了京师守孝,王府里骤然冷清了许多。
朱棣在正厅设了灵堂,供着朱元璋的牌位。倒也不多要求别人,就自已或跪或坐,在灵前守着,每日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徐英劝了多少次朱棣都象没听见,只好随他去,派了马三宝守在旁边。一晃五六天下来,朱棣胡须头发尽皆乱糟糟的,一身斩衰的生麻布丧服皱皱巴巴,整个人还有股怪味。
这一日马三宝有事匆忙外出,管家朱勤见燕王已经这样好几天了,着实担心。想让燕王打打岔,便拿了一摞邸报来放在朱棣面前,劝道:“王爷看看邸报,散散心。”朱棣充耳不闻,跪在那里不啃声,也不动。朱勤不由心里叹了口气,自己也退下了。
朱棣望着灵前,明知道这样傻,朝廷都说了不要自己奔丧,父皇也说了不要见自己,可就是不相信。为什么?自己拼了命想赢得父亲的赞赏,为什么父亲连见都不要见自己,难道真的是根本就不在意?
朱棣想不通。
跪久了的双腿有些麻木,朱棣稍稍动了动腿,眼睛无意识地掠过地上的邸报。
“追尊故懿文皇太子朱标为孝康皇帝,庙号兴宗;故太子妃常氏为孝康皇后;尊母吕氏为皇太后;册立妃马氏为皇后,皇长子文奎为皇太子,次子文圭为原怀王……”还有三个弟弟封王,原来的公主们升为大长公主,孙贵妃升为太皇太妃等等。都是新帝后宫的安排,都没什么悬念意外。
朱棣不以为意,放好了双腿,又望向灵前。
灵堂上的牌位,是道衍写的,字迹遒劲,如刻入木中。
突然,朱棣“腾”地站了起来:为什么没有她?她那么得宠,没有封号?为什么?朱棣大声吼道:“三宝!滚过来!”
王景弘应声跑了过来,躬身道:“三宝出去一下马上回来。王爷有何吩咐?”
朱棣哼了一声,看着王景弘,上下打量。王景弘心中发毛,强撑着一动不动。
朱棣冷冷地道:“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王景弘假作不知:“王爷说谁?”
朱棣一脚踢过去:“还装!”
朱棣这一脚颇重,王景弘又不敢躲闪,正踢在腰间,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王景弘不敢呼痛,跪倒在地,忍着痛问道:“王爷是问宜宁公主?”
朱棣不答,锋利的眼神闪着刀光。
王景弘知道瞒不过去,只好说道:“京里的消息,宜宁公主,就是李才人,在侍奉太祖时下了毒在汤药里,被下在宗人府”。觑了觑朱棣的面色,又小声道:“说是要问死罪”。
朱棣面色铁青,怒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都瞒着我!”
王景弘道:“王爷恕罪!是王爷去奔丧时来的消息,王妃下令都不可以说”。
朱棣怒极,抬脚就要再踢,徐英却已匆匆赶到,一把拦住,含泪叫道:“王爷!”朱棣一腔怒火爆发出来:“为什么瞒着我?”
徐英缓缓说道:“不瞒着,王爷又能怎样?”
朱棣被噎得跌坐在椅中。
是啊,能怎么样?当时如果知道她出事了,肯定是不惜把谢贵杀了硬闯滁州南门。可是,那又能怎么样?闯过了滁州又能怎么样?
朱棣望向灵堂,第一次真切地觉得,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自己再不能肆无忌惮,再不能无赖。
徐英接着劝道:“她现在是陛下的才人,陛下一定会设法救她的,别担心了。”朱棣听着,只觉得刺耳,也伤心。
徐英示意王景弘起来,王景弘小心地望了望朱棣,起身垂手立在一旁。
徐英见王景弘行走时略有趔趄,知道他是忍痛,叹了口气道:“赶紧去上药!”
王景弘不动,待朱棣摆了摆手,才缓步出去了。
徐英一低头看见地上的邸报,扫了眼才明白原因。不自禁地也心烦意乱,在朱棣旁边的椅子坐下,默默无言。
这时脚步声响,马三宝匆匆进来,叫道:“王爷!”见徐英也在,一愣停住。
徐英淡淡地道:“王爷已经知道了。说吧”。
马三宝顾不上多想,禀告道:“宫里才来的消息,太祖遗命宜宁公主去圣感塔,看守舍利,诵经忏悔当日太祖擅迎舍利之过。最后太后将公主贬为庶人,如今已去天禧寺的圣感塔里了”。
徐英先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朱棣却愣在那里。圣感塔里?想起在宁王府,三个人的约定。想起送她出北平,临别时的话语:“一起看圣感塔。”
这一切,难道真的是冥冥中的天意?还是慧光老和尚说的“劫”?
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朱棣沉思不语。
良久,朱棣吩咐道:“备纸笔!”马三宝摸不着头脑,二话不说迅速摆好了笔墨纸砚。
朱棣在案前坐下,想了想,提笔疾书:
“臣棣泣血而奏:自皇考驾崩,棣无日不哀痛伤嗟,笔墨陈之不能尽也。加复少因北征,途路遐遥,身力疲竭,顷年以来,更增衰弱,顾阴视景,能复几何!念念在心者,惟皇考之陵未谒,望乞圣诏进京谒孝陵即归藩。臣棣顿首再拜”。
原来是写给朱允炆的奏章,意思是父皇驾崩了我伤心得不得了,原来北征就身体不好,这下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请你下旨让我进京谒陵,我拜完了就回北平。
写得很谦卑,完全是对待皇帝的语气。不,比原来写给朱元璋的奏折要恭敬得多。马三宝在旁磨墨,一眼扫过,不知怎么一阵心酸。
徐英看着,想说话,终于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自己先走了。
朱棣写完看了看,折好交给了马三宝:“快马上奏。”马三宝接过,看了看朱棣的面色,说道:“王爷!还有个事情,那个高丽世子王奭,有消息了。”
朱棣并不起劲:“说”。
“人是还没有拿到,不过通州那里有人报两个月前见过,打扮是书生模样,说是上京赶考的。”
“京城那里有消息吗?”朱棣淡淡地问。
“还没有”,马三宝有些担心:“对公主会有影响吗?”
朱棣苦笑:“她朝鲜公主的身份已经坐实无碍,现在是陛下宠的人,有什么影响?即使高丽世子出现在朝廷,大臣议论,陛下也会帮着她。轮不到我们操心”。
马三宝见朱棣笑容苦涩,本不该再说,可是担心莲花,还是忍不住:“就怕万一王奭用阴的,暗中对付公主……”
朱棣愣了愣,这个确实没想到,这些天自己是有些糊涂了。可是就算想到了,又能怎样呢?自己的势力在京师小得可怜,打探个消息都要千方百计,又有什么办法能保护她?皇宫也好,天禧寺也好,都不是自己够得到的地方。
朱棣摇摇头,叹口气道:“先打听着,再说吧。”马三宝不敢再说,心中琢磨。
这时侯显走进来报道:“王爷! 朱能回来了,进了城了,是让他去校场吗?”朱能二月去的大宁卫,这都回来了。
朱棣有些意兴阑珊,漫不经心地道:“去校场。让张玉一齐整了队安顿下去”。
马三宝有心让燕王从连日的阴霾中走出来,极力撺掇朱棣道:“王爷一起去看看吧?这三千卫队当时在大宁卫练得好不辛苦,几个月不见不知道怎么样了?朱能说是他自己也训了几种阵法出来,不知道是什么阵法?”
朱棣郁闷多日,本不想去,架不住马三宝侯显极力怂恿,胡乱换了件衣服就出了门。走过回廊,正好道衍迎面而来,听说是去看新来的卫队,遂一起到了校场。
燕王府的校场,乃是原来元朝皇宫训练大内护卫之所,要练弓马骑射,极为阔大宽敞。燕王府的府兵侍卫常在此训练,整个地面踩得板实坚硬,更有些地方有一个一个脚印。校场四周,是一排排的白杨树,都有了年头,郁郁葱葱。东面放了一排兵器架,刀枪斧钺剑戟勾叉什么都有,是侍卫们常用的。兵器架的旁边摆着几张高凳,本是给人歇脚,朱棣却一到就坐下了。
道衍见他意兴阑珊,也不劝解,远远望着朱能张玉带着大队人马缓步进了场内。朱能身高八尺,在一群蒙古人中依然显得高大魁梧;反而张玉虽然原来是大元的枢密知院,但在汉人中也只是个中等身材,在队伍的前方不大容易找到。
这么大的校场,如果是三千步兵,根本就不显眼,也就是地上的一块补丁。可这三千骑兵阵容整齐声势浩大,缓缓而行间,已是威势迫人杀气阵阵。朱棣看着看着,慢慢坐直了身体。
朱能手中持着数面小旗,待队伍行到校场正中,高喝一声:“住!”
就见马匹前后穿行,旋即成了一个四方四正的方队。马有大小人有高矮,难得这个方队每列的马首都是平齐,人身也是一致。显然挑马排阵时下了不少功夫。朱棣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远远望着方阵。
朱能右手举起一面蓝旗,高喝:“起!”
瞬时马匹小步跑起,眼花缭乱中阵形已变。
朱能迅速换了面红旗,高喊:“杀!”
仿佛是一刹那,骑兵的长刀已出鞘,高举在空中,齐声大喊:“杀!杀!”杀声震天,长刀在夏日的阳光中闪耀着丛丛光芒,马匹也激动起来,嘶鸣不已。
朱棣听着这熟悉的人喊马嘶,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回到了刀光箭雨,回到了飞马举刀血肉横飞的征战中。沉寂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萧索的眼神一点一点有了神采。道衍侯显和马三宝都暗暗松了口气。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英雄总难忘如许豪情。只是燕王,你还有征战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