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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秦城,黄土城墙上,执勤士卒躺在牙墙下裹着厚实棉袄还是浑身发抖。
不似江南那养人的气候,热时是让人心暖,冷时是让人心怡。凉州早晚温差之大,是让人在正午艳阳高照时恨不得袒胸露乳,晚上冷风习习时,只愿身上遮寒挡风的衣裳多一件,再多一件。
上面的官吏动动嘴,下面的小兵跑断腿。县令大人下了死命令,说凉州刺史就在离这不远处的郡兵大营里,保不齐会心血来潮到三秦城看一看,也就只能苦了他们这帮拿着微薄俸禄的小卒晚上在城墙上挨冻。
凉州刺史多大的官?连见到本城县令都是如履薄冰的他们实在不好比较,在他们印象里,大概也就和那只听过无上威名的天子一样吧。
蜷缩着身子捂着羊皮棉袄刚刚入睡,就听到下面城门有人呼喊。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卒哪愿意从暖和的棉袄里面钻出来,去吹那寒冷入骨的冷风,即便被吵醒了也是紧闭着眼睛只当没听到。
让他们恼火的是底下叫喊的人不但没有自知之明离开,反而声音越来越大,从开始的小声呼唤逐渐演变成深山里那饿狼觅食时才会发出的嚎叫声,听的他们心烦意燥。
执勤将官揽到这档子苦差事就已经是满腹怒火了,掐了掐冻木掉的鼻子,一把将棉袄推开,瞬间寒风绕过牙墙的凹角吹了进来,让他好一阵哆嗦。
或许是实在没勇气把头探到无遮拦的城墙外,他踢了踢旁边一个身材臃肿的新兵,骂骂咧咧道:“胖墩你他娘的别打呼噜了,快起来,去问问底下是什么人?”
诨名胖墩的年轻男子爬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不情愿的站起来,他一身肥膘倒是没觉得这风刀子刮在身上有什么不适,反而觉得清爽舒服。
看着一脸凶煞的什长,他赶紧扶着冰冷土墙小心翼翼的把头探出去,生怕自己一个迷糊就从城墙上跌下去。听说年前就有一个倒霉蛋晚上起夜放茅,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何故,站在牙墙上面解开裤带往城墙外撒尿,小身板被风吹的前后晃荡,稍微移了下步伐就从三丈的城墙失足踩空一步,摔了下去。
等到第二天交班时才发觉少了个人,最后在城外找到了一具冰冷生硬的尸体。
有了这前车之鉴,本身就无比惜命的他更是不敢有半点马虎,挨什长一顿骂无所谓,反正这天杀的什长每天都会找几个理由欺负他,可命只有一条,说没就真没了。
什长看到这胖墩像缩头乌龟一样缓缓伸出肥头大耳,性子暴烈的他上前朝着胖墩的屁股就是一脚。
胖墩表面上不敢和什长拉下脸,只好把窝心的怒气撒在始作俑者,也是让他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的人身上。
“哪个不长眼的半夜三更敲城门?急着奔丧还是投胎?不知道夜禁令么?”
胖墩中气浑厚,扯着嗓子一喊,原先没被城门外叫喊声惊起的人也都醒了,城墙上又是一阵骂声不断。
城墙下的侯霖感觉很冤枉,自己灌完水囊里最后一口水,才使得自己喊叫起来不像是恶鬼索命,怎么到守城甲士耳中又成了奔丧和投胎了?
以为是呼啸风声太大听错,侯霖又深吸一口气喊道:“城墙上的小哥麻烦把城门打开下!我乃骠骑将军麾下七品都尉,验过官牒后好让我们进城!”
城楼上的胖墩也禁不住寒风凛冽,缩回脑袋,一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望着什长,似乎在询问该怎么办是好。
“把竹篮子放下去,让底下的人把官牒放到竹篮子里,鬼知道是不是叛军装作官军来诈城的。”
被自己这个想法一下惊的毫无睡意,来不及披起棉袄,急忙跑到牙墙外,冒着一宿都不曾挺过半息的寒风望向城墙下面。
夜罩荒野,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三丈外的人。摸黑张望了半天什么也瞧不到的什长亲自接过竹篮,吊着一根细细麻绳递了下去。
“把官牒放到篮子里!待我验过后自然就开城门!”
他喊完这句话,觉得不妥,语气委婉了几分又道:“如今不太平,底下的兄弟可别介意,咱都是为了朝廷效力!可别怨小的不近人情!”
曾经在这上面吃过大亏的什长喊完后心里才踏实,将绳子缓缓下放,感觉那头有了动静后,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三个月前,武威郡的一支败兵逃到三秦城,当时也是月黑风高夜,他不过磨蹭了些,打开城门后就被一身血污,纵马进城的将军一马鞭抽倒在地上抽搐了许久。事后还指望县令大人能替他讨个说法,石头砸进河中好歹还有个响声,可他却是白挨了一马鞭。
在鹤唳风声里依稀能辨听出大旗烈烈作响的声音,他使了个眼色,旁边的胖墩立即喊道:“好了没!”
绳子抖动,下面的人回道:“拉吧!”
不愿意干这种白出力气活的什长把绳子扔到胖墩手中,早就习惯的胖墩只是揉了揉自己的肥脸,然后将并不重的竹篮轻而易举的拉了上来。
什长拿起竹篮子里的官牒,只是粗略认识几个常见字的他看着那四四方方的落款将军印迹,睁大了眼珠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出自中原摹章大家的骠骑将军印是用九叠篆刻印制作,一笔一划都尽显摹章人的不俗功底,可落到这什长眼中就是四个鬼画符。
只见过凉州商牒行牒落款的他也拿不定主意。
一想起上次让他两个月不敢翻身的马鞭,他就心有余悸的一颤。
为了不重蹈覆辙,什长咬着牙道:“下去打开城门!可得看仔细了,别混进来什么暴民难民。”
胖墩虽然憨厚,可却不傻,听到什长让他下去拉闸开门,脑袋摇的像拨浪鼓道:“我一个人拉不动啊。”
什长一巴掌拍在胖墩脑袋上,怒声骂道:“你他娘的缺心眼?不知道叫上几个人一块下去?”
听到有垫背后,胖墩摸了摸其实并不疼的脑瓢踹起几个人,比起女子十月怀胎还要大上一圈的肚皮乱颤,一路小跑下了城墙开门。
一炷香后,冻到已经感觉不到寒风拂身而过的侯霖躺在马背上,进了三秦城。
身后长伍无声无息,只有战马时不时的仰天打上一个震耳的响鼻。
裹在一张破棉褥下的荣孟起指着朦胧月色下,依稀可见的高大鼓楼道:“三秦城里最著名的就是这古秦时便有的鼓楼,距今己有千年历史,不过寻常百姓只能远远张望几眼,不让登上鼓楼,怕把这地基并不稳牢的鼓楼给踩踏了。听闻梅忍怀曾经上去敲响那面大秦战鼓,被如同轰然雷骤的声音吓的险些跌落摔死。”
跋涉几日的侯霖眼皮都已经睁不开,换了个舒服姿势回道:“他如果摔死了,不是正合你意么?”
夜色下的荣孟起脸色平常,淡淡道:“梅忍怀身死是必然之事,可我荣氏满门污名要先洗尽,否则在他人眼中荣氏一族还是私通黑羌的乱臣贼子。”
侯霖坐起身道:“我的荣少爷,你声音小点,这可不是荒郊野岭,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你的复仇大业可就毁于一旦了。”
荣孟起笑笑,并没搭话。
一行人在城中一角下榻,一夜太平。
二日清早,天边晨曦升起。已经好几日没有洗漱的侯霖邋遢不堪,瞅到不远处就有一口井,上去打了些水,就地脱去衣服冲凉。
三秦城的百姓感到惊奇,昨日还空旷的城西角今日居然平地生出这么些军马。闻讯赶来的三秦城衙役不敢私自闯进营地,看到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后,才踮起脚尖一步一停的走进来。生怕一个脚步声吵起这帮军爷。
侯霖换上最后一身干净衣服,看到几个衙役诚惶诚恐的表情,开口道:“几位有事?”
其中一络腮胡大汉讪笑道:“打搅军爷好梦了,一大早有城中百姓去衙门说这出现一支军伍,小的就过来看看,还望军爷见谅。”
胡子拉碴的侯霖比那白面时候倒多了些威严,掏出随身携带的官牒扔给这络腮胡大汉,转过身又打上一桶水,准备在把满是沙土的头发洗干净。
络腮胡衙役也认不得几个字,看到官牒行书上的平叛和都尉两词就已心惊胆战,将官牒上的灰土弹掉,双手捧着奉还道:“官爷此来是?”
侯霖不愿和这等末吏多言,将冰凉井水顺着脑袋浇上一头道:“你们县令可在城中?”
“在!在!我们大人就在县衙内,军爷若是要去,小的可以领路。”
“不用,我等等自己去,既然验过了官牒,那几位衙差可以走了?”
几人哪还敢逗留,畏惧的看了看竖在营中央的大旗,头也不回的离去。
等到侯霖洗去这几日的疲惫沙尘,荣孟起也收拾妥当走了出来。看着城中最显眼著目的鼓楼怔怔发呆。
侯霖上前拍他肩膀道:“走,去见见这三秦城的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