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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远山却并没有死。
薛慕华翻遍了医书也不曾寻到记载的无名热毒,在郑渭眼中只是因子弹碎片进入血管引发感染所造成的局部肢体坏死。然而以如今的医学技术,要郑渭将子弹碎片取出来也绝无可能。最终,为保萧远山性命,他只能将萧远山的整条已呈黑紫色的右臂截肢。
萧远山右臂被截后果然逐渐退烧,只是他年纪老迈,经此大难体力难支,是以手术后数日仍兀自昏睡不醒。
萧峰始终在萧远山身旁服侍照料,直至郑渭担保性命无碍,方松下心神。他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纵然内力雄厚此时也已到了强弩之末。阿朱这几日来一直陪着萧峰,帮他一同照料萧远山。见他熬地双目赤红两颊凹陷,阿朱心疼不已,只不住地劝他早早歇息休养身体。然而,萧峰只要一想到萧远山昏迷前与他说的那几句话,他又哪里合得上眼?
眼见阿朱急地要哭,萧峰反而笑了起来,只安抚她道:“别怕,萧大哥没事的。到是阿朱该去好好睡一觉,再吃点东西,看你瘦地风都能吹跑了。”
阿朱也知萧峰心事重重苦闷地很,只是千头万绪的她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哽咽良久只能轻声而坚定地道:“萧大哥,萧大哥……无论发生何事,阿朱总是陪着你!”
自从一个月前萧峰与萧远山相见,这赶赴许昌求医的一路上,阿朱始终陪着萧峰又帮他照料萧远山,出生入死、任劳任怨。如此恩德,萧峰岂能不感动?他不由低声问道:“阿朱,你不以我是契丹人而瞧不起我么?”
阿朱本是面红过耳,低着头不敢看萧峰,此刻听萧峰有此一问,她登时一惊,忙抬起头来急道:“萧大哥何出此言?无论是胡是汉,一样有好有坏。萧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好汉,阿朱……阿朱只怕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服侍萧大哥。”
萧峰见了阿朱这般忐忑不安的模样,心中忽而一动,登时放声大笑。“什么配不配、什么汉人契丹人,统统都是屁话!阿朱,你我相识多年,我始终将你视为自己的亲妹子,岂有他念?你不因我是契丹人而轻贱我仍当我是兄长,又岂有他念?我们又为何要因旁人的看法而生了隔阂?”
阿朱闻言只觉心下一空,过了一会方又笑道:“萧大哥说得是,什么汉人契丹人,最终还不是化为尘土?恭喜萧大哥、贺喜萧大哥,你终于明白了!”阿朱知道萧峰自从得知自己是契丹人,心中始终郁郁。如今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虽说与她心中所愿截然不同,可眼见心上人解开郁结,她却仍旧发自内心地为萧峰感到高兴。
萧峰为人豪爽武功高强,自入江湖以来从来都是万人敬仰,四海之内皆兄弟。然而自打武林知晓他的身世,他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虽说最终仍如愿救得生父的性命,可对这个江湖却是实实在在地心灰意冷。只见他长叹一声,忽然道:“这些年我身负血海深仇却无知无识,实在大大地不孝!如今待我了结仇怨,我便奉着爹爹返回契丹,照顾他终老,从此再不踏足中原半步。”说到此处,他不由又是一怔,只暗自心道:母亲的仇当报,父亲的断臂之仇又该如何?想到萧远山先前那番话,想到慕容复,萧峰更是一阵心烦意乱。他再顾不上阿朱,只茫然一叹,疲惫万分地走了出去。
萧远山在第二日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捡回一条老命本是万般庆幸,只是想到日后肢体残缺武功大打折扣又不禁一阵默然。
郑渭久在军营,战场上的厮杀远比江湖仇杀凶险百倍。他见惯了将士们残臂断肢的模样,是以也不觉得萧远山少了条胳膊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只一脸平静地向萧峰交代:“伯父如今少了一条胳膊,日后行走难免会有些不稳当。此事却也无妨,多练练也就习惯了。却是我与薛先生为伯父把脉,发现他‘梁门’、‘太乙’、‘关元’三处要穴气血不畅颇为棘手,想是伯父强练武功伤了经脉。这内伤积病已久,在下无以化解,思来想去唯有一个法子。”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桌上。“这里面装的是‘化功散’,既然伯父的伤势因习武而起,那化去伯父的这一身功力便算是釜底抽薪。无论什么内伤,都能不药而愈了!”
萧远山强练少林绝技伤了根基,这三处要穴的伤痛已绵延多年不得好转。此事他向来隐瞒地极紧,如今听郑渭一语道破,他心中本已暗暗叹服。哪知郑渭所提的医治办法竟是要废去他这一身苦练得来的武功,萧远山闻言立时大怒,不假思索地怒斥道:“你是哪来的庸医,胡言妄语要害我武功?”
郑渭被萧远山骂地摸不着头脑,只茫然道:“在下并非武林中人,若非慕容大人相召也绝不会识得伯父。伯父武功高低与我何干?只是伯父这病症时日已久,再不医治只怕危及性命啊!”
萧远山一听郑渭居然是慕容复请来的更是怒不可遏,当即爆吼出声:“你竟然是慕容复请来的!他害我性命不成,是怕我寻他报仇,故意派你来废我武功是不是?滚!滚!”
眼见萧远山面红耳赤须发皆张,仿佛随时都能从床上跳将下来给郑渭一掌。萧峰急忙一扯郑渭将他拉了出去,躬身赔罪道:“质夫,家父性子有些偏执,失礼了。”
郑渭在军中不知见过多少脾气暴躁的伤兵,却也并不在意萧远山的坏脾气,只诚挚劝道:“萧兄,令尊的内伤真的不能再拖了,你多多上心!”
有薛慕华与郑渭两位名医同时担保,萧峰哪有不信的道理?只是想到萧远山犷悍专断的脾气,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幽幽一叹。
送走了郑渭,诸葛正我又走了进来。
萧远山面色不善,阴声发问:“你也是慕容复派来的?”
诸葛正我不知前因,只将目光扫向了陪坐一旁的萧峰。
萧峰方才费尽唇舌,才勉强说服萧远山答允让薛慕华继续为他治疗。此时见诸葛正我以探询的目光投向自己,他不禁无力苦笑,实不想再说话了。
好在诸葛正我也远比久在军中不通世情的郑渭知机,当下躬身笑道:“晚辈诸葛正我,见过伯父!晚辈向来佩服萧兄武功,与他相识多年情如兄弟。今日得见伯父,方知乃是虎父无犬子之故。”
萧远山见诸葛正我绝口不提慕容复,只谈与萧峰的情谊,这才神色稍霁,只叹道:“宋辽世仇,中原武林一知我儿为契丹人,往昔恩义便烟消云散。难得你竟仍愿视我儿为友,难得!难得!”
诸葛正我微微一笑,只将目光转向了萧峰问道:“萧兄,今后有何打算?”
这一回,不等萧峰答话,萧远山便已森然道:“灭门血仇,岂能不报?”
萧峰亦道:“我母亲的血海深仇,我身为人子不能不报。”
“如此,萧兄且看看这个。”说着,诸葛正我自袖中取出一张拜帖递了过去。
萧峰接过那张拜帖翻开一看,便是一阵苦笑。原来这拜帖正是少林派发的英雄帖,召集天下英雄于九九重阳群聚少林召开武林大会,共商“诛杀契丹恶贼乔峰”大计。“看来我恩师玄苦禅师的血仇,是定然算在我的头上了。”
萧峰正兀自伤神,萧远山却忽然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道:“玄苦给我一掌震死的。”
萧峰浑身一震,错愕道:“什么?爹爹,是你?玄苦禅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
哪知萧峰话未说完,萧远山忽然伸出左掌“噼啪”两声,狠狠打了萧峰两个耳光。“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有什么好东西了?”
萧峰见萧远山神色执拗气怒难平,登时不敢发话,只在心中暗道:既然玄苦禅师是爹爹所杀,那么算在我的头上却也不枉了。
诸葛正我冷眼旁观,不由暗自叹息,对慕容复下狠手要杀萧远山竟有了几分认同。
萧远山不知诸葛正我亦对他起了杀心,只将那张英雄帖扫了一眼,冷声道:“待重阳佳节,我的伤势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正好趁此良机,了却血仇!”
萧峰终究孝顺不忍老父涉险,忙道:“爹爹,害死母亲的是少林派玄慈方丈,孩儿过几日便启程赶赴少林,取他项上人头祭奠母亲!”
萧远山闻言却只哈哈大笑,言道:“孩儿,爹爹在少林三十年,要杀玄慈早就杀了,何以等到今日?他令我父子分离,我便也令他父子分离!既然他爱惜名声不爱美色,我便要在这武林大会上毁了他的名声,然后再杀了他,方才算得报仇雪恨!”
萧峰对玄慈与叶二娘之间的那点破事是半点不知,自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眼见萧远山坚持要往少林一行,不免忧心忡忡。然而他向来豁达,再转念一想,若是不能报得大仇,他父子二人拼杀一场将性命留在少林,也算是轰轰烈烈,也就不再多费唇舌。
却是萧远山遥想了一番如何收拾玄慈,又念起了自己的断臂之仇,续道:“待杀了玄慈,我父子二人便再去杀那小贼慕容复!不,不……”话说半截,他又缓缓摇头,眼底冒出令人战栗的刻毒冷芒来。“他害我失了右臂,我就要他没了四肢,方称我心!”
再度听生父提及慕容复与他的断臂之仇,萧峰仍免不得一阵惊惶,许久方道:“爹爹,慕容……慕容怎会伤了你?”
萧远山一听儿子喊慕容复喊地那般亲密,即刻冷哼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你与他八拜为交,你若下不了手,就不用去了!”
萧峰忙跪下请罪,口中却道:“慕容身在官场,与江湖从来无涉。孩儿如何也不明白,为何他竟伤了爹爹?”
萧远山与萧峰相处多时,亦知他心性原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顽固执拗。今日他若不能说清楚这仇是如何结下的,来日他寻慕容复晦气,这刚认回来的儿子莫约未必会站在他这一头。想到这,萧远山不禁轻声一叹,恨声道:“那日你那好兄弟去少林派布施僧衣僧鞋,好大的派头!他年纪轻轻却得高位,虽精研佛法却满眼算计。那晚我一掌震死了玄苦,此事本与他无关,他却偏偏不依不饶,要杀了为父向少林派卖好。”
“原来玄苦禅师被杀之时,慕容竟也在场?”萧峰惊道。
“不错!”萧远山不屑地道,“我要杀玄苦,他却偏要拦着。只可惜,他的武功不济,想拦也拦不住!”
萧峰不敢做声,只低头暗道:慕容既为朝廷命官,见到有人杀人行凶,自然要插手过问。他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更何况……更何况,死的是我授业恩师,杀人者又与我的容貌这般相似。说不定,慕容也以为是有人故意易容成我的模样,刻意栽赃陷害我。这件事,原怪不得慕容啊!
“他武功不济原本拦不住我,可他却骗我说你就在山下,让我跟他去见你。结果却将我引入包围,那暗器也不知是什么名堂,居然这般厉害!”想到那隧发枪的威力,萧远山便忍不住一阵后怕。“那晚若非有人阻拦,只怕我已死在他的手下。”
“什……什么?慕容竟一早便已知晓爹爹的身份?”萧峰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会?怎么可能?”
“傻儿子,你这所谓的结义兄弟城府极深。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哪里能猜得到?”萧远山一脸怜悯地望着萧峰,缓缓道。“你拿他当兄弟,他可当真也拿你当兄弟?”
诸葛正我陪坐许久,到这时是真的听不下去了,不由大声道:“萧兄,明石待你究竟如何,你心知肚明。这件事情的真相,你总该听听明石的说法。”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还会花言巧语,欺骗自己的孩儿?”萧远山又怒。
诸葛正我却不理会萧远山,目光只一瞬不瞬地望住了萧峰。
萧峰并不曾避开诸葛正我的目光,他沉默良久,方郑重道:“我与慕容相识十载,历经生死情同手足。此事真相为何,我自然会听他解释。诸葛兄,烦你回去转告慕容,我会如他所愿,前去少林参与武林大会。但愿到那时,一切谜团都能水落石出,不令我失望!”
诸葛正我并不意外萧峰能看穿让他去武林大会亦是慕容复的意思,只见他朗然一笑,轻声道:“萧兄不愧是萧兄,不负明石这般为你殚精竭虑!在下任务完成,不便久留,告辞!”说罢,他向萧峰拱手一礼洒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