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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返回南京时大宋册封大理国主段誉的消息已在南京传地街知巷闻。父子相见,萧远山未及寒暄面色就已沉了下来。“慕容复的人头呢?”
萧远山对往昔仇恨这般执着,萧峰不免心情沉重。只见他扬手挥退房内的一众仆役,这才缓缓言道:“爹爹,慕容博已疯癫。”
“当真?”萧远山闻言双目即刻一亮,眼见萧峰郑重点头,他立即起身长笑。“好!好!疯得好!老天有眼!”
却是萧峰见了萧远山这副满屋乱窜拍桌高笑的模样隐生心悸,只觉萧远山的精神状态比之业已疯癫的慕容博恐怕好不到哪去。萧远山已被心中仇恨毁了大半生,萧峰身为人子,实不忍见其剩下的岁月亦被仇恨所摆布,当下温声言道:“爹爹,玄慈已死、慕容博已疯,母亲的血仇应该到此为止了!”
哪知这句话又触了萧远山的逆鳞,只见他用力一拍桌案,狠狠道:“不行!”萧峰还待再劝,萧远山却已面露狰狞,咬牙切齿地补上一句。“慕容博害死你母亲、慕容复害我断臂,我要慕容家断子绝孙鸡犬不留!”
见了萧远山这副状若疯狂的模样,萧峰只觉疲惫不堪,不由低声叹道:“爹爹,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话萧远山更是听不入耳,只见他目光如炬狠狠射向萧峰,厉声喝问:“峰儿,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原来当年萧峰随萧远山同返大辽,也曾答应过萧远山只要安顿好他与阿朱,便回中原寻慕容氏报仇。只是后来阴错阳差任了南院大王一职,这报仇之事才耽搁了下来。
如今萧远山旧话重提,萧峰却是一阵沉默。过了很久,萧峰终于沉声问道:“当年之事,爹爹究竟有没有骗我?”
“你说什么?”萧峰话音方落,萧远山已抡起胳膊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我是你爹,你居然怀疑我?”
萧远山内功深厚,这一巴掌下去萧峰的面上即刻浮起了几道赤红的指痕,瞧来触目惊心。然而萧峰却是夷然不动,再度问道:“当年之事,爹爹究竟有没有骗我?”
这次回应萧峰的,却是萧远山重重的一掌!
只听“砰”地一声,萧峰当胸挨得一掌,整个人即刻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墙上。只见他挣扎着支起身静了片刻,原本惨白的面色又陡然转为赤红,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这一声的动静委实太大,守在屋外的不少仆从赶忙冲了进来,口中叫道:“萧大王,出了何事?”
萧远山失控重伤孩儿已是懊悔,然而他刚想上前查看情况,那些不长眼的仆从便闯了进来。眼见仆从们忙不迭地扑向萧峰,萧远山狠狠一咬牙又止住了脚步。
“无事。”显然萧峰也不欲外人得知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刚站起身来便已令道。“出去罢!”
“这……”萧峰为人宽厚,对待王府仆从更是仁义大度。仆从们各个敬佩信服萧峰,自然不愿轻易离开。更有大胆的仆从见这对父子之间诡异的情形已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萧大王,父子亲缘,血浓于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这话明面上劝的是萧峰,实际上却是说给萧远山听的。
萧远山显然也将这话听进去了,不由轻轻一叹,沉闷问道:“峰儿,你可有事?”
萧峰默默地摇头,又对那些仆从道:“出去罢!”
这一回,仆从们很快便退了下去。
一俟那些仆从离去,萧峰即刻便道:“爹爹,我这回去汴京见到了慕容复,听他说起了一些往事。”
萧远山的目光一阵闪烁,隔了一会方恨声道:“你情愿相信一个外人、一个仇人,也不愿信自己的爹爹?”
萧峰将萧远山目光中的躲闪如数瞧在眼里,心底已凉了半截。世人皆说“子不言父过”,可如果父亲的确有过呢?难道自己还要继续愚孝下去?我萧峰何等样人,若是被人蒙蔽尚可说是情有可原,若是明知爹爹有错还要为了一个“孝”字将错就错诿过旁人,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又如何对得起慕容对我的一往情深?想到这,萧峰不由幽幽一叹,只觉心胸豁然开朗。“爹爹,我与慕容相交十年,可为彼此抵命亦无怨无悔。我相信他!”
萧峰这一句“我相信他”就好似让萧远山也劈面挨了两个耳光,只见他的面色一阵青白交错,忽然爆发道:“你既然信他不信我,何必要回来?”
“因为你是我爹爹!”萧峰一字字地道,眼底竟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来。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爹,你就该去杀了慕容复!”萧远山却不能感受到萧峰的悲哀,只管声嘶力竭地咆哮。
“爹爹,你为了心中仇恨毁了自己的半生,难道还想毁了孩儿么?”萧峰的心愈发沉重,话音却已轻地如同那天将明时的薄雾一般。
“那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的血海深仇,你怎能不报?”
“玄慈方丈已身败名裂认罪伏法、慕容博如今也武功尽失疯癫成狂。当年在雁门关外伏击我萧家的中原武林高手,更多半死在爹爹手下。难道还不够么?”萧峰目光犀利地望着萧远山,一字一顿地言道。“究竟还要死多少人,爹爹才能放下仇恨?”
“不够!不够!”萧远山双目赤红,胸口起复不定,竟似疯了一般。“慕容博害死你母亲,慕容复害我断臂……”
眼见萧远山再度提及此事,萧峰终是忍无可忍,脱口道:“那我恩师呢?我恩师玄苦大师与爹爹又有什么仇恨,为何你要杀了他?爹爹,你日夜记着别人对你作的恶,又可曾记得自己对别人作的恶?”
听到萧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萧远山立时一怔。半晌,他方痛心疾首地道:“原来……却原来,我的孩儿一直都认定他的亲生爹爹给人打断一条手臂,是他滥杀无辜的报应?”
这话委实诛心!只见萧峰目光猛然一缩,站稳了没有说话。
“好!好儿子啊!我养的好儿子啊!”萧远山高呼两声,径自呵呵笑着走了出去。
萧远山走后,萧峰即刻疲惫不堪地扶着桌角缓缓坐了下去。只见他两手撑着额头长久地沉默,此时此刻,他竟是那样的思念慕容复。
翌日一早,萧峰便出发去南市口拜访汇通钱庄在此处的分号掌柜。汇通钱庄在南市口占着最好的位置,铺面也比旁的店面气派不少。走进钱庄,店内的大小伙计都穿着一个模样的工作服,见到客人上门便齐声问好又奉上香茶。萧峰曾听闻汇通钱庄待客周到,如今看来却是名不虚传。
这南市口的互市市场原是萧峰一手所建,他来往南市口多回,便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都能认出他的身份来。如今见到南院大王亲自上门,不等萧峰发话,分号掌柜便已从后院恭迎而出,向萧峰深揖道:“小人白不器见过萧大王!”只见这位白掌柜年纪莫约在四十上下,白白胖胖满脸堆笑,便好似一尊和气生财的弥勒佛,让人无端端地心生好感放松警惕。然而萧峰与其目光相交,即刻便注意到他眼底精光一闪,顿知此人并不好相与。
“不必多礼。”萧峰伸手虚扶了一下,开门见山地道。“白掌柜,今日冒昧造访乃是有事相询。”
堂堂大辽南院大王,能找一个钱庄掌柜问什么事?莫不是来打秋风?白不器心下一顿,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躬身道:“萧大王,请往贵宾室说话。”
很快,两人便在贵宾室坐定。萧峰环视了一周这贵宾室内的装饰摆设,不由暗自一笑。隐隐散发暗香的乌木家舍,雪白柔软的羊毛地毯,桌案上摆着一只羊脂花瓶插着几株娇艳鲜花,这分明是慕容复一贯的喜好。只需见过这一间贵宾室,萧峰便知这汇通钱庄的贵宾室俱是一个套路。
萧峰不急着发话,坐在他对面的白掌柜却不敢拿大,已是一脸殷勤地道:“萧大王位高权重日理万机,不知小号能帮上大王什么忙?”
萧峰长长一叹,缓缓道:“你的东主是姓王,还是姓苏?”
白不器目光一闪,不答反问:“萧大王,可是小号犯了什么忌讳?”
“那么,便是姓慕容了?”萧峰见状即刻了然,当下便问。“慕容复将汇通钱庄开到大辽来,除了打探消息,究竟还有什么目的?”
萧峰此言一出,整个贵宾室内即刻死一般地寂静。汇通钱庄来大辽做买卖的目的,萧峰早已存疑许久。他了解慕容复,慕容复既有心平灭大辽,那么安插在大辽的细作是绝然不少的。而一个合格的细作首要的要求便是掩人耳目,汇通钱庄在辽国境内如此大张旗鼓,实是异数。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如果汇通钱庄的作用并非打探消息,那自然是有更为重要的任务。
只见白不器胖胖的面颊不自觉地抽了两下,强笑着道:“萧大王何出此言……”
不等白不器把话说完,萧峰又是一声长叹,自怀中取出一枚祖母绿的戒指摆在桌上。“白掌柜不妨看一看这枚戒指!”
这祖母绿的戒指是以整块祖母绿打磨而成,戒面上刻着五个圆环,从左到右互相套接。上面三个分别染着蓝、黑、红三色,下面两个则是黄、绿二色。是的,这造型赫然正是后世奥运五环的标志,设计这造型的当然是慕容复。然而这样简洁的造型委实不符宋时世人审美,甚至可说是其丑无比,若非当年慕容复百般交代不能将其丢弃,只怕这枚戒指早已失落无踪。如今时隔多年,萧峰已不必慕容复提醒暗示便能猜到这枚戒指定然事关重大。
果然,白不器一见桌上的这枚祖母绿的戒指眼角便是一抽,忙告了一声罪取过那枚戒指,以印泥在戒指内侧拓印下一个大篆的“峰”字来。接着,白不器取出一只模具与一本账本,将那枚戒指摆入模具中测了测尺寸,又将那“峰”字与账本上的印记细细比对了一番。待确定绝无瑕疵破绽,白不器终是舒了口气。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归还了戒指,小心翼翼地道:“不知……不知萧大王与我家公子爷……”
萧峰一见白不器这番郑重其事地检验真伪也是吃了一惊,忙问道:“你先告诉我,这戒指究竟有何用?”
“是!”白不器立即应声,一五一十地答道。“萧大王,这同样样式的戒指一共有六枚。但凡持此戒指来我汇通钱庄者,无论他有什么要求,汇通钱庄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倾力达成。”
“六枚?”萧峰却奇道,“那剩下的五枚是……”
“有两枚姓苏,加上萧大王手上这一枚是第一批,在我汇通钱庄开业时各分号掌柜便已知此严令;剩下的三枚分别姓种、宗和诸葛,是两年前才补上的名单。”白不器又道。以慕容复的命令而论,可以说谁若拿来了这戒指,便可决定汇通钱庄的生死。白不器委实想不通,为何竟会有一枚戒指落在了一个契丹人的手上。
白不器心中疑惑不已,萧峰却也同样震惊。汇通钱庄的成立早在元祐年间,至于慕容复送给他这枚戒指那更是在其科举入仕之前。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慕容复对他的情意从未有变。想到这,萧峰的心中既酸涩又甜蜜,他忍不住低头摁了摁双目这才沉声问道:“那么,我想知道汇通钱庄来大辽的目的,白掌柜也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注意到白不器面露迟疑,萧峰又补上一句。“今日之事,你可随时告知你家公子爷。”
“是!”白不器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这才答道。“小人来大辽之前,公子爷只吩咐了一句。要契丹百姓也如大宋百姓一般,习惯使咱们汇通钱庄的交子。”
萧峰沉默许久,终是低声叹道:“果然如此!”萧峰不懂什么金融战争,可他却知道一旦契丹人都用汇通钱庄的交子,而宋辽两国又忽然爆发战争,那这些交子便瞬间变成一张废纸。那个时候,只怕不等大辽皇帝挥军南下,契丹百姓便要造反了。
原来这场战争早已开始,只是我们都不明白!走出汇通钱庄,萧峰不由摇头苦笑。纵然慕容复对他的情意再深,他的兵锋北上却不会有任何迟疑。谁若挡他的路,他就把谁铲除,包括——萧峰!究竟该怎么做呢?难道这真是一个死局?
萧峰刚心事重重地回到王府,耶律莫哥竟冲了出来,满脸惊慌地道:“大王,老爷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