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身退

生煎包大战小笼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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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派通常死于话多。”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安静的宫殿内响起了慕容复的话音,语调是这段时日以来难得的轻悦舒缓。“所以,我情愿现在才解释原因,如果你的魂魄还没有散尽的话……赵煦,是什么令你自负到以为你的喜怒会比天下人的福祉更重要?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已被拧断了脖子的赵煦当然不会再回答,慕容复亦无需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只见他随手扯断仍扣着他手腕的两只铁镣丢弃在地,这便摇摇晃晃地向面前的御案行去。

    御案上,酒菜俱全。慕容复两手一撑桌面,竟是坐在了御案上。只见他提起玉箸捡清淡的菜色随意用了一些,又连喝了三杯御酒,这才幽幽一叹。片刻后,慕容复忡怔着回神,这便扯开袍角,自衣缝里取出一枚白色药丸丢入酒壶中。据提供此物的诸葛正我所言,这药丸是以曼陀罗、乌头、砒/霜等物混合制成,死法迅速绝无痛苦,是杀人灭口的绝佳良药。

    眼见慕容复要喝下毒酒,萧峰终于现身。“就这么死了么?”萧峰有诸葛正我相助,其实早就已经到了。只是赵煦实在太帮忙,他便一直没有出面。

    听到萧峰的问话,慕容复不由微微一怔,这便放下酒杯转了过来。“原来是大哥来了!”只见他神色镇定语调平静,仿佛他们正身在慕容府的后花园而非皇家的金明池,面前还躺着一个死皇帝。“可惜,不能请你喝酒了。”因为他们眼前唯一的一壶酒已被按了毒/药。

    注意到慕容复这泰然自若的神色,萧峰竟觉心头一落,忽然对一切都没有把握起来。然而事已至此,该说的话他仍然得说。“慕容,此间事了,跟我走罢!”

    这一句,显然也在慕容复的意料之中。他连目光都未曾动摇一下便缓缓答道:“大事已了,大哥,你走罢。至于小弟,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我知道你并非有心寻死,你有你的道理。但你也应明白,我既能来到这,便绝不能看着你死!”萧峰忙上前急道。

    慕容复面色如常无悲无喜,只问:“理由?”

    望着慕容复平静无波的双目,萧峰竟是猛然一窒。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隔了许久,他方艰难言道:“慕容,难道我对你的情意也不能……”

    “那又如何?”可不等萧峰把话说完,慕容复便已断然相拒。“你我之情,如何重得过这天下?我杀了赵煦却仍想蜀党执政,赵宋皇室走我给他们规划好的道路,岂能不付出点代价?”

    “即便这代价是你的性命?”萧峰凝视着慕容复低声发问。

    “不错!”慕容复却是绝无迟疑。

    “即便你明知有无数人会因为你的死而伤心欲绝、生不如死?”

    “不错!”

    萧峰一向都知道,他的慕容坚刚不可夺其志。可此时此刻,萧峰心中所涌动的再不是自豪而是痛苦,无边无尽的痛苦。“大爱无情,是吗?”

    “是!”萧峰双目已红,慕容复却静静微笑起来。“你我之情,大不过这万里河山,也长不过千秋万载。大哥,你知道我会怎么选。当你劝我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你就该明白,我只能这么选!”

    “如果我说,诸葛兄……”

    萧峰话说半截,慕容复已再度摇头,断然道:“我要的,是万无一失!”慕容复扪心自问,若非他对萧峰的情意牵绊,十个萧远山也早给他灭口了,自己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又岂能重蹈覆辙?

    “那么我呢?”萧峰静默良久,忽然低头拭泪,幽幽发问。

    “大哥,是我对不住你,一直都是我对不住你。”慕容复的目光终是软了下来,话音也变得轻忽飘渺。“每一次、每一次我都会选择,舍下你。”说到这,慕容复不由无奈苦笑。阿朱当年追随萧峰而去,他心中妒恨莫名几乎杀了阿朱。可如今想来,一心一意对待萧峰、能为萧峰付出一切的阿朱,比之他慕容复,从来都好上了千万倍。“……所以,你走罢!忘了慕容复、忘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回头看看这世上,人人都比慕容好。”

    “那又如何?”萧峰却只固执摇头。“你我之间,还算得清么?你从来没有怨过我,我又何曾怨过你?……慕容,为何你总也不明白,他们再好,也不是慕容复!”阿朱再好,也不是慕容复;阿紫再痴,也不是慕容复。除了慕容复自己,谁都不是慕容复!

    慕容复没有再答话,他安静地凝望了萧峰一会,忽而自失一笑,这便转身又将那杯毒酒端了起来。

    “慕容!”萧峰又喊。

    “大哥,话已说透、缘分已尽,再做纠缠就不像你了。”慕容复扭头望住萧峰,扬眉而笑。这一笑明朗炽热,竟似十数年前他们初次相逢。“属于我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能够在最后一场战斗之中干净利落地战死,是我的最高荣耀!”

    萧峰却只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缓缓道:“你从来都是这样,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慕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义结金兰时说过什么?”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一句,向来是结义兄弟的标准台词,萧峰与慕容复二人亦不能免俗。

    只见慕容复低头沉思了一阵,突然哑然失笑。下一刻,他竟拿起酒壶给萧峰也满上一杯。“大哥,请!”

    慕容复如此不受要挟,简直绝情绝义。可萧峰默默地望了慕容复一阵,竟笑了起来。只见他上前端起酒杯,又说了一句:“你我之间除了兄弟之义,更有夫妻之情。”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当真是说得慕容复措手不及面红过耳。两人彼此凝望许久,忽而相视一笑,两臂相交饮尽了这杯毒酒。

    或许于萧峰及慕容复二人而言,这情之一字,从来都是含笑饮砒/霜,无怨亦无悔。

    月上中天,早已安静许久的隆佑宫中却忽然来了一名不速之客——六扇门大统领诸葛正我!

    见到向太后,诸葛正我即刻跪倒在地满头大汗地言道:“启禀太后,官家……官家驾崩了!”

    向太后手中数珠落地,慌忙发问:“怎么回事?”诸葛正我脸色青白地又磕了个头,忙将赵煦私下在金明池召见慕容复,哪知被慕容复拧断了脖子的事一一道来。

    自从慕容复入狱,赵煦对向太后再无好脸色。他们本就绝少母子缘分,向太后自然也不会为赵煦的死而过于伤感。是以,不等诸葛正我把话说完,向太后便已然恢复了往昔的聪慧明智。尤其当她听闻诸葛正我言道赵煦见慕容复时竟屏退了左右,更是面色数变,显然是猜到了什么。良久,她方低声问道:“慕容卿呢?”

    诸葛正我见向太后关心慕容复甚于关心赵煦,心头大石立时落地,忙垂泪道:“已自尽而亡……慕容大人临终前,要下官转告太后,社稷稳固、皇室尊严,远比千百个慕容复都更重要。他终于可以跟淑寿公主在一起了,请太后不要伤心。”

    向太后果然对淑寿公主和慕容复的情义更深,瞬间泪流满面,哽咽多时方泣声道:“哀家知道……哀家一直都知道……慕容卿忠心耿耿,怎会反叛?”

    向太后的哭声很快便惊动了身在内殿的赵孝愿,他飞快地跑了出来,一边捏着绢帕给向太后拭泪,一边乖巧劝道:“大娘娘,不要哭、不要哭……”

    眼见向太后将赵孝愿揽在怀中渐渐收了泪,诸葛正我这才也跟着擦擦眼泪,小声道:“太后,此事绝不可张扬!”

    向太后当然明白这种皇帝逼/奸大臣不成,反被大臣拧断了脖子的情/色丑闻绝不能张扬出去。可眼下毕竟是死了一个皇帝,哪能轻易就遮掩过去?“诸葛卿有何办法?”

    诸葛正我目光一闪,决然道:“为今之计,只能定下慕容复谋逆弑君之罪,诛他九族!”

    “不!不行!”向太后慌忙摇头,“慕容卿对我大宋忠心耿耿,岂能如此对待功臣身后?还有淑寿……淑寿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这个母后……”显然诸葛正我建议,向太后不但感情上无法接受,理智上更无法接受。如果慕容复果然定罪谋逆,那么一直维护慕容复的向太后将来又该如何自处?

    就连一向乖巧懂事的赵孝愿闻言也大哭着道:“世叔,慕容大人救我性命,你为何要害他?”

    诸葛正我捏了捏赵孝愿的小手以示安抚,接着便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字字地道:“太后仁义,微臣替慕容大人谢过了。”

    诸葛正我有心试探,向太后却也并未十分动怒,反而轻叹着道:“诸葛卿,官家行事的确荒唐,然事已至此,还得你我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微臣惶恐!”向太后有此胸襟,诸葛正我终于放下心来,坦诚道。“慕容大人的尸身,下官已悄悄送回捧日军死牢之中。”

    向太后也是个说话头醒话尾的聪明人,有诸葛正我这一句,她即刻便明白到这是要将赵煦与慕容复二人死亡时间分开。待新君继位之后再宣布慕容复病死狱中,世人也就不会诸多猜想了。“今夜之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诸葛正我心领神会,忙道:“除了蔡京蔡大人,只有一些宫中侍卫宫女知道。那些侍卫宫女,如今正在微臣手上。”

    一听到蔡京的名字,向太后即刻咬牙切齿。“若非蔡京谗言构陷,慕容卿岂会遭此劫难?”

    向太后这一句,显然也决定了蔡京的命运。诸葛正我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这便道:“依微臣之见,官家应是在金明池饮酒取乐时意外身亡,侍卫宫女等护驾不力,理应殉葬。蔡大人与官家君臣相得,亦自愿殉之。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应急招右相确定新君人选。”

    “新君?”向太后心头一动,当下意识到赵煦死后无嗣,帝位由谁继承她有发言权。只见向太后顺着诸葛正我的眼神缓缓下移,很快便将目光停在了她怀中的赵孝愿的身上。论感情,向太后自然更为亲近由她一手抚养长大的赵孝愿。然而论法理,赵孝愿却远远不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除了官家,先帝尚有旁的子嗣。”

    “申王眼盲,燕王、越王皆年幼,瞧不出品性。唯有孝愿常养太后身边,耳濡目染颇有太后宽宏明慧之风,政事堂诸公亦曾夸赞。”诸葛正我却神色镇定,将他早与慕容复议定的劝解之辞娓娓道来。“如今朝堂之上蜀党独大,然慕容相事涉谋反,蜀党上下皆战战兢兢。只要太后能为慕容相洗刷罪名,苏相定会全力支持太后,想来朝堂之上也不会有多大的反对声浪。”

    诸葛正我这一番话,直说得向太后连连点头,顿觉大有可为。然而,她沉吟片刻,忽然又问:“慕容卿……又当如何处置?”

    “慕容大人身体孱弱,出狱后不久便病逝家中。”诸葛正我正色答道。

    慕容复本就父母双亡,为了淑寿又至今未有婚配,正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加之他先前事涉谋反,便是出狱回家轻易也不敢有人亲近。想来如此安排,怕也无人能瞧出破绽来。却是向太后想到这些年来慕容复因淑寿之故侍她如母,不由再度泪如雨下。“哀家想去看看他……”

    诸葛正我闻言心头立时一跳,忙劝道:“太后,慕容大人触柱而亡,死状惨烈形貌不雅……更有,如今千头万绪,不知有多少人的眼睛放在太后身上……”

    向太后自然也知道太后出宫或者从宫外送一具尸体进来有多难,眼见连诸葛正我也不同意,她又哭了一阵也只得接受现实。“诸葛卿,传哀家懿旨,速召苏辙入宫觐见!”

    “遵懿旨!”诸葛正我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这便大步走了出去。

    赵孝愿懵懵懂懂地听了半天,好似听明白了些什么,又好似仍旧糊涂。他扭头见向太后仍在垂泪,侧脸望了对方许久终是忍不住哭着问道:“大娘娘,慕容大人真的死了么?”

    向太后一边落泪一边点头,苦涩道:“慕容卿临死仍在为你铺路,他对咱们赵宋皇室实是忠心不二。”向太后曾在号称“女中尧舜”的高太后身边侍奉多年,耳濡目染,论政治智慧不知比赵煦高上多少。诸葛方才的那些计策,向太后岂会不知究竟是谁的手笔?“如今他走了,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来日朝堂之上,哪里还去寻另一个既能干又忠心的慕容复?”

    赵孝愿心地纯良,原本一听慕容复死了便要放声大哭。可眼下见到向太后伤心欲绝,他骨子里的坚强却使他忍住了泪。只见他鼓着脸咬着牙,认真地为向太后擦着眼泪,坚定地道:“大娘娘,你放心!你还有孝愿!”

    此时此刻,向太后还感受不到一个八岁孩童的承诺的份量。然而后世之人却都知道,有大宋中兴之主德宗皇帝的一句承诺,哪怕是天塌了,他也能给你撑住!

    慕容复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天上飞。与他一同饮下毒酒的萧峰正稳稳地抱着他,站在不断飞升的热气球的吊篮内。

    “诸葛兄给你的毒/药是假的,那是我的意思。”萧峰一直没有低头,但哪怕不低头,他也已感觉到慕容复醒了。“我知道你一向固执,若是知道毒/药是假的,说不得就要一头碰死。可我怎么能让你死?”只这一句,萧峰原本坚定的嗓音瞬间破碎。“慕容,我知道是我负你良多,可你却从不怨我。我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陪着你、照顾你、把欠你的情意还给你……”

    慕容复没有说话,自萧峰的面颊上滚落的热泪正一点一滴地砸在他的脸上。他早该想到的,既然诸葛正我能把萧峰弄进金明池来劝他不要自尽,那么给他的毒/药也定然是假的!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离开你身边半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不想见到我……”萧峰却仍在絮絮叨叨,委屈求全地好似一个小媳妇。

    慕容复长叹一声,忽然自失一笑。事已至此,难道要他翻身从热气球上跳下去么?黑夜已尽,一轮红日正要自那绵延起伏的山脉后喷薄欲出,万丈金光已将他们笼罩其中。

    远方,正是那触手可及的万里江山、千秋万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