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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刘统领一起去覆命的时候,刘凌还以为自己即使不被杖责,恐怕一顿打也少不了,更有可能干脆去宗正寺内狱里和二哥一起做伴。
谁知道父皇雷声大雨点小,只是把他痛骂了一顿,让他在宣政殿外罚跪了一夜而已。
刘统领折损了不少人手,似乎是受到了责罚,如今已经暂时卸下统领一职,暂由蒋副将代任,能够何时回复原职,就看陛下的心情。
但罚跪一夜之后的后遗症也是很明显的,具体就表现在第二天上朝之前,那些在宣政殿外表现热络的臣子们,突然又回复了之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样子。
刘凌心里明白,他们是担心父皇觉得他们结交皇子是图谋皇位,如今宗室正在闹,外面传闻又沸沸扬扬,他这皇子位置大半是靠长得像高祖得宠,难保父皇责罚他又是因为这张脸坏事——他是知道不是这种原因挨罚,但大臣们不知道,谁知道会想些什么?
这些聪明人,总是能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刘凌一夜没有休息,虽说他罚跪时有岱总管给了个软垫子,可一夜下来膝盖如同针扎般的疼痛,脖子也像是要断掉一般抬不起来。所以当太医院问需不需要宣个太医来看看的时候,刘凌还没开腔,岱总管已经做主去请孟太医来。
如果真留下什么毛病,到时候又不知道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所以刘凌今日破天荒的缺席了早朝,改在隔壁的宫室中推拿筋骨、揉搓开跪肿的淤血,时不时就能听到刘凌发出奇怪地闷哼声。
“疼疼疼!好疼,轻一点!”
“孟太医你太重了!要断了要断了啊啊啊啊!”
一干伺候热盆热水的宫人们脚步匆匆,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的走出宫室,几个宫女甚至捂着脸,满脸都是滚烫。
“孟太医,我不过是伤了膝盖,为何要脱成这样被你折腾?”
刘凌坦着胸,面露无奈地看着在他身上忙活的孟太医。
“殿下,您身上的经脉已经通了。”孟太医也是满脸诧异,“只是您的经脉是从小被废,虽然后来有人帮你接续,但毕竟没有常人那么坚韧,此时乍一通畅,必须有人为你推宫活血,以免日后留下什么隐患。”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牛角片在刘凌大腿的经络上刮动。
“而且您刚刚通了经脉,就遇见罚跪一夜的事,寒气自然是随着大开的经脉侵入体内,这般一热一冷,更容易留下暗疾。”
“您说我从小断掉的经脉突然通畅了?萧,他说,我得到成年之后方能有回复的希望……”
刘凌没想到自己会因祸得福,顿时有些茫然。
“这先天之气能有几个人有?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也不为奇怪。阳气主生发,也许您身上有了什么变化,连带着气脉也畅通了。”
孟太医一辈子行医,什么奇怪的事都见过,也就见怪不怪。
他左右看看,发现伺候的人都没注意到这边,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一边推拿着刘凌的左腿,一边小声地询问着:“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凌知道孟太医是关心张太妃,小声安慰:“父皇要召明义殿的赵太妃,赵太妃去了飞霜殿,所以起了一场争执。张太妃好生生待在她的宫中,没有受到惊吓。金甲卫离开后薛太妃肯定是把张太妃接去飞霜殿了,飞霜殿里有人守卫,你请放心。”
他怎么可能放心!
孟太医心中一沉,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反倒坚定了一定要让皇帝快点完蛋的想法。
刘凌见孟太医面沉如水,知道他心中肯定焦急。实际上他也焦急的很,不知道如今冷宫里的众位太妃们如何了,却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一老一小各怀心思地在宫室里熬了一早上,直到刘凌实在忍不住困乏沉沉睡去,孟太医才收拾好药箱离开。
孟太医没有让刘凌留下什么病根子,但刘未训斥刘凌一顿的后遗症却没有消失。虽然第二天中午刘凌还继续在父皇身边办差,但像是之般那样细心教导的大臣们,也一夜之间改换了态度。
加上最近在忙恩科的事情,父皇忙的越发分身乏术,看在其他人眼里,就变成刘凌失宠了。
刘凌失宠,有些人暗暗焦急,有些人却恨不得他千万不要翻身,最好为了祖宗江山的大计,把皇位传给他们算了。
紫宸殿。
“陛下,为何不可以启出先帝时期的《起居录》?如今外面的传闻沸沸扬扬,正是需要证物平息谣言之时,陛下为何却不管不顾?”
一位宗室长者领着族中子弟愤愤然道:“宗正寺的吕寺卿也是荒唐,居然也不准我们去请谱牒!”
“放肆!历代天子的生辰八字皆不可外传,帝王的谱牒更是非太上皇与储君不可阅览,您虽是王爷,却一不是太上皇,二不是储君,如何能让吕寺卿交出谱牒?如果今天有人质疑便拿出来看看,明天质疑便拿出来看看,那还有纲常可言吗?”
堂下的太常寺卿皱着眉头,出声反驳。
“如此说来,各位宗老是在质疑朕的血统?”刘未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父皇当年虽然荒唐,可却从未有什么男人踏足过母后的清宁殿一步,这样的谣言,也未免太荒唐了。而且皇家血脉不容混淆,李代桃僵之事绝不可能在宫中发生,你们都当朕的父皇难道是傻子不成?”
宫外的老百姓总是传说一些臆测宫中生活的故事,其中不乏类似“赵氏孤儿”的版本,更有什么李代桃僵,王子换公主的故事。
其他类似于后宫混乱之类的艳闻,也没有少过。
但事实上,宫中嫔妃从受孕开始,到诞出婴儿,皆有专门的宫人记录,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更是百般受重视,哪怕是先帝那时候那般荒唐,皇后出入皆有大批人马伺候,别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其他男人交/合,便是和男人说上一句话,都会有人记着。
宗室族老们自然也不敢直接说怀疑先帝戴了绿帽子,只是未免还是有不死心的,将当年另一桩秘事牵扯了出来。
“您说没有男人踏足过太后的清宁殿,可据老臣所知,当年先帝藏匿起怀柳君,是太后娘娘将他救出,安置在清宁殿照顾,养好的伤势。此事在太医院中也有医案记载,陛下该如何解释?”
那宗老年纪不大,却一口一个老臣,显然是半点都不惧怕刘未在这个关头真砍了他。
真砍了他,便是他心虚,有再大的怨气,也只能吞了。
刘未就知道这些人会拿这件事出来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既然咸安王知道的这么清楚,那一定知道太医院还记录了一件事,那就是怀柳君从父皇那里被母后救出时,已经是不能人道的废人了。母后当年救他,和救其他嫔妃没有任何区别,虽说怀柳君是男人,但被那样对待后,母后很难再对他生出什么恶感,这是母后的慈悲!”
听到刘未说吕太后“慈悲”,许多知道吕太后手段的宗室暗地里撇了撇嘴。
那咸安王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如今被刘未这么一顶,脸上又红又白,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一个废人,自然是不能让皇后有孕的。
“但当年萧小将军确实是和先帝寸步不离,虽说赵家如今已经后继无人,可当年的事情,许多老人还记得清楚。正是因为萧小将军可以随意进出后宫,流言蜚语才屡禁不绝,萧老将军也是因此郁郁而终……”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身为先皇的禁卫,贴身保护有何不可?”吕鹏程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出来。
“诸位难道以为后宫全是靠宦官和宫女在巡视安全不成!”
刘未见吕鹏程站出来维护他,也很是吃惊,甚至有些隐隐的感激。
“吕寺卿,您是太后的亲人,要维护太后的名声也是人之常理。而我等如此催促陛下拿出《起居录》,查阅皇后受幸之日的事情,和您想要维护太后名声的心情并无不同。陛下即是一国之君,也是一族之长,哪怕民间出了这种事情,族长也是要尽力洗清自己的嫌疑的。”
年已七十的阳平王刘房沉声说道:“更何况高祖有训,凡是刘氏宗族子弟,皆可调阅内府的书库,《起居录》属于内库之书,吾等也可借阅。”
被逼迫至此,刘未终于忍无可忍地恨声道:“没有什么《起居录》,父皇当年的《起居录》,都已经被毁了!”
“什么?”
“陛下此言可当真?”
“为何?”
一时间,殿下众人哗然。
不仅仅是宗室子嗣,太常寺和宗正寺两位寺卿也是满脸不敢置信。
“父皇死前曾留下遗训,希望死后的谥号不要太坏。可当年薛、赵两家以父皇生前《起居录》中记载的事迹太过荒唐为名,要为父皇立下恶谥。”
刘未丢出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母后平乱之后,曾和百官争执过此事,阳平王叔应该还记得这件事。后来此事,以母后毁了父皇生前的《起居录》,定下‘平’的谥号为结果,不再提起。”
谥号,是对死去的帝王、大臣、贵族、高士按其生平事进行评定后,给予或褒或贬或同情的称号,可谓是一个能人一生最简短的总结。每一位帝王都希望自己死后留下的是美谥,至少是个平谥,不愿遗臭万年。
太后当年毁去《起居录》的原因听起来有些存疑,但是在情理上,是完全站的住脚的。
她的儿子虽然是逼宫而上位,可她死后一定是要陪葬在先帝的陵寝之内,一位“平帝”的皇后和一位“幽帝”的皇后,至少前面那个更有尊严一些。
更何况她还是胜者,理应得到胜者的待遇。
皇帝说的如此光棍,倒让一干宗室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有些宗室的王侯心中更是大叫着“果然是做贼心虚”云云,连脸色都坏了几分。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刘未反而完全放松了。
他一直等着这一天来到,如今只要赵太妃手中那几本《起居录》不要面世,这世上就没人知道那些起居录是不是全部都给毁了。
虽说他也不知道赵太妃手中的《起居录》里写的是什么,但从母后烧掉《起居录》开始,就已经将他逼入了一个死局,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世,也没有办法相信冷宫里的太妃们,更何况……
他已经是皇帝了,何须向人证明什么?
宗室们有些骑虎难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皇后和皇帝不同,宫中讲究“内言不入外”,皇帝有史官记录言行,那是为了给后来的子孙一个警惕和学习的范本,但皇后、妃嫔的起居*却不能外传,所以历来史书里所有的皇后和皇妃都只有封号和姓氏,少有名讳的,便是因此。
如果按照皇帝所说,当年先帝时期的《起居录》都为了遮丑而被毁了,那皇帝的身份确实也无从查起,即使找到了谱牒,也对不上日子。
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厉害,有些宗室们一下子泄了气,不愿再得罪皇帝,想要撤了,还有几个宗室不死心的,依旧不依不饶。
“虽说如此,但方,方孝庭在定安楼前所言,道是三皇子长相像是萧家人而非……”
“荒唐!你是想说高祖也不是刘家人吗?那你不如说自己也是萧家人算了!”
这下,连刘未完全不能忍受了,一拍御座跳了起来。
“来人啊!把这目无祖上,狂妄无耻之徒拖出去杖责五十!给朕重重的打!”
左右的金甲卫一得旨意,立刻大步向前,一左一右将那位稍微年轻一些的刘氏王族子弟给架了出去。
有皇帝这句话,“重重打”的后面,就是“重重打死”了。
一时间,殿中“陛下开恩啊!”、“请陛下息怒”之声不绝于耳,无奈刘未已经执意要杀人立威,那倒霉蛋被拉了出去,噼里啪啦的廷杖声就不绝于耳,引得屋子里的人也都噤若寒蝉。
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这个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其实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许久了,久的已经到了不容别人质疑的地步。
他确实是从未杀过士,但是就如之前的宗老所言,他即是一国之君,又是刘氏皇族的族长,杀一两个族中的不孝子弟,是不需要为那些言官解释什么的。
这下子,许多宗室都感觉自己的后背凉飕飕起来。
原本所有人以为这件事恐怕就要这么揭过了,却没料到这时候确实吕寺卿开了口。
只见他微微思忖了一会儿,开口奏道:“陛下,其实要证明三皇子和萧家人一点都不像,还是很简单的。”
“哦?吕寺卿有何意见?”
刘未古怪地看着吕寺卿。
大概是因为吕寺卿曾经和萧家女有过婚约,从小一直自由进出萧府的缘故,他说出这番话来,自然就带着一丝暧昧的色彩。
许多刘家人都知道他这一段,也知道他和萧家女当年已经谈及婚嫁,聘礼都已经下了,却被先帝担忧吕家和萧家结姻会引起军中不稳,最终乱点鸳鸯的事情,此时表情更加微妙。
发生在吕寺卿身上的缺憾,却正是当年后戚、军中和皇帝三方博弈的结果,换成其他人,恐怕也不会坐视后戚和军中联合,所以他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照理说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和吕家当年那样的强盛的家族,居然会做出这么危险的决定,可见先帝时的吕太后如何猖狂,这吕寺卿年少之时,恐怕也有着赌徒的心理。
不过话说回来,这满朝文武里,恐怕没有谁能比吕寺卿对萧家的事,更能说上话了,所以连刘未都古怪地问他有什么意见。
吕寺卿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外人常道萧家人长得不似中原人,但事实上,并非每一个萧家人都是如此。冷宫中的萧太妃和当年的萧小将军是龙凤双胎,长相颇为相似,只要将她从冷宫中请出来,和三皇子一起出现在人前,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三皇子身上和萧家人毫无相似之处……”
吕寺卿顿了顿,继续说道:“依臣所见,三皇子的长相,其实要比萧家几位郎君同样年纪时更为出色。即使是当年公认是美男子的萧家大郎,也没有三皇子如今这般的眉目出众,只要是经历过两朝的老臣,都能分辨得出。这般不凡的相貌,自然是继承自高祖,而非萧家。”
“荒谬!
听到吕鹏程的话,刘未勃然大怒。
“冷宫里住着的都是罪人,怎么能随便放出!”
“可是……”
吕鹏程还想再努力一把。
“此事休要再提!刘凌长得像高祖,毋庸置疑,方孝庭随口扯出几句污言秽语想要抹杀自己的罪责,你们不去追究方孝庭的问题,却不依不饶质疑皇室血脉,与那些借机生事的叛贼有何不同?”
刘未眉上青筋跳起。
“何况萧太妃早年就已经疯癫,根本就不能出现在人前,你是想要严肃的朝堂变成让人笑话的地方吗,吗?”
听到刘未的话,殿下的人都忍不住一怔。
皇帝的话说的太急,但还是很清楚的,只要耳朵没有问题,都能听得见皇帝最后一个字说了两遍。
倒不像是口误,也不像是情急之下结巴,倒更像是……
舌头打了个卷?
刘未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对,一拂袖子就要送客。
“好了,朕还有许多公务要理,如果你们还是因为这些无稽之事入宫,就不要再进来了!”
“把外面的不肖子给朕带走,不要留在外面脏了朕的地,地!”
?!
刘未感受到舌根的僵直,心头犹如雷击。
***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刘未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
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现在只要一发怒,舌根就一定僵硬的不行,舌头也没办法控制,经常会出现结巴的情况。
但若要说多严重,也是未必。
他不敢召太医院其他太医来看,好在还没下手把李明东弄死,便命人宣他来诊“平安脉”,把发生在他身上的情况说了出来。
这一说,李明东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刘未是何等城府之人?一见之下便知道其中必定有猫腻,三两下便把事情诈了出来。
当知道可能是自己用药量太大、时间太长引起的后遗症,刘未倒是放心了。
如今四处已经在风风火火地抓捕方党之中,朝中几乎也听不到什么反对的声音了,偶有几个宗室蹦跶,一无权,二不是藩王,几乎都是景帝、恵帝时期的兄弟之后,闲散宗室而已,脑子里做着春秋大梦,也不怕把自己吃撑死。
他当场差点杖毙了一个,也没见谁真的就和他死磕到底。
说出去,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
既然这些都不足为虑,等春耕和恩科之事忙完,这药就可以停了。之后再慢慢养身子,正好可以锻炼刘凌。
如此一想,他倒把李明东的命暂时先留下了,毕竟真要治病的时候,还是得有个自己人。
他想的倒是很简单,可形势总是朝着不尽如人意的方向发展。
先是金甲卫中出了事,有一个金甲卫在宫中休憩时说了梦话,说自己杀了皇子,罪该族诛云云,惊坏了一屋子里的同僚。
金甲卫在宫中值守,但并不在宫中操练,只是每日换防,有的金甲卫家不在京城的,自然就在卫寮里休息。这卫寮多则七八人一铺,少则三四人,左右都是同袍,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这说梦话的金甲卫,正是那日跟着蒋副将一起去绿卿阁的百人队之一。由于刘统领领着的人办事不利,又折损了不少,蒋副将反倒得以出头,让这些跟着蒋副将、有共同秘密的卫士们也跟着水涨船高,可以从八人一间的屋子分到三四人一间的屋子里。
但他们毕竟杀了一个可能是先帝子嗣的人。金甲卫与其说是效忠于皇帝,不如说是效忠于这个皇室的正统继承人,外面传扬刘未的血统存疑,传的是沸沸扬扬,金甲卫们自然也有不少知道一些风闻,心中本来就烦躁。
再加上蒋副将那天做的事太过干脆利落、动手动的太快,许多人觉得不妥,可一来来不及阻止,二来蒋副将说的也在理,只好强忍了下来。
但凡秘密,你反复强调不要说出去,更让人有倾诉的*,这一群金甲卫也是如此。
心中压着这样的秘密,偏偏三皇子刘凌那天被带出冷宫之前还特意问起了那个傻子,让这些金甲卫更是害怕。
这位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储君,而那个出了事的,却有很大可能是他的叔伯之类,也许他从小在冷宫里长大,和这人还有些感情……
他们一起杀了那傻子,纸包不住火,日后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弑杀皇族,在普通百姓便是死罪,而对于必须对皇室保有绝对忠诚的金甲卫来说,是比死罪还要更可怕的罪责。
这般大的心理压力,但凡年轻点的都承受不住,只是晚上说梦话的时候吐露几分,已经算是很能扛的了。
起先这屋子里的人还以为他是做噩梦了说胡话,可是接连几晚都是如此,到后来还喊起“不是我杀的!是蒋副将杀的!不要找我!”这样的话,那就简直是骇人听闻。
即使是金甲卫里,也分成好多个派系。
蒋副将出身低微,但素有才干,在金甲卫中很得人望;而刘统领老练沉稳,又是刘氏宗亲出身,深得皇帝信任,统御部下的手段也比较强硬,自然有不少跟随之人。
如今刘统领因为被刘凌挟持之事闲赋在家,但明眼人都知道这错并不在他,心中便有不少同情,加之蒋副将乍然上位,自然有些轻狂,也引起了刘统领一派的金甲卫有些不满。
蒋副将拉拢自己的小圈子排挤刘统领派的人的行为,在不少金甲卫看来就是一种挑衅,早已生出不满。
这个金甲卫说梦话的事情很快就传给了好几个刘统领派核心人物知晓,为了帮助刘统领重回金甲卫首领的位置,他们将消息透了出去,刘统领闻言后果然大惊,召了几个素日里对他恭敬、但那日跟着蒋副将一起去绿卿阁的金甲卫询问一番,三吓两诈,便把事情问了出来。
这不问出来还好,一问出来,顿时就成了左右为难的烫手山芋。
刘统领原本还以为是蒋副将留了什么把柄在外面,可一知道事情经过,便知道此事不但关系到上下两代的皇帝,甚至跟夺嫡之变、冷宫里的太妃们,甚至那位冷宫里长大的皇子有关。
那傻子,既关系到先帝,又关系到现在的皇帝,甚至还可能影响未来的皇帝,这样的麻烦事,谁敢去接?
哪怕真能把他扯下来,自己也要掉层皮,说不得还讨不到好,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刘统领有些不想干。
但金甲卫如今的构成太过复杂,有些风言风语,还是就这么传了出去。
原本最早的金甲卫,是从军中武将或善战殉国之人的遗孤中挑选,从年幼时培养,也有善待抚恤国之英烈的意思,是以这些长大的金甲卫人人都对皇族及国家极为忠诚,因为他们自己便是英烈之后,断不能堕了先人的威名。
到了后来,国家打仗少了,战场遗孤和忠烈之后便少了,时人又轻武重文,这金甲卫的来源便大多在宗室子弟、功勋未能继承家业之后、以及军中良家子中挑选身强体壮、力大无穷之事充任。
所以像是蒋副将这样出身微寒之人,也能因为身材格外高大、膂力出众而得以成为金甲卫的候选,而刘统领这般宗室子弟,原本可以轻轻松松蒙荫得勋的,也在军中效力。
寒门和名门本就有所比较,金甲卫再不复往日的单纯,也是正常。只不过训练的强度依然摆在那里,战斗力并没有削弱,又因为是皇帝近身侍从,在身份和地位上也比其他武将更有认同感,金甲卫的忠诚度也一向极高。
可一旦有了间隙、有了出身的比较,有了家室的羁绊,即使是铁板一块也会出现裂痕,更别说原本就并没有那么稳固。
这其中有不少人是宗室子弟,家中又在沸沸扬扬谈论着皇帝出身、宗族入宫、被杖毙族人的事情,两相一联系,有些宗室出身的金甲卫顿时懊悔。
不是说先帝不近女色吗?那冷宫里还藏着个傻子,如果没死,正好可以证明先帝不只有一个儿子!
反正是傻子,也不会威胁到皇帝的皇位。
还有些人想的深沉,觉得冷宫里那个未必是傻子,装傻只不过是试探,结果一试探便被砍了脖子,死的也算是冤枉。
不管冷宫里那些太妃藏着这个可能是先帝子嗣的人是为了什么,这个人皇帝肯定不知道,否则这世上有另外一个可以继承皇位之人,按照吕太后和皇帝的手段,怕是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么一想,其中的隐秘,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于是乎,局面一下子就乱了,有金甲卫为了表明自己忠心或是立功心切的,将这个秘密告之了皇帝,还有想看蒋副将倒霉的,也是如此。
更多的,是保持沉默,可即使只有一小部分消息不胫而走,也足以让天下大乱。
宗正寺。
一回到衙门的吕鹏程,直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整个宗正寺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往日里宗正寺虽然清闲,但因为如今幽禁着犯事的二皇子,侍卫比平时要多了不少,加之年初不少事要忙,想要清闲也清闲不下来。
感觉到情况不对的吕鹏程连忙回身就跑,还没跑几步,便发现宗正寺的大门被人从里面关上,其内站着一群不明身份的壮汉。
几位宗正寺的官员这才从衙门中缓缓走了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是要造反吗?”
吕鹏程疾声厉色。
宗正寺里的官员也分两派,一派是宗室族老、功勋之后,一派便是他这样闲散的后戚,或是正在壮年的少壮派士人。
如今跟随他的少壮派和后戚一派都不见人影,出来的几个却是往日里并不理事的宗族族老,而且还带着这么多家丁之流,实在是太让人诧异了!
“吕大人,我们虽敬佩您的人品和才能,但在有些立场上,您就不太方便了,请相信我们绝无恶意。”
说话的是宗正寺的寺丞,也是一位刘姓的郡王,其祖乃是代景帝的弟弟,按照辈分,也算是皇帝的小功亲,属于高祖一脉。
“刘寺丞,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林泉呢?刘潞呢?”吕寺卿大声怒吼:“挟持朝廷命官,可是罪加一等!”
“吕寺卿稍安勿躁,等我们找到了东西,自然就放您离开。”刘寺丞摸了摸胡子,“至于少卿林泉,大概此时正在和刘潞喝茶吧……”
“刘潞也是你们的人?”
吕鹏程赫然一惊。
“吕寺卿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刘少卿是宗室出身,自然要忠于刘氏江山,怎么能说谁的人呢?”
他继续和吕鹏程不紧不慢地拖着时间。
此人绝不是普通的宗亲,必定是得了谁的授意。
他做出这种事来,就算达到了什么目的,将来也必定不能得到什么好果子。
吕鹏程虽然后无退路,前有未知的危险,但他出门一直都有暗卫跟随左右,此番被困,暗卫一定回返去找救兵。
只是不明白他们是在做什么,实在是让人气闷。
然而不是片刻之间,吕鹏程就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
“寺丞大人,我们没有在吕寺卿的班房里找到谱牒!”
“放谱牒的录事库也没有!”
刘寺丞有些诧异,微微思考了一会儿,吩咐这些侍卫:“去找找看吕寺卿经常待的那间书房,在各处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暗格。”
刘寺丞扭过头,有些不高兴地开口:“吕寺卿这就不对了,祖宗规矩,凡年满三岁者,图以岁、牒、谱、籍修纂成册,此乃署寺之物,怎可任意藏匿?您这算是欺上瞒下了吧?!”
吕鹏程懒得看这些人虚假的惺惺作态,冷哼一声,不愿逞口舌之利。
终年打雁,如今反被雁子啄眼睛,他认栽!
刘寺丞遍找寺中也没找到先帝时的谱牒图册,一时不免气急,连忙命人去抓吕鹏程审问。
谁料吕鹏程滑不留手,几个壮汉居然抓不住他,直急的刘寺丞胡乱大喊。
“那边那边!拦住他!”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抓不住!”
“包住他,别伤了,别伤了!”
刘寺丞带出来的都不是庸手,但他们都没想到吕鹏程居然会武,而且武艺不差,一时大意之下,反被他逃到了门口。
门口堵着的家将想要捉拿,此时宗正寺外却有了动静,咚咚咚地锤门声猛然响起,还有人跟着大喊:“大白天的,宗正寺大门怎么关了?里面有没有人!开门啊!”
听声音,外面的人不少,而且吕鹏程嘴角含有笑意,显然是相识之人,刘寺丞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咬牙。
“抓了吕鹏程,我们走!”
吕鹏程笑容还没在嘴角浮起多久,眼见着面前七八个粗壮地汉子向他扑来,将他锁得死死的,除非是上天入地,恐怕是再逃不掉。
眼见着救兵就在门外,吕鹏程却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扑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他只觉得一双大掌捂住了他的眼睛,另一个人往他口鼻上蒙了什么东西,鼻端阵阵恶臭传来,熏得他意识模糊,眼前发晕。
这是什么迷/药?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