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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进门儿的正是徐姥姥。
先前徐姥姥听说来了京内的客,又是府内的,便暂且不好出来乱逛,只在屋内给应怀真做那冬下要穿的小棉袄鞋袜等,忽然间听闻打起来了,里头还有李霍,便忙不迭地跑来看。
因知道李霍素来是个不声不响的性子,纵然别人说他什么,他连辩解也极少的,垂头耷脑就如同没听见似的,更别说是动手了,故而徐姥姥听了很觉诧异,以为必然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才会如此了。
路上听吉祥匆匆说了缘由,徐姥姥才有些了然,但又暗暗地忧虑真个儿打出什么三长两短来,没想到一进门,看到三个小的彼此笑哈哈地,那颗心才又放的稳稳地。
徐姥姥上前来,先看看脸上的伤,听说踢了一脚,又忙掀起衣裳看看,果然肚子上的一块青。徐姥姥唬了一跳,忙试着摸了摸,李霍不由“嘶”地一声,自然是疼,但忙咬牙忍着。
徐姥姥自然有些心疼,却仍笑着说:“亏得你向来摔摔打打惯了还算皮实,该是不碍事的。”
应怀真也觉难过,红着眼圈说:“爹已经请大夫去了,姥姥别着急。”
徐姥姥笑了笑,说:“不碍事!我瞧着还好,毕竟都是小孩儿,下手再重又能重到哪儿去呢。”说着就抱住李霍,问:“你是因为妹妹被欺负了才跟人动手的?”
李霍点了点头:“我亲眼看他推妹妹了。”
徐姥姥点了点头,想到来的路上吉祥说是“一场误会”,便对应怀真说:“那真哥儿怎么不跟你爹实说呢?”
应怀真道:“我怕三叔不信,何况他们刚来就打起来,显得不好。”
徐姥姥就笑,一左一右抱了两个:“你们两个,一个难得地懂事,一个能护着妹妹,都是好孩子。”
应怀真靠在徐姥姥怀里,心中转来转去地想事情,见张珍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说:“大元宝,你陪表哥说说话,先前本要给他说哪吒闹海的故事,因这事耽搁了,你给他说说。”
张珍是最听她的话,当下果然拉着李霍,在旁指手画脚地说了起来。
应怀真趁机就小声地对徐姥姥说:“姥姥,你信我跟表哥说的,是应佩推我的吗?”
徐姥姥想了想,点头:“姥姥自然是相信的。”
应怀真道:“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对我……明明看起来是挺好的……”
徐姥姥抱她入怀,轻轻拍着胳膊,说:“你得想想,你这个哥哥,他从小没了娘,还不到一岁,爹又离开了,他在那深宅大院里长大,无依无靠的,大户人家的事儿又极复杂,指不定他在里头遇到什么呢……可是你从小跟着你爹你娘,你爹偏生又那样的疼你……就算从来没见过你,只怕他心里也是嫉恨你的。”
应怀真皱着小小地眉心,说:“是那府里的夫人留下他的,不是爹要留的,若是他们答应,爹自然也会带着他,他做什么这么怀恨我?我瞧他也很不喜欢娘。”
徐姥姥道:“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孩子……在那府里又是偏听偏信的,谁知道那些人对他说了些什么?这就好比是一棵小树苗子,若有人整天拽扯他,未必就能长高,反会长歪了……”
应怀真似懂非懂,徐姥姥看她一眼,又道:“别说是你这哥哥嫉恨你和你娘,就算我见过的……连那亲生的母子、母女反目成仇的也有呢。”
应怀真听得呆呆地:“这是怎么说?”
徐姥姥道:“我们原先有个相处的不错的人家,他们家有个妾生了儿子,大娘就抱了去养着,从小儿不叫他跟他那当妾的娘见面儿,又总说他亲娘的各色不好,故而这孩子长大后,也百般地厌恶他的亲生母亲,甚至也跟别人一样轻贱唾弃,恨不得不是从他亲娘肚子里出来的呢。”
应怀真听得打了个激灵,又想了会儿,就问:“姥姥觉着我该怎么做?如今他已经像是长歪了呢。”
徐姥姥笑说:“你人小小地,想这些做什么?大不了咱们离他远些儿就行了。”
正张珍在那里对李霍讲得兴起,便举手做哪吒三太子状,疾言厉色道:“故而那哪吒就剔骨还母,割肉还母,剖心挖肠……对李靖说:‘从此以后我便不是你们的儿子,你也不是我的父亲……’”
应怀真听着这字字刺心,不由一阵寒颤,思忖了会儿,忽然又问:“姥姥,以后他……会不会因为仇恨我,变得更坏、做更多坏事?”
这次徐姥姥并没很快地回答,隔了会儿才说:“这个也不一定,幸好他现在不算太大的年纪,比起来也算是一棵小树,若是用法儿强把他端正过来,也未必不成……假如他已经大了,那就没法儿了。”
应怀真怔怔问道:“真的有法儿?那到底是什么法子才成?”
徐姥姥大笑:“这个姥姥可不知道了,毕竟这人又不是树,若是树倒是好办了,实在歪的不成样子了,那就锯了他完事儿。”
傍晚时分,用了晚饭,应竹韵便同应兰风在厅内说话儿,夸道:“哥哥有福气,才娶了这样能干会照料人的嫂子,看你竟是比先前在府里更加容光焕发了,更兼把怀真也养的这样好,真真是羡煞旁人。”
应兰风道:“这些年的确是多亏了她,里里外外地操持辛劳,若换了第二个,也是不能够做到这般。”
应竹韵道:“我看着花园里种的都是些能嚼用的菜蔬……莫非也是嫂子的手笔?”
应兰风大笑:“可不是么?我头一次看她这样来弄,还觉得焚琴煮鹤,有些煞风景,慢慢才知道大有用处,省了多少钱银不说,还得了新鲜的菜果来吃,你看今天吃的,多是院子里种的,也有大部分是你嫂子亲自下厨做的。”
应竹韵也笑道:“嫂子可真是个妙人,怪道我觉得那饭菜格外可口,是别处难比的呢……我看怀真容貌上多随哥哥些,那等乖觉灵巧,却有些像是嫂子呢,若长大些,必然了不得!”
应兰风听他夸赞应怀真,便又哈哈大笑起来,也是心花怒放。
窗外,一道人影静静站着,听到这里,便低头缓步离开。风把走廊上的灯笼吹得摇摇晃晃,明明灭灭地光芒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来有些阴冷,正是应佩。
正走间,忽然听前方灯笼有说话的声音,道:“你们不用跟着我了,去回吧,我自个儿走走就行了。”
应佩听了,神情一变,停住脚步犹豫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过去。
那道小小地身影在前,似是往白日里他们打过架的那花园而去,沿着走廊拐了两拐,应佩怕跟丢了,不由地加快了步子,然而花木扶疏,已经看不见那个人。
应佩不由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正看着,却听有人说:“你在找我?”
应佩竟吃了一惊,一转头,看见旁边站着的果然正是应怀真,月光下不言不笑,脸庞却越显得皎白如玉,更透出几分精灵。
那双黑若曜石清若水晶的眼睛,月光下微有几分寒浸浸地,应佩蓦地想到方才应兰风跟应竹韵交谈之语,便道:“你……你白日为什么没有当着父亲的面指认我?”
应怀真歪头道:“你当真盼着我对父亲说实话吗?”
应佩听她口吻淡然,心中越发惊颤:“你……”
起初他以为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尚且不懂事呢,就算是狠狠推她一把,甚至害她受伤又如何,纵然她说是自己干的,一个孩子而已,受了惊颠三倒四地,谁又会信多少。
但是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应怀真露出思索神色,道:“或者,你真的想我说实话,你可以趁机看看爹爹是信你还是信我,是吗?”
应佩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你……”
应怀真忽然一笑,说:“其实你大可不用这样,因为我是知道结果的,爹一定是信我。”
应佩吸了一口冷气,双手握拳,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因为愤怒或者其他。
应怀真偏偏又道:“毕竟我是跟着爹一块儿长大的,可是你一直都不在跟前儿,爹自然是更疼我的,你说是吗,哥哥?”
应佩听到那声“哥哥”,气得满眼发花:“不要叫我哥哥!”
应怀真仰头问道:“为什么?你不是我哥哥吗?”
应佩咬牙切齿,微微低头瞪着应怀真,道:“你给我记住,我才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的妹妹,你不过是那鄙贱商户女所生的贱种罢了!”
应怀真闻言呆怔片刻,声音里有些发颤:“哥哥,你怎么这样说话?爹知道了会不高兴的,爹……”
应佩怒道:“你闭嘴!”
应怀真摇摇头,认认真真又道:“姥姥说的对,你是长歪了,歪的还很厉害呢……我不该跟你说话!你还是快些回京吧,爹不会喜欢你,更不会喜欢你留在这儿的,给他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就很不好了。”
应怀真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那嫩声嫩气偏又带着一本正经的话,于应佩听来,似乎即刻在心里点燃了一把火,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眼睁睁看着应怀真无事人般走开,便喝道:“你给我站住!”
应佩想也不想,拔腿便追了上去,应怀真见状尖叫了声,似是要逃,却跑的并不怎么快。
应佩被她方才那两句话激怒,极想立刻捉住她,听了尖叫声,更是起了几分恶感,他一心盯着应怀真,便没怎么留神脚下,跑了几步,竟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一绊,整个人往前栽过去,偏偏正好应怀真就在前面,不知是不是吓呆了,居然没有再往前跑,应佩意外之余,伸手便捉住了她!
应佩大喜,情不自禁狞笑了声,冷道:“你竟敢那么对我说话!你这贱丫头算是什么东西!你得意……”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怒喝道:“放开她!”
应佩闻声,魂飞魄散,猛地放开应怀真,回头一看,却见从廊上飞奔而来两人,头前一个大袖飘飘,神情紧张,正是应兰风,身后跟着的却是应竹韵。
应兰风急奔而来,先把应怀真一把抱了过去。
应佩浑身发抖,冷得连心也紧成一团,他咽了口唾沫,才叫了声“父亲”,还想解释,忽然间应兰风挥手,“啪”地一巴掌竟打落在他脸上。
应佩毫无防备,被打得眼冒金星,身形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应兰风兀自气得脸色发白,瞪着应佩道:“你着实好!小小年纪你竟然这样有心机,又这样狠毒,怀真才多大,你竟敢对她下毒手……”
应竹韵见应佩倒地,有些不忍,可方才亲眼目睹应佩喝骂应怀真,且又见他丧心病狂地追逐应怀真,于是便只皱眉,把应兰风拦了一拦,道:“哥哥别动怒,看看侄女儿伤着了没有?”
就算是应怀真被拐子掳走,应兰风也不曾似方才亲眼目睹时候那样心悸,被应竹韵提醒,急忙低头看应怀真,问道:“真儿怎么样?他打你哪里了?”
应兰风看着应怀真,忽然想到白天之事,便又气得回头,指着应佩道:“白天必然也是你把真儿推下去的?她有心替你瞒着,你居然更忍心再加害,是谁教导你如此禽兽一般……你、你究竟是成了什么样子!”
应竹韵此刻也明白白天之事的确另有蹊跷了,若说他之前还不信应佩对应怀真动手,方才亲眼目睹之后,却已经无言以对了,便只叹息了声,皱眉责怪道:“佩儿,胡闹!你也太过了些!”
应佩一个字也说不出,起初还能看得清三个人的模样,渐渐地眼中涌出泪来,眼前便一片模糊黑暗,脑中所记得的,竟是应兰风憎恨嫌恶的脸色,以及应怀真那毫无表情的脸,只是那双眼睛仍是冷意浸浸如同寒星……依稀仿佛,还带着一丝怜悯……
应兰风抱起应怀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身后的应佩并不存在。
应竹韵看看应佩,跺了跺脚,道:“你向来聪明,怎么到了这里竟犯了糊涂呢?你对谁动手也不能向怀真动手,她才四岁,又这样惹人喜爱,还是你父亲的心头肉,疼她还来不及呢,唉……叫我说什么好!”
应竹韵摇头叹息了会儿,见应佩如泥塑木雕般跌在原地动也不动,本来雪白的脸此刻半边通红,正是给应兰风一掌掴的,颇有些可怜。
应竹韵心下不忍,便走过来将他拉起,拍了拍身上泥土,叹道:“罢了,先回房吧。”
此刻院门处有许多人站在那里伸头探脑地看,见两人走过来,都尽数散了。
应竹韵在前,应佩精神恍惚地随后而行,才出月门,应佩忽然见李霍站在门口处,他不由自主站住脚看他,却见李霍也打量着自个儿,四目相对,李霍竟抿嘴笑了笑。
应佩微微仰头,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李霍回头见应竹韵已经走远,就对应佩道:“你不要指望再欺负妹妹。”
应佩当这只是李霍的警告罢了,冷笑一声,正要走开,李霍却又说:“妹妹说会争这口气回来,不成想会这么快!方才你被姑父打了一巴掌,就跟今儿那场扯平了吧。”
李霍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了,而应佩听了这话,仿佛被人从后面用带刺儿的鞭子狠狠地抽了脊梁骨一下儿似的,双脚如生根一样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连应竹韵叫他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