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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赶早儿,连下两日的雪总算是停了,道上积着一滩连着一滩的雪水,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踏着雪气儿从北官胡同驶出,车轮滚动在一块嵌一块的青石板上,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
“三小姐,今儿个见了御王爷你一定要醒着神儿,可别忘了老爷今晨的嘱咐。”
坐于她身畔的少女穿了粉霞锦绶藕丝缎裙,外罩大红缎绣氅衣,累丝嵌红宝石牡丹金步摇簪发,锦绣华裳也没能掩去她眉眼间的憔悴,此刻闻言,慌忙地应了声:“姨娘放心,我都记下了。”
说话的是祁安侯府东厢房里的正主儿,祁安侯景正轩嫡亲的女儿景盛芜,母亲夏氏去得早,景盛芜自小儿便被搁在不受宠的柳姨娘屋里头教养着,女儿家本生得极美,奈何不得祁安侯的疼爱,因着,没少叫府里的姨娘婢子们苛待,经年累月下来日渐消瘦,也养成了这怯懦的性子。
“小姐,到了。”绣着七宝金雀的车帘被高高打起,一股子带着湿气的冷风灌了进来,叫人直直的打了个寒颤,只见从车外探进一个小脑瓜儿,细看之下是个模样俏丽的丫头。
闻言,柳姨娘忙回手从角柜里取出狐皮大氅,盛芜一动不动,任柳姨娘玉指灵活的在她脖颈间打了个精致的扣结,后还不忘将大氅往景盛芜胸前拢紧了些,牢牢地挡住刺骨寒风。
“青莲,你可照看好了三小姐,仔细着回头冻着染了风寒!”
“诶,奴婢知道了。”被唤作青莲的丫头忙不迭地应了声。
景盛芜踩着车车夫早已备好的脚踏下了马车,看向面前威仪的府邸,心底生出几分怅然,御王府!
她本是祁安侯府身份尊贵的嫡长女,母亲夏氏在时与端妃定下了与御王的婚事儿,谁道世事无常,夏氏早亡,孙丞相的嫡次女成了祁安侯的续弦,孙氏擅笼络人心,府中弄权,这些年衣食用度上倒也真不曾苛待了她,只是纵着她那些姨娘和妹妹们对她百般凌辱。
眼前古朴厚重的高墙大院,鲜艳的红漆大门上方悬着一块烫金漆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了“御王府”三个大字,府门口一左一右盘踞着两尊虎虎生威的石狮子。本是记忆里描摹过无数遍的景致,今儿个乍一眼却恍若隔世,物是人非。
自小母亲便告诉她,她未来的夫君是大楚最优秀的好男儿,这些年她时时谨记,研学礼仪,恭谨克己,读《内训》,守《女戒》,哪怕受人凌辱时也不曾有过半分不豫逾矩之处,只为了有朝一日当她站在那人的面前时,能配得上他。
相传祁安侯府的嫡小姐温柔娴静,与丰神俊逸的御王是天作之合,初闻此言她时她曾欢欣不已,如今想来,景盛芜心中只剩下酸楚。
元月十七御王迎娶景三小姐为妃,这本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因着,清晨开门起锁的仆人见了景盛芜一眼便认了出来,稍一错愕便回了神,虽说嫁娶风俗新婚前男女二人不得见面,但一想三小姐知书达礼,此行定是有耽搁不得之处,忙跪伏于地行了个周正的大礼:“奴才拜见王妃。”
这小厮心思也是机灵,左右明个儿三小姐就入主御王府了,提前卖个好儿说不得真能讨得这新王妃的欢心。
景盛芜闻言身子一僵,额前的几缕碎发掩去眸中晦暗不明的深色:“你且起身,先去禀了王爷,祁安侯府景盛芜求见。”
不多时,厚重的朱红大门从里头被打开,刮着昨个儿夜里铺开遍地的雪蹭出低沉地“吱嘎”声。
方才那小厮此刻恭敬地跟在一人身后,清晨露重,叫人看不清容颜,待得那人近前来,景盛芜缩在袖管里的手一紧。
男子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着明紫色朝服,双肩各绗着一团四爪金龙,腰间束一条长穗宫绦,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俊美得像是画儿上走下来的人儿,想到此行的目的,景盛芜面色一白。
“你怎么来了?”
不似情人间的温言软语,端得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叫人直觉这冬日里的清晨寒气又重了几分。
景盛芜脚下一软,幸而立于一侧的青莲眼明手快,近前儿一步托住景盛芜的手臂堪堪撑住,定了心神,道:“今日前来叨扰王爷实非盛芜所愿,但为了王爷终身幸福,盛芜不得已为之,盛芜自知身份卑微品行顽劣,配不上王爷天人之姿,不求嫁与王孙贵胄,只愿尽孝于堂前,因此前来解除婚约,望王爷成全。”
话落,楚御剑眉一拧,俊颜上是掩不住的愠怒:“景盛芜,你说什么?”
“盛芜自知身份卑微品行顽劣,配不上王爷天人之姿,不求嫁与王孙贵胄,只愿尽孝于堂前,因此前来解除婚约,望王爷成全。”袖管下的手掌几乎被指甲戳进了去,景盛芜深埋着头,缓声道。
“景盛芜,贵为侯府嫡女,没人教过你基本的礼仪尊卑吗!皇上金口玉言,你要本王与你一同担了这抗旨不遵的罪名?”只片刻,楚御便恢复了理智,云淡风轻地问道。
“王爷说笑了,景盛芜虽腹无点墨却不敢罔顾圣言。”
楚御狭长的凤眸一眯,他倒要看看这景盛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哦?你且说下去。”
对这桩亲事楚御心底是不喜的,此前从未见过祁安侯府的三小姐只道传言是个高贵贤淑的女子,今日一见比之景四小姐却是不如,美则美矣,性子却是太过怯懦,眸底一片死灰之色,哪有一分闺中女儿的灵气。
“圣上谕旨赐婚御王爷与祁安侯府嫡小姐成婚,须知祁安侯府上的嫡小姐不止我一个,孙氏虽为我父亲的续弦却也实实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四妹妹自然说得上是嫡亲小姐的。”景盛芜将眼眶中打着旋儿的眼泪生生忍了回去,今晨父亲将她叫到书房,多年不曾与父亲独处她心中欢喜之极,谁想父亲却神情冷漠地将这番话讲了出来。
她始终记得,当自己哭着问父亲为什么时,父亲眼底那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冰冷的语气:“祁安侯府与御王府两府联姻,事关我祁安侯府百年荣耀,不可轻视,你不比颜儿睿智伶俐,且颜儿性子要强,我不得不遂了她的心愿。”
念及此处,景盛芜通体冰凉,忍不住伸手将身上的狐皮大氅拢紧了些,看向楚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希冀,若是他拒绝……
楚御错开景盛芜的目光偏过头看向立于一侧的小厮,缓声道:“清晨寒气重,沈复,好生送景三小姐回府。”
只此一句,景盛芜如坠冰窖,推开青莲伸过来手,径直地上了马车。
楚御面色如常,只是看着那驶远的翠盖珠缨八宝车眼底闪过一抹寒芒。
柳姨娘见景盛芜樱唇叫寒气沁的泛起了一层淡紫色,怜声道:“明儿个是咱们侯府大喜的日子,三小姐,擅自珍重。”
“姨娘费心了。”景盛芜将身上雪白的狐皮大氅拢紧了些,想抵住从心底袭来的寒意。
一时无话,景盛芜倚着绣并蒂海棠花儿的引枕假寐,忽然隐约传来一阵破空声,赶车的车夫惨叫一声直直地朝地上栽去,青莲惊叫一声掀了帘子钻进车里,马车外黢黑的箭矢破空而来,密集成雨,马儿惊得发了疯地狂奔起来。
“三小姐!”马车剧烈震荡,眼看头朝车厢里的角柜上撞去,景盛芜生生地别过了身子“砰”地角柜撞翻在地,里头的瓶瓶罐罐都倒了出来,额角瞬间滑落豆大的汗珠儿,箭矢“铎铎”地狠狠钉在马车的木板上,也顾不得腰上的疼痛,景盛芜忙打起车窗帘的一角,透过缝隙看到约有十五六个黑子男子以布巾遮面,正弃了手中长弓持剑朝马车追了过来。
景盛芜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掀了车帘一把将柳姨娘和青莲推了下去。
马儿受了惊不要命地狂奔,霎时间距离便与摔在地上的柳姨娘两人拉出了老远,滚滚车轮呼啸而过卷起尚未化去的雪珠儿,耳边传来几声低语:“追车上的那个!”
“那其他两个怎么办。”
“先不管了,追!”
景盛芜凄然一笑,原来,这才是父亲的计划,弃卒保車,圣意难测,若她不死,难保皇上不会降罪祁安侯府,降罪景盛颜,只有她景盛芜死了,景盛颜才能名正言顺地嫁入御王府。他那般看重景盛颜那个宝贝女儿,又怎肯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细想御王方才不寻常的神情,他,也是知道了。
“咚”地一声巨响马车四分五裂,寒光一闪冰冷的剑刃便抵上了景盛芜的颈子,颈间一痛,滚烫的血溅在雪白的狐皮大氅上霎时间染上一片殷红。
我,不甘心啊!
若能重来一次,我景盛芜必不会再任人欺凌,负我之人,我必斩草除根!
乾贞六年一月十七,艳阳高照,风和旭丽,御王以侧妃之位迎娶祁安侯府四小姐景盛颜,御王亲自进宫请旨,用半副鸾驾,八抬大轿,十里锦红,虽只是侧妃的名分,规制比起寻常王府的正妃也是不遑多让,此后汴京城内御王专宠侧妃的言说便由今日轰动的排场而来。
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忙着借风姿俊逸的御王的大婚沾沾喜气,谁还记得今儿个本该出阁的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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