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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长安城内重新焕发生机的一派欢欣相比,略阳郡平襄城倒显得从容不少,似乎什么战事纷乱,都毫不相干一般。但若是此刻进了城北那座巨石垒成的阔大碉楼里,就又会感觉到气氛明显的肃穆压抑起来,这里却正是平襄城乃至略阳郡的中心所在。
碉楼里,氐酋蒲怀归抱着双臂缩坐着,眉头紧锁。蒲怀归年过五十,时感精力不济,人也总是委顿无力。但眼下事关重大,不由他不强自振作精神。蒲怀归不时瞄几眼面前案几上的一张薄纸,若有所思。大堂内,十来人窃窃私语,面色各异,在蒲怀归周围而下,却有四名青年人躬身肃立,没有说话,都拿眼睛望着蒲怀归。
“你们有什么想法?”蒲怀归思忖了一会,终于打破了堂中的沉默,抬起眼皮扫视片刻道,“你们这些人,或是我最信任看重的子侄,或是跟随我多年的忠心部下,政务军事,都有这个权利和义务来参赞一番,大家都说说吧。”
底下众人本就各有心思,见蒲怀归发了话,便彼此看了看,陆续开口。
“父亲,咱们还是不要蹚这浑水才好。如今天下这么乱,咱们略阳还总算平稳些,那些事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管他谁成王败寇的。父亲不如婉拒,咱们自在略阳过自己日子就是。”蒲怀归次子蒲安左右看看,没有人做声,他便首先表了态。
蒲怀归名为略阳氐王,但实质上只不过是部落的首领,并没有得到朝廷的册封,不像杨茂搜有晋廷左贤王的正式授衔,称王名正言顺,故而蒲怀归的儿子们,并不唤他父王。
侄子蒲光接着便道:“二弟虽然说得也有道理,但若以侄儿的意见,匈奴人气势正如日中天,很有些不可阻挡,大晋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咱们也要未雨绸缪。方才大家也看了刘曜的信,对咱们是威逼利诱,总之有不容不许的意思。既然如此,伯父还是给个顺水人情,照准了吧,万一忤逆了他,将来咱们总也有隐患不是。”
儿子和亲侄都讲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不论对或者错,赞不赞成,总也是一个参考,兹事体大,正要集思广益嘛。随后,堂间众人,或是忧虑,或是兴奋,七嘴八舌叫了起来。蒲怀归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却移向了另一人,“广世,你身为长子,却一言不发,却是为何?”
被他唤着的,乃是长子蒲洪。
“父亲,儿子的意思,此番是我略阳氐人出头的好机会!”
蒲洪二十九岁,身材匀称很是精干,平日多机变有谋略,更且善于骑射,气质格外出众。此时他胸中自有思忖,听闻父亲发问,又见几位兄弟都投来了不解的目光,蒲洪张口便侃侃而谈。
“从前大晋一统万邦,强盛不已,对四边胡族,都威逼压迫,予取予夺。实力悬殊,咱们那时只有忍气吞声。可如今天下大乱,朝廷自己朝不保夕,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各部族的掌控。我族既然眼下身处乱世已脱桎梏,那要么毫无作为被人所吞并,要么就奋发图强,努力使我族做大做强更进一步,断然没有置身事外安之如怡的道理。”
“匈奴人,当年不过是朝廷北方的内附小胡,和咱们一样顺服于朝廷。现在只不过趁着国家内乱,就敢当先跳了出来,耀武扬武,竟然能够做出如今的大事业,公然称帝好算威风的很。但咱们氐人,哪点不如他们?同样位列五胡,瓜分中原,凭什么没有我们。他们能想到去打江山,我们为什么就要坐困于此?”
不知不觉,蒲洪的声音已经越来越高,双目前炯然有光,他见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便很觉得振奋,接着大声道:“我听闻匈奴刘曜进兵长安,却被区区郡兵击败,说明刘曜怕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眼下他派人来,是有求于我,那么正好发兵出击,非是为他匈奴人,乃是为了扩充我们自己的实力,在乱世中也能分得一杯羹吃。”
“譬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咱们正应借着这个由头,走向更宽广的天地。且自古国家都由人开创。我部族如今既有锋利的兵刃,也有敢战的勇士,更有父亲英明雄武,只要我们齐心合力,怎么就不能开创属于咱们氐人自己的国家!”
一番慷慨激昂言毕,堂内却安静下来,各人都眉头微皱在心中盘算。蒲怀归闻言却不禁眼皮一跳,心中鼓荡,望着蒲洪的眼神也深邃了起来。沉吟片刻,方才缓缓道:“广世,你好大的心思!”
蒲洪满目期盼,直直望着蒲怀归道:“为家为国,不得不略尽智力。此中道理,父亲乃是英明之主,定然比儿子更加明了的。”
蒲怀归怎么不明了!他身为略阳氐族的大首领,虽然一直未有动静,但私下里却无时不在关注天下大势。暗想晋朝怕是已经积重难返,那么,从此以后,何去何从,他思忖良久,总觉一个不慎,都会导致家忘族灭的惨重后果,不能不慎重。
“嗯……好。你再详细说说看。”
蒲怀归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喜怒。蒲洪话已说出,哪里能够忍住,索性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昔年,咱们和杨茂搜共同居住在略阳,还曾起过纠纷。幸好杨茂搜得罪了司马保,有所畏惧远遁武都。咱们对司马保恭顺有礼,司马保也转而愿意扶持咱们,所以直到如今,略阳还是咱们部落说了算。内忧既无,便要时刻注意外患。”
“司马保和刘曜,都不是心地良善的厚道人,只可虚与委蛇,不能结交终身,说不准哪一日便突然对咱们刀兵相向。所以提前壮大自身的实力,才是要紧的事,不趁着眼下此二人俱有羁绊无暇图谋于我,我正好迅速发展,还更待何时!”
“眼下,匈奴人急功近利,想一举攻破长安灭亡大晋,却暂时受困于陇西军,要我们暗中出兵袭击陇西首阳城。咱们便就应允,毕竟匈奴人正强盛,拉好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为日后留些余地。”
“陇西那边,如今的目光,都落在了长安及上邽方向,万万不会料到咱们会突然攻打他,且后方相对空虚,所以我可以肯定,首阳必会落入我们之手。反正匈奴人会在长安和晋朝殊死搏斗,陇西也会和司马保争斗不休,都暂时没有时间来把矛头指向我们。所以,等到这四方势力在错综复杂中,理出个头绪,分出个成王败寇来,我们早已开疆拓土,实力大增。届时,要么求得一介大藩地位,要么自立为王传宗立业,总之应时而动便是。”
“说得好!”
四子蒲突高大粗犷,雄武好杀,闻言不禁眉飞色舞,张着大口呼道:“大哥所言,我很是赞同!请父亲下令,那就出兵罢,反正都是打仗,打谁不是打,我蒲突自请为前锋,才好大杀一阵过足了瘾!”
“混账话!”
蒲怀归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蒲突,斥道:“军国大事,慎之又慎,岂是让你随便用来过瘾的?不成器的东西。”
听出父亲语气中并没有真的动怒的意思,蒲突咧嘴一笑,道:“军国大事,听任父亲和兄长们决定便是。反正若要打仗,一定要将前锋大将给我当,我当为父兄全力驱杀敌人。”
兄弟几人彼此看看,又交头接耳了几句,便都点点头,复一起对着蒲怀归躬身道:“父亲,大哥所言,很是有理,我们兄弟愿意同心协力,去闯一闯!”
蒲怀归默然不语,垂下双眼沉思,末了面色数变,张目叹息道:“我略阳羌人,多年居住在此,本来也没有什么野望。如今风云际会,说不得,也正是你们年轻一辈要博取富贵的时候,我也不好扯你们的后腿。广世啊。”
“父亲,儿子在。”
见蒲怀归连连招手,蒲洪不敢分心,忙上前几步,来到蒲怀归面前站定,探询的望过来。
蒲怀归向他点头示意,却转首对着下面所有人,面色严肃的开了口。
“从年初开始,我自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部族大事,却不能不放任不管。如今我见广世有勇有谋,胸有大志,是我的好儿子。从现在起,我正式将大酋长的位子,交到广世手中,你们都过来拜见新首领。”
不惟堂间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嗔目结舌,蒲洪更是脑中轰然作响,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竟突然当众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他身上立时涌出遍体热汗,慌忙跪下急道:“父亲!儿子断然没有这样的心思,父亲正当盛年,便是偶然小疾,也不是什么当紧的事,我万千族人还指望父亲长命百岁,带领咱们兴旺发达,父亲,我不是……”
见蒲洪急的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确是出自一片真情,蒲怀归心中也很欣慰,他伸出手,想拉起蒲洪,却发现已经拉不动长大成人的儿子了,只好命令蒲洪自己先站起来。
蒲怀归摆摆手,目光粼粼道:“我知道你的真心。总之你不要有顾忌,只管好好地去做,我把这重担交给你,是对你的期许,也是对你的鞭策。将来我略阳氐人兴旺发达,也要指望你好好带领,是化家为国,还是家亡族灭,也是看你的本事了。广世,你不要辜负了为父和部族,便是你最大的孝顺!”
见父亲苍老的面上无比坚定,蒲洪本来应该喜不自禁的心,却忍不住一阵难过。他红了双眼,正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堂下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齐齐拜倒,恭声道:“拜见大首领!”
望望蒲怀归,又望望匍匐满地的部属,蒲洪心潮翻涌,鼻息愈发粗重起来,不禁在心中呐喊道:“我略阳氐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