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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话,司马邺也感慨不已,“昔年诸王内斗,徒然耗损我大晋多少百战精兵。如今,朝廷军队,除了新招募的青壮,剩下竟然有不少贪生怯战之辈,所以每遇胡虏,总是抵挡不住,一败再败。唉,若是天下军民,皆如卿家这般,哪里能弄到如今的局面!”
高岳默然。其中道理,人人都知道,但亲身亲为,却很难做到。担心皇帝低落了情绪,麴允便转了话题道:“高都督起于草莽,年余间便驱逐庸吏,掌控陇西,还练出这样一支能冲敢打的陇西军,这般能力,倒也确实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啊。”
高岳忙道:“当初,下官为众人所推,没奈何才……。但下官有专擅之迹,却绝无专擅之心,且对朝廷总是一片赤诚,还请陛下及二位老元戎多多体谅。”
不管怎么说,当初高岳以一介白身,杀官自立,独控陇西,放在太平时节,便是说犯了谋反之罪,也是妥妥的。但眼下特殊时期,朝廷哪里顾得上追究过程,朝廷要的是结果。只要能一心勤王,拥戴晋室,从前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匪,说不得也可以轻轻揭过。
索綝将手一摆,道:“没有关系。高都督忠君之心,陛下及我等,都是非常了解。你也不要有顾忌,此后好好的做,朝廷总不会亏负了你。”
说着,索綝看了看司马邺,见司马邺满面笑容连连点头,才又道:“你看,你年纪如此之轻,便已然封侯了。我与麴相,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还不过一介小吏哪,哈哈。陛下高看之情、厚待之恩,不可谓不隆重啊。”
“是。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高岳立起身,对着司马邺躬身行礼,又对着麴索二人拜了一拜:“且有两位老元戎提拔关照,下官心中无比感激。”
司马邺因高岳年轻英武,相貌不凡,对他印象极好。且长时间以来,他身边的亲近人,也就是麴允索琳二人。关系虽然亲厚,但毕竟年龄相差一大截,便算作是长辈,也是毫无问题。眼下陡然遇见高岳这般同龄人,关键是又有忠心,又有能力,司马邺不可抑制的想与高岳多亲近亲近。若不是皇帝的身份在,他好悬要唤一声高兄了。
司马邺笑道:“高……高卿,以后在朕面前,也不需这般拘谨。朕虽年少,但也有是非判断。真心对朕的,朕记在心里,不会亏负。高卿今有擎天保驾之功,于朕来说,还算是恩人,以后便好算朕的知己人,国事还要多多仰赖高卿出力嘛。”
司马邺又抿了口茶,问道:“卿在陇西,可有什么难处?朝廷若是能够帮忙解决的,一定不会推诿。”
“陛下言重,臣惶恐。”高岳逊谢一番,听闻皇帝问到了正点上,便想起了杨轲曾经说过的话,当下哪里好放过这个机会,便接着司马邺的话头说了下去。
“臣在陇西,要说没有难处,那也是在欺骗陛下,臣只有实话实说,不敢欺君。”
高岳瞥了眼麴索,见二人都是认真聆听状,并没有什么不耐轻慢的神情,便敞开了道:“陇西乃是秦州治下。臣自问牧守陇西以来,对朝廷、对上官皆是恭顺敬重,没有丝毫忤逆之处。奈何南阳王屡次刁难打压,视臣为异类,更且做出派杀手来刺杀的举动,直欲除之而后快,臣万般无奈,既然陛下问起,便只好如实奏答。”
“刺杀你?”
司马邺及麴索二人,闻听此言,都惊了一跳。司马保容不下高岳,朝廷也略有耳闻,不过堂堂藩王,竟然做出这般下作伎俩,若是真的,实在是让人不齿。
高岳于是便是当夜陈安突袭襄武、杀伤甚重的事情,索性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末了才摇首太息道:“若非臣属下周盘龙等人舍命来救,臣今日哪里还能够有命来勤王见驾。南阳王如此嫉恨臣,臣不解,臣也无奈,此中公允,唯请陛下圣裁。”
司马邺往后重重一靠,面色阴沉下来。对于司马保这个王叔,司马邺不仅没有一些儿亲近宗室的好感,甚至每每想起,还很是厌恶。朝廷艰苦,国家多难,司马保从来没有出过力,总是找尽各种借口,来推诿拖延。要说他没有能力吗,根本不是。司马保坐拥五万大军,不说恢复天下,用来抵御胡虏守卫朝廷,总也够用吧?再者,经过他父子两代南阳王的经营,上邽城里,金银、粮草甚多,财力上也颇为雄厚。
但司马保只会缩在他那秦州的地盘上,像一个不怀好意的人似的,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
是的,不怀好意。司马邺心里清楚,司马保多半是在等着匈奴人打破长安,最好杀了自己,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自立为帝了,哼,上邽那边,多有欲攀龙附凤利欲熏心之辈。
每每念及此,司马邺都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懑。一方面,他对司马保自私阴暗不救国难的行为,感到唾弃,另一方面,司马邺虽然年少,但既然坐上了皇帝宝座,那便自然而然的有了大位不容任何人染指的帝王心理,这种心理,和皇帝本身的年龄、能力、性格统统没有关系,只要你做了那个位子,便绝不能容忍有旁人始终在惦记着。
所以公道加私心,司马邺都很忌恨司马保。如今他直欲将高岳引为心腹,视为爱将,听闻高岳如此遭遇,更是引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就要发作。
麴允察言观色,见皇帝已是满面阴云,晓得高岳戳到了皇帝的痛处。他顾忌皇帝毕竟年轻气盛,万一当着高岳的面,说出了什么不好挽回影响恶劣的气话狠话来,对哪一方都不太好。麴允立时咳嗽了一声,急急的示意了一下,难得的抢在皇帝之前开了口。
“高都督。南阳王此举,若是属实,那实在是让天下英雄齿冷。”他盯着高岳,在心里不停措着辞,脑中急速转弯。
“不过,有些话,我们君臣私下里说说,明面上朝廷还是比较难做。你看,南阳王身为宗室大藩,是陛下血脉极近的王叔,身份贵重自不必多言。这几年,他不恤国事,屡不奉诏,无有一兵一卒来勤王,说实话,朝廷早也万分气愤。但是却不能公开指责他,你道为何?”
“正要请麴大都督指教。”
“嗯。无他,顾忌名声耳。若是公开说了出去,天下人都会认为,连南阳王这般宗室亲王,都不愿意再帮扶朝廷,我辈何须这般拼命?如此,朝廷只会愈发衰落,军心更加低迷难振,而敌人,更且会用此来做文章,大肆攻击煽动,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另外,南阳王虽然屡次推诿,但明面上也从来没有说过绝不勤王,也就是说,他最起码在表面上,并没有把他自己放在朝廷的对立面上。朝廷怎好与他翻脸?便说这一次,长安被围,幸亏高卿救驾及时,如今暂时平稳。前几日,凉州辗转押送来十万石粮秣,南阳王也在昨日,送来了五万石粮食菜蔬,另有猪羊千匹,也算解了燃眉之急,不然,今日午宴,陛下怕是只能请高都督吃榆钱叶子啰。”
高岳无言苦笑。
司马邺也知道麴允是在为他转圜打圆场。要不然怎样呢?以目前朝廷的实力,难道能出兵征伐削藩吗,不可能。既然没有实力,那只好忍了这口恶气,徒然赌气说出狠话来,又做不到,只会使朝廷的威望更加下滑。
深深地吐出了胸中的郁气,司马邺牵了牵嘴角,露出些勉强的笑。“高卿!朝廷的为难之处,卿家也多多体谅。国事艰难,也毋须讳言,若是个个都像麴卿、索卿及高卿这般,朕又何须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呢?”
见高岳叹口气要回话,司马邺摆摆手,眉间一挑,道:“不过,朕既然身为皇帝,那这份公义,朕还是要来主持的。不然,总使好人吃亏,岂不叫忠臣寒心?高卿放心,朕拨给你一万副兵甲,两万石粮秣,略表心意。此外,朕授你都督秦州诸军事,便是叫你光明正大的将秦州军权拿到手里来。叫他做秦州都督有何用?反正指望不来一个兵。朕自会写诏旨给南阳王,将朝廷的立场也摆一摆,让他多少也要收敛些。”
如今长安空虚,物资装备特别是粮食都是急缺货。司马邺无比了解,却慨然分赠给高岳,实在是难能可贵。对麴允的欲言又止装作视而不见,皇帝年轻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少年独有的一诺千金的义气来,高岳心中有些感动。司马邺在尽最大的能力,想方设法在各方面支持他,报答他,拨开一切表象来看,司马邺本也就是个朴实厚道的善良少年。
望着那张脸,高岳不由想起,在正史中,晋愍帝司马邺,受尽了万般屈辱,最终被杀害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八岁,实在算是悲苦深重,凄惨可怜。他生错了时代,坐错了位子,承担了本不应该由他来承担的弥天重担和亡国之痛,但奈何此身如飘萍,只任风吹去,前人埋下的恶果,只好由他来咽下,实在是苦了这个平凡敦厚的少年。
“臣高岳,谢陛下厚爱,唯有竭尽全力,忠心守护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