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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里面还铺了一层软布,里面的东西被苗奶奶细心的保存着,苗苗看一眼,认出这块布是苗奶奶床前的毛巾搭布。
房子小住的挤,没有地方再放沙发,苗奶奶就在床沿上铺上一块花布,晚上睡觉的时候再拿掉,外面穿的衣服就不会把床单给弄脏了,夏天是绿竹的,秋天是红枫的,按着四季换。
这么想一想,苗奶奶特别精细,特别是在吃这方面,一大早苗苗就去买油条,那时候弄堂门口就有炸油条卖的,早上兵荒马乱,早餐摊子前面却绝对不乱,安安静静排着队,等葱油饼炸油条出锅。
小人帮忙家事就是出来买早饭,找下来的零钱自己拿,攒钱买一支雪糕棒冰,别人家用筷子把油条串起来,苗苗家是不行的,要用油纸包好,走过弄堂的时候才不沾灰。
多少年了老姐妹顾奶奶还在感叹她,说她吃饭没有一只好汤是绝不肯下调羹的,哪怕不是大荤汤,放点蚌肉放点虾皮,两块豆腐一点点葱,正式端上桌,一餐饭才算能吃了。
苗苗轻轻掀开这层布,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苗苗有些好奇,大伯娘说箱子里除了些垃圾烂布头,就没留下什么好东西。
可这块布一掀开,苗苗就轻轻惊叹了一声,这是一箱旧衣裳,一看就很受主人的珍爱,那件苗苗印象深刻的暗红色旗袍就在里面,从浅到深,浅橘色和橄榄绿,有绸的有麻的,扣子做得很精细。
旗袍下面压着苗爷爷的羊毛背心,苗苗怔怔,拎出来一看,花纹现在也不过时,跟程先生身上穿的差不多,还要更洋气。
最底下有一个软布包裹,打开一角触目就是金红色,拿起来抖落开,是一件蕾丝红底金花旗袍,无袖立领,极尽华丽,哪怕现在拿出来也是华服。
这样的衣服是新娘子的穿的,两个年轻人瞒过家人留在上海,一手一脚置办婚礼,没有家人在,也正正经经做了两身新娘子新郎倌衣裳。
这蕾丝料子和金丝绣花经年累月依旧华丽光鲜,大伯娘竟然没有拿去,苗苗想了一下,大概是她穿不下,苗奶奶苗条,大伯娘富态,这些旗袍好是好的,无奈穿不进去。
箱子还有一本厚厚的旧相册,封面是泥金软底,苗苗打开来,入眼就看见两张婴儿照片,一个男婴一个女婴,女婴穿着层层叠叠的裙子,绑上了蕾丝花发带,一双大眼睛,盯着照相机,抱着她的两位穿着西装旗袍,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大概三四岁年纪,眼睛笑得眯起来,照片虽然久远,还能看见清照片中人眉目俊秀。
这张照片底下用蓝色墨水写着,爱女周岁摄,越往后翻,小姑娘越长越大,生日会的时候在小洋房里办生日会,穿白色蛋糕裙。
程先生却突然笑了,苗苗抬头看他,他指一指那张穿白纱裙的生日照片,又看一看苗苗书桌上摆的照片,就是她小时候六一节去王开拍的那一张,一共冲印了两张,一张寄苗爸爸,一张留在家里。
小女孩的面貌差不多,穿着白纱裙,头上扎着绸飘带,对着镜头笑眯眯,取下来摆在一起看,祖孙两个这样相像。
男童的照片也不少,穿背带裤,打小领结,还牵着一条大狼狗,再大些就是骑自行车,打网球,最后是穿着西装在复旦大学门口拍的入学照。
苗奶奶也是一样,穿女学生服的,穿旗袍的,还有穿着婚纱的。苗明斋西装笔挺,胸口插着一只派克金笔,梁安琪穿着老式的蕾丝婚纱,长头纱从头披到脚,一只手拿着捧花,一只手跟丈夫紧紧相牵,然后就一辈子没分离。
后半本相册空荡荡,只有一张全家福,爷爷奶奶一只手抱着苗苗的爸爸,一只手牵着大伯,后来爷爷没了,一家人就再没拍过全家福,倒是夹着两张苗苗跟堂姐的周岁照片。
苗奶奶年轻的时候是很时髦的,穿白□□球服跟苗爷爷打网球,穿斜条纹连衣裙,绣花针织衫下面配呢子阔腿裤,放到现在也不过时。
两个人拿着可口可乐的汽水瓶子在复兴公园门口拍照片,身后挂着“劳军救灾游园会”横幅,底下还有一张两个人的小像。
画着一片湖水几棵绿树,两个人肩靠着肩看夕阳,只留下一个背影,苗奶奶双手背在身后,手上还拿着一只可乐玻璃瓶,画上写着一笔小字“海晏河清一对壁人”。
另一只箱子里的东西零碎的多,最顶上有一只有一只印着红楼宝黛读西厢的饼干桶,苗苗拿出来拿开盒盖,从里面倒出许多小东西。
一只冠生园奶油话梅盒子,一只美丽牌香烟的香烟盒子,香烟盒子上面画着一个穿旗袍烫头发抽香烟的美女,苗苗从没听说过奶奶还抽烟,怪不得大伯娘说,好好的箱子里塞了垃圾。
香烟话梅盒子早就空了,里面却塞满了一张张小纸片,苗苗把纸片倒出来,是大光明的电影票,这些票子成双成对,上面印着日期,数一数竟然有二三十部。
苗苗从不记得奶奶喜欢爱电影,这时候一张张排开来,算一算年纪,第一张电影票的时候,苗奶奶只有十八岁。
两个富家子女,相约第一次看电影竟然是去看《三毛流浪记》,苗苗忍不住笑起来,好像突然知道了一点奶奶的少女时光。
程先生一直离开一步远,苗苗席地而坐,他也跟着坐下来,他觉得好奇,可他没有伸手去碰,看见苗苗笑起来,微微侧身去看,苗苗把那张票根拿给他看,眼睛里闪着光:“他们第一次看电影。”
大光明电影院里轮番放着外国电影,《卡萨布兰卡》《乱世佳人》,除了爱情电影,还有《大□□者》和《与祖国同在》。
这些电影有的苗苗看过,有的苗苗没看过,她找出一本笔记本,把这一叠放在香烟盒子里的电影票根,按照年份两张两张夹好,她要买一个相册,把这些全部保存下来。
饼干桶压着的布包着的几本笔记,打开来却是苗爷爷的字,他原来是制药厂实验室里做药物实验的,到底研究出什么药来,早已经没人记得了。
没想到他却留下这么几本厚厚的笔记,半个箱子都被这些笔记本给占满了,笔记本从原来的牛皮封面烫金字,到最后是一本本黄纸封面的工作日记,纸张已经发黄,里面的钢笔墨水却没褪色,苗苗打开来看一眼,她还没从在家里见到过爷爷写的字,原来是被收拾好,藏在箱子里。
苗苗想翻到点什么东西,能证明苗奶奶就是梁安琪,把笔记本放在一边,翻出一个大信封,里面塞了很多信,倒出来一看,封面上标明了年月,却没有地址和姓名,从苗奶奶十六岁开始写起,一直到十八岁,两个人才第一次约会看电影。
苗苗只好拆开第一封信,于是她看到第一行字上写着“倘若我有一个女儿,就要把她叫□□琪。”隔着七十年的光阴,苗苗都面颊泛红,眼睛里亮晶晶,怪不得奶奶记了爷爷一辈子。
这封信的署名确实是给安琪的,苗苗把名字给程先生看,程先生早已经确认,也根本不需要怀疑,缘份这么奇妙,托的人找了这么久,都没能找到梁安琪,而他才踏上上海的土地,才刚走近幸福里,就已经碰到了。
程先生突然伸手,从信件里挑出一张儿童画,一眼就看出画的是幸福里,灰砖红砖相嵌的房子,门前站着穿旗袍的女人,这画没有什么出奇,程先生拿起来点点落款:“这是我爷爷的名字。”
看到这里早已经没有了疑虑,程先生问她:“不好意思,我能不能把这张画拍下来?”他指的是程爷爷儿时作品,那时候程爷爷跟着梁安琪学画画,已经掌握了一点光影的技巧,落笔画出幸福里,竟很有模样。
苗苗点头答应,程先生举起那张儿童画,用手机拍下来,传文件出去,他找到了梁安琪,却不知道要怎么告诉爷爷,梁安琪已经过世,希望这幅画,能给他带去一点安慰,梁女士一直妥帖保管着这幅花,收着这份心意。
大信封里倒出几枚蝴蝶书签,书签是自制的,工笔画细细描绘出来的一对儿蝴蝶,背面却用英语写了几句话。
苗苗的英文不错,堂姐的志愿就是出国,天天在家里背英语,家里很早就买复读机,一盘盘的英文磁带听个不停。
苗奶奶小时候对苗苗也很严厉,苗奶奶自己念了教会女校,唱起英文歌来尤其流利,偶尔带着苗苗去她工作的学校参教师节的联欢会,总要请她上台弹一首《雪绒花》。
可这一行字用的是花体字,苗苗一时辩认不出,只能大概知道是一句诗,苗爷爷写给苗奶奶的,二十岁的青年,新青年用旧方式跟十八岁的少女求爱。
“这是布洛克的诗。”程先生笑起来,目光停在那张老式书签上:“你是春天里的第一只蝴蝶,从我的世界里路过,从此改变了我生活的颜色。”
阳光从老虎窗撒进来,给地板投下一块长方光影,苗苗靠窗,程先生靠着墙,两个人面对着阳光,空气里浮动着旧日浮灰尘,透过光影,在诉说上个世纪的爱情。
程先生清一清喉咙,这段六十多年的爱情,让他突然心生温柔,看向苗苗:“你,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