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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知府直到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双腿打着摆子,差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我的娘啊!
就在马头即将撞到若水的时候,侯知府感到自己的胸口也像是什么东西重重一击般,眼前发黑,险些晕死过去。
如果太子妃死了,那他还想活命么?
在他的辖地,太子妃发生意外殒命,而他这个曲池知府就在现场,那是说什么也洗不脱干系,推卸不了责任的了。
且不说,太子殿下第一个就会要了他的脑袋。
而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得知之后,定会降下雷霆之怒,到时候他的家眷和亲族,会全部跟着一起遭殃。
他发出一声呜咽就瘫在了地上,两眼直愣愣地发着呆,就连墨白是如何救下若水的那一幕,他都没有看见。
直到听到了若水的声音,他才呆滞地转动着眼珠,然后一下子睁得大大的,惊异的发现太子妃安然无恙!
老天哪,这不是做梦么?
侯知府拼命搓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置信地对着若水看了又看,直到太子殿下面露不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悚然一惊,收回视线。
太子殿下这是吃醋了啊!
该死,自己怎么忘了这一点!
对方可是太子妃,是太子殿下的眼珠子和心头肉,自己是犯什么糊涂了,居然会盯着太子妃瞧个没完,难怪太子殿下会发怒。
他垂下眼帘,用力夹紧了屁股,唯恐不一留神吓出个屁来,那太子殿下非冲过来掐死自己不可。
小七冷冷的目光从侯知府身上移到了墨白那。
“说!你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要害死她?”
小七的声音冷厉如刀,一字一字,冰寒彻骨,让人听了不禁浑身发冷。
事故发生之后,墨白就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石头人一样动也没动。
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两眼却幽深幽深的,直勾勾地看向若水,眼睛都没眨一下。
刚才的事情就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快得连眨下眼的功夫都不到。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直极听自己话的大毛驴儿会突然发了疯似的冲向若水,他勒得马口出血也制止不了大毛驴的疯劲。
这才逼得他不得不铤而走险,硬生生地发掌将大毛驴儿击得横飞出去,这才救下了她的一条性命。
如果不是自己当机立断,那这个机灵似鬼、狡诈如狐的姑娘,现在已经香消玉殒,去阎王爷那儿喝茶去了。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一阵后怕,刚刚湿透的后背被冷风一吹,他忍不住机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好冷!
全身都在发冷!
听了小七的逼问,墨白像是恢复了一点人气,他慢慢地掉过眼光,迎向小七的视线。
“我害死她?我为什么要害死她,害死她对我有什么好处?如果我真要害她,那我何必又要救她?”他苦笑一声,似乎在回答小七的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鬼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还敢说这事和你无关?”小七上前一步,逼近了墨白,厉声追问:“赛马的主意不是你出的么?比赛的规则不是你定的么?让她做评判也是你的提议,而最后骑着马撞向她的人,也是你!”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只问得墨白瞠目结舌,半晌答不上话来。
小七的问话字字在理,让他无言可辩。
可是,真的不是他!
“你也认为,是我要害你么?”
墨白的眼神再次转向若水,幽幽的目光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还有一股淡淡的酸楚。
该死的,自己的语气怎么这么酸!
墨白话一出口,就在心里大骂自己。
这下子又该让那个七小子得意了。
可是他没办法不酸,因为他的肚子里现在翻江倒海的全是醋意。
他看到若水那袅娜柔软的身子紧靠在小七的胸前,小七的右臂环绕在她的腰间,两人之间亲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这都不重要,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若水看向小七的那有如凝固的眼光,充满着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全心全意的爱慕。
这片温柔而含情的眼光,对小七而言,是让他深深沉醉的海洋,他愿意被这样的眼光看上一辈子。
可是看在墨白的眼中,这目光就像是一把火,更像是一块冰,烧得他全身的血发烫,冻得他浑身的血结冰。
他握紧了双拳,磨了磨牙。
该死的,明明是自己救了她的命,可是她却用这样的眼光看着她的夫君,好像他才是她的保护神,那自己又算是什么?
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她的夫君,眼里心里全只有他一个人,她甚至连眼角都没有扫过自己一眼,好像自己就是个空气,根本不存在!
哼,哼!
刚才如果不是自己,她还有命站在这里么?
她凭什么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墨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被人轻忽不重视过,他走到哪里,都是哪里的焦点,是众人的注意力所在。
可唯独在这个鬼丫头面前,他却处处吃瘪。
尤其是现在,他心中尤其气愤难当,她对他的轻忽严重地刺伤了他那颗骄傲自负的心。
他救了她,难道她就不该向自己道一个“谢”字么?
凭什么连一个字也不对自己说,还任凭她的夫君声声质问,怀疑自己?
她为什么就不站出来为自己说一句话?
自己真是救了一条白眼狼!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若水,只要她也和她的夫君一样,说一句不相信自己,他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掐死她。
他发誓,他绝对会!
若水哪里能想得到,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墨白的心里会转过了这么多复杂的念头。
听到他的问声,她终于从小七的怀里转过头来,微微侧过脸庞,看向墨白。
柔和的月光照在她清丽如画的脸庞上,显得她一双美眸朦胧醉人,被她这样柔和醉人的眼神一瞧,墨白只觉得满腔的怒气一下子不翼而飞,通通跑去了爪哇国,握得紧紧的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
“我信你。”若水启唇,轻声说道。
这三个字有如圣旨纶音一般,让墨白瞬间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心花朵朵开放,他的双眸瞬间闪过明亮的神采,甚至比天上的启明星更明亮。
“真的信我?”他不敢置信地盯紧她,生怕她的樱唇里说出一个“不”字来。
“嗯。”若水点了点头。
墨白绷紧的心弦一下子松了口气,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高高地扬起了下巴,对着小七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信我,就够了!至于你,爱信不信,老子不稀罕!”他虽然口气恶劣,脸上却挂着笑容。
小七皱了皱眉,刚才他情急之下,出声质问墨白,因为在当时的情况来看,最有可能谋害若水的人就是他。
可这会儿他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又觉得绝不可能。
墨白对自己有着很深的敌意,来意不明,的确是十分可疑,可是小七这双眼睛锐利得足以穿透人心。
不管墨白他是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接近若水,但有一样他是绝对不会做的,那就是伤害若水!
这小子对若水的一番心意……或许这小子懵懵懂懂,自己尚未得知。
可小七是过来人,他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愿说出口来,他更不希望让若水知道此事。
在场的只有四个人,不是墨白,更不会是自己,那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侯知府!
而那匹短腿土马,也正是侯知府麾下铁甲军的坐骑。
如果他想要在这坐骑身上动什么手脚,那真是最简单不过了,还有,刚才他一直站在若水的身后,距离若水最近的人就是他。
事情发生突然,他如果当时能够拉若水一把,那也不会有后面的惊险,可是这侯知府就站在原地,手足连动都未动,就动了动嘴皮子。
此人大有可疑!
“不是我,不是我,太子殿下,真的不是下官啊!”
侯知府刚从地上爬起身来,忽然看到太子殿下的目光锐利地逼视自己,浑身一个激灵,“哧溜”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太子殿下这是怀疑到自己身上了啊,如果自己要是再不解释清楚,那下一刻,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太子殿下,下官、下官就算是有一百二十个胆子,也绝对不敢谋害太子妃啊,太子殿下,下官、下官乃是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下官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啊,太子殿下,下官可以起誓,此事绝对和下官无关,如果下官对太子妃起下这等不臣之心,就让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堕入十八地狱,万劫不得超生!”
侯知府指天指地的赌咒发誓,神色惶急。
“是吗?知府大人,如果你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如何能够毫不费力将那吴公鸡提来提去呢?那吴公鸡可不是一只真公鸡,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胖男人,没有练过武功的人,是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用一只手提起他来的!”
墨白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一语道破了侯知府试图掩藏自己会武的真相。
所谓的百密一疏,指的就是这个侯知府无意中露出来的小破绽。
“……”
侯知府无言以答。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件不经意的小事上露出了马脚,他跪在地上,几乎不敢抬眼去看小七。
“知府大人,你做得好戏啊。”
太子殿下冷冷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飘,侯知府几乎可以听到太子殿下磨牙的声音。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胆颤心惊。
他想开口为自己分辩几句,可是刚才墨白唇如箭,舌似刀,字字句句戳在他的痛处,竟然让他无从分辩。
他的确会点武功,可是他那点微末的功夫,就连给太子殿下提鞋子也不配啊。
就算他有那个心,他也没有那个胆子,也加害太子妃。
可是,太子殿下根本不会再听他的解释了。
侯知府虽然趴在地上,却感到太子殿下带着凛然杀气的目光凝固在他的背上,让他遍体生寒。
他脸如死灰,浑身发颤,闭目待死。
小七的手掌缓缓抬起,高高地举在半空中,咬牙切齿地瞪着侯知府,只待手起掌落,就送他一掌毙命。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再次看走眼的时候,这个侯知府,隐藏得真是太深了。
而自己也实在是太过大意,居然任由这匹披着人皮的狼站在若水的身边,险些害了她的性命。
“小七,要害我的人,不是他,不是知府大人。”
就在小七准备手起掌落的时候,若水的声音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让他高高举起的手掌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
“水儿,你说什么?你怎么敢肯定不是他做的?”
小七素来相信若水的判断,可是这次他却有了一丝怀疑,事情的种种都指向侯知府,不是他还能是谁!
难道这校马场还会有第五个人不成!
他迅速环视周围,清冷的月光照在校马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四个人,还有四匹马。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如果还有人在场的话,是绝对不可能在月光下遁形,因为他的影子就会出卖了他。
“太、太子妃,您英明睿智,无人能及!下官、下官实在是冤枉啊!”
听了若水的话,侯知府就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死气沉沉的眼里登时射出了希望的火光,跪在地上向若水爬去。
“求您救救下官,让太子殿下息怒,这事真和下官无关啊。”他伏在若水的脚下,几乎要泣不成声。
他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已经由死到生,再由生到死的走了一个来回。
如果不是若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那现在躺在地上的,就会是自己冷冰冰的尸体了。
他今年不到四十岁,还在壮年,有满腔的报负没有施展,有许多的理想没有实现,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去死,尤其是死得这样的冤枉。
“知府大人,你请起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谁做的,谁心中有数!”若水冷冷的声音就像是一道清泉,流过在场三个人的耳畔,却让三个人都是浑身一凛,遍体生寒。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若水,猜不透她话中之意。
侯知府更是不敢起身,太子妃这话中有话,她究竟是信自己,还是不信自己啊?
墨白脸上的神情更是凝肃,刚刚盛放的心花又都衰败,心情一下子变得极坏。
她不会又怀疑自己了吧?
小七则眉头紧皱,心中像是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目光有如千钧一样看着若水。
她说相信墨白,又说不是侯知府做的,难道她认为向她下毒手的人……是自己?
她、她、她……竟然会怀疑自己吗?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狠狠的抽痛起来。
“大家何必在这里猜来猜去,是谁想要我的命,为什么不去问问肇事者呢?”
若水扬起了秀眉,神情淡然地说道。
她脸上看不到半点惊慌失色,更没有嚎啕痛哭或是大惊小怪,她刚刚死里逃生,可是神情却比在场的三个大男人都要镇定自若。
这让侯知府感到奇怪的时候,同时心中升起由衷的钦佩。
太子妃果然是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
这要是换了自己府里的那些小妾们,遇到了这样的情形,那还不得哭个梨花带雨、死去活来啊?
如果有人没哭出来,那准是被吓晕过去的。
可是你看人家太子妃,处变不惊,从容淡然,这样的气度真真是让人心折。
在刚才太子殿下和那个叫墨白的全都怀疑自己,口口声声质问自己的时候,侯知府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太子妃出言替自己辩白,这让他感激之余,萌生了一种愿为若水甘脑涂地的知遇之情。
就为了太子妃这样淡淡的一句话,他姓侯的愿意为太子妃风里来、雨里去,任其驱策,终生不悔!
“肇事者?”
若水的话一下子将小七和墨白的目光全都引到了短腿土马的身上。
那马儿被墨白一掌击得横飞出去老远,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阵阵的痛楚的悲嘶。
“希溜溜……希溜溜……”
嘶声不绝。
墨白的那一掌乃是仓促之间奋力击出,危急之时他无瑕思索,连内力也没来得及提起,用的是他自身的全部力气,却已经大得惊人。
不过他未用内力,那马儿脏腑之间就没有受伤,可是它摔倒在地之后,一直未能起身,只是不停地发出嘶鸣。
有古怪!
“去看看!”
小七握着若水的手,带着她向短腿土马的倒卧处走去。
墨白目光一闪,他本来想抢先过去瞧瞧,可转念一想,小七刚才那咄咄逼人的质问,显然他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打消对自己的怀疑,如果自己抢先过去了,恐怕他会以为自己是过去掩盖犯罪的痕迹呢。
哼,就让你去瞧,看你能发现什么,到时候自会证明,本少爷是清白的!
他放慢了脚步,负手跟在小七和若水的身后,然后向侯知府淡淡瞧了一眼。
这个人也有可疑,虽然若水说也不是他,可墨白却不相信,他得把对方盯得牢牢的,让他再也没有下手的可乘之机。
“知府大人,一起去瞧瞧?”他勾起唇角,略带嘲讽地看向侯知府。
“好。本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侠如果不信本府所说,那就一起去瞧个明白究竟,也好让本府洗清冤屈。”
侯知府从地上爬起身来,拂了拂袍角的尘土,恢复了朝廷命官的应有派头和口吻。
对着墨白,他就不像面对小七那样骇怕了。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小七如果真要杀了他,那他连半句屈也叫不出来,只能引颈就戳。
可是现在他是太子殿下的人,如果墨白想要动他,那就得先问过太子殿下同不同意了。
“哼。”墨白打鼻孔里冷哼一声,神情不屑。
侯知府心里想什么,他又怎会不知。
他只想着讨好巴结那个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根本就没把自己瞧在眼里。
殊不知,他瞧不起自己,自己更瞧不起他这种人!
这些当官的,只知道逢迎上官,溜须拍马,一个个全都是不知廉耻之徒。
这正是他不屑为官、也瞧不起朝廷命官的最大原因。
他可是男子汉大丈夫,独来独往,纵横江湖,这样的日子何等的逍遥快活。
何必为了权和钱,而向位尊者卑躬屈膝,竞相折腰?
真是生生的折损了男儿汉应有的气节!
所以墨白即使见了圣德帝,他都是傲然直立,膝盖都没有弯上一弯。
幸得圣德帝是名心胸豁达的贤圣明君,对墨白这种江湖异客宽容理解,没有追究他的怠君之罪,反而对他的气节很是欣赏。
墨白瞧不上眼侯知府那一味逢迎的嘴脸,侯知府也对墨白的孤傲清高没有半点好感。
先前他还打算将墨白招揽到麾下,现在看来,这小子就是一匹驯不熟的野马,养不熟的野狼。
他和墨白一前一后,来到短腿土马的身边。
小七和若水正在检查那马的状况。
短腿土马口角边全是被勒出的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停,一双毛驴似的大耳朵耷拉了下来,鼻孔却不停地往外喷着粗气,同时张着马嘴,嘶鸣不断。
“畜牲!你这发了疯的畜牲,我真该一掌劈死了你!”
墨白站在土马的旁边,冷冷的袖手旁观,见那马的眼睛转向自己,眼神中似乎流露出哀戚之意,像是在求他救救自己,也像是在求他给自己一个干脆的了断。
他心中不由一软,差点被这马的眼神打动,随即马上想起刚才那惊险之极的一幕,软下去的心肠一下子又变得刚硬起来。
“你再看我也没有用,我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墨白冷冷地转过身,不去看那马的眼睛。
他深通相马之术,更是知道越是好马,越是能通人性。
“明眸善睐”,固然可以指美女的眼睛能够传情,可是用来借比马的眼神,却也十分的贴切。
一匹真正的神驹,它的眼睛是能够说话的,只要你和它对视,你能清楚的从它的眼神中读懂它想要表达的意思和情感。
很多人养马爱马,实际上都是将马儿当成了坐骑,很少有人会将马视作自己的朋友和兄弟。
墨白则不然。
他之前口口声声叫这短腿土马为“毛驴兄弟”,并不是随口乱喊,而是一种带着亲切戏谑的称呼,他相信这匹马一定能够听得懂他的意思。
果然,那土马感受到了墨白一句称呼中传达出来的善意,它以一个人立加嘶鸣加以回应。
旁人都以为是那土马表示不满的抗议,墨白却知道,从那一刻起,这匹被埋没己久的神驹,已经将自己奉为了它终生的主人。
这土马半生困顿,被人鞭打凌虐,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更从来没有机会得以一展骏足。
就像是一个诗书满腹的绝代才子,始终遇不到一个赏识他才学的良人,只能困守山城,郁郁不得其志,让满肚子的诗书文章,尽数烂于腹中。
说起来这土马也算得是运气,如果不是墨白将它从三千匹战马中挑将出来,那它的结局就是继续落在那有眼无珠的将士手里,生生被折磨致死。
所以它对墨白的知遇和感激之情,和人一般无异。
而马的情感比人的更要专一。
似它这样的神驹,终生只会奉一人为主,而且矢志不渝。
主人生,它生,主人死,它死。
常人往往拿狗儿来形容对主人的忠诚,殊不知,马的忠诚度比狗儿要更高出许多。
墨白曾经在一本旧书上读过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某朝某代,有两个国家,其中一个国家出产一种天马,传闻中跑起来就像插上翅膀一样飞快,这种天马数量极其稀少,只有这个国家的皇帝才拥有一匹。
另一个国家的皇帝听闻之后,仗着国力强悍,亲自率兵前来向这个国家讨要天马,弱小国家的皇帝为了避免生灵涂炭,忍痛交出天马。
强势国家的皇帝得到天马之后,爱若珍宝,每日用最好的饲料喂养,哪知这天马自打离开故国的那一天开始,就不饮不食,不寝不眠,直到七日七夜后,望着自己故国的方向嘶鸣而亡。
墨白读了这个故事之后,不禁掩卷唏嘘,感叹不己。
这样的天马,可遇而不可求。
最为难得的就是它只忠于故主,别人就算给它的再多再好,它也半点都不稀罕,最后的结局更让他感慨万千。
这是天马的一生,短暂而悲壮的一生,却值得多少后人钦佩感怀啊。
这个故事为墨白的人生打开了一扇天窗,让他从此之后爱上了相马一学,由此之后,他游荡江湖多年,一直在寻寻觅觅想要找一个真正忠于自己的千里良驹。
尤其是在他看到小七的塔克拉玛干之后,他真是相信书中的故事的确不虚,确有其马其事。
只是和那传说中的天马相比,塔克拉玛干虽然并没有为故主殉难,但它却做出了比殉难更为难能可贵的事情。
它竟然率领着一大群野马帮助小七攻破了那坚不可摧的堡垒,为故主报了仇!
好马,这真是比传说中的天马更难得的好马!
墨白羡慕得眼睛都红了,真想不管一切地将塔克拉玛干据为己有。
不过他知道,好马必有烈性,这匹神驹既然选择了跟随小七,就终生不会背叛主人,只要小七不死,它就永远是小七的马。
他墨白也是骄傲自负的,别人的东西,就算是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他不屑于去抢、去夺。
他相信终有一日,他也会遇到他命中注定的那匹神驹。
直到今日,他看到短腿土马的时候,眼前一亮,一眼就认出这是颗蒙尘的明珠,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它选了出来,从此改变了它的命运。
“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
墨白本想将此马送给若水,可惜的是,她却不相信他的眼力,他一气之下,索性就让这马认了自己为主。
这样的好马,不需要鞭打驱策,只需要摸摸它的脑袋,把想要做的事情告诉它,这马自然就能领会主人的意思。
所以他和这土马虽然是初次见面,却已经有如相识了多年的好友一般,一人一马,共同在小七的面前唱了一出极为精彩的双簧戏。
墨白对自己的毛驴兄弟越来越是满意。
它灵性十足,通情达意,自己的一个小小暗示,它马上就能意会,并一丝不苟地完成,墨白相信,就算是小七的塔克拉玛干也不过如此。
没想到自己会在无意之中,就这样得到了自己的命中之马,命定良驹。
墨白的心中充满了喜悦,这种喜悦甚至超越了他赛马即将要获胜的喜悦。
和那胭脂雪的比赛,墨白半点也没放在心上,他对自己的毛驴兄弟太有信心,胭脂雪绝对不是它的对手。
只是这马失了喂养,身体状况不好,掉得身上没有半两膘,如果他能精心喂养几天,这马儿跑起来绝对不止这个速度,用不到五里地,就能胜出那胭脂雪一筹。
比赛到了后面,墨白的心情越加飞扬,有喜得良马的喜悦,更有一种和此马相见恨晚的感觉,他已经在心底里把这匹长得像毛驴一样的马当成了自己可以信赖的兄弟、伙伴、好友。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位他刚刚付予了全部信任的毛驴兄弟,会发生了这样的状况,突然变得不听自己的话,而像是发疯了一样,对着若水凶狠地猛撞过去,险险要了她的命!
就算是亲兄弟,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出手阻止。
只是那一掌击在短腿土马的身上之时,墨白的心中还是狠狠一痛,这一掌将马击得横飞数米,重重地摔落在地。
墨白惊魂甫定,连看也不愿意再看那马儿一眼。
连自己主人的命令都不听的马,不配做他墨白的兄弟,它辜负了自己对他的信任!
可是此时此刻,短腿土马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那样一直追随着他,它的嘴里不停地涌出血,眼神却清澈得出神,好像在对他诉说着什么,眼神中有着依恋和不舍……
墨白的心不由狠狠一痛,他硬起心肠不去瞧那马儿,可是那马的悲鸣却一声声传入他的耳朵,搅得他心神不宁。
“这头作死的畜牲究竟发了什么疯?要是它真的发了疯病,就让我给它一个痛快罢!”
墨白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地走到若水身边,冷声说道。
他实在是受不了那马的悲嘶,再听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出手将它救走。
不如索性给它一个了断。
“疯病?不,它没有得什么疯病,它是中了毒,所以才会狂性大发。”
若水蹲在短腿土马的身边,正在沉吟,听到墨白的说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中毒?”墨白吓了一跳,意外之余,心头却是一松。
他忙凑近前去:“能救吗?它中了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怎么中的毒?”
一听到毛驴兄弟是中毒,所以才发的狂,他心中顿时掠过对短腿土马的歉疚之情,同时又大大的担心起来。
“你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若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有磁石吗?”
磁石就是吸铁石,这东西在现代用的不多,可是若水知道,墨白的身上一定带着这种古怪的玩艺。
果然,墨白二话不说就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磁石递给她。
“要这东西干吗?”墨白狐疑地看过去,他想不明白这东西也能拿来试毒?
若水却不答,她将磁石扣在手心里,然后沿着短腿土马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抚下去,细细地摸索着什么。
其时天色己暗,天上的月亮被一抹乌云遮住了光,整个校马场变得昏昏暗暗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纱雾。
小七和墨白的视线自是不受影响,两人内力深湛,都能达到几乎夜能视物的境界。
两人都紧紧盯着若水的一举一动,同时心中布满了警戒。
中毒?这毒从哪里来?
是谁下的毒?
两人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同时射向了侯知府。
“不、不、不……不是下官。”侯知府吓得都结巴了,拼命地摇手。
“谅来也不是你!”墨白轻哼一声,将目光转回了若水身上。
他看了出来,这侯知府虽然是练过功夫的,却并不甚佳,只是力气比常人大一些而己,这毛驴兄弟一直跟自己在一起,如果这侯知府想在自己眼皮底下下毒,自己不会察觉不到。
“叮”地一声,寂静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极细小的声响。
“找到啦!”若水欢声叫道,她托起手中的磁石,放在小七和墨白的面前,“你们瞧,这是什么?”
小七和墨白眼力虽佳,可除了那块石头,还是什么也没瞧见。
小七直接燃起了一支火折子,晕黄的光照射下,两人终于发现,在那块黑乎乎的磁石上,有一个细小的光点在闪烁。
“牛毛细针?”墨白倒抽一口冷气,小七的面色也变得极为凝重。
“不错,而且是淬了毒的。”若水幽幽叹了口气,抚着那短腿土马的鬃毛,目光中露出哀戚之色,“它就是被人用这毒针射入了脖颈,才会突然发狂冲向我,这并不是它的本意,小白,它也不是不听你的吩咐,它真是一匹通灵性的马儿。你瞧,它马上就要死了,可是眼睛却一直盯着你,好像是在说话一样,啊,我明白了,它是在告诉你,它并不是有意要害我,它想在临死之时,求得你的原谅。”
“你说什么?它要死了?”墨白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
若水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子刺入了他的心里,让他痛不可当。
墨白的心像被刀子割了一样,一下一下地剜着疼,他几乎不敢去看土马的眼睛,就在刚才,他还想要一掌击毙了它。
如果他真的亲手杀了它,那他真的就没有脸再和它说话,也没有脸再去看它了。
“毛驴兄弟,对不住,是我错怪了你了。”
他慢慢地弯下膝盖,单膝跪在短腿土马的面前,深深地凝视着那马的眼睛。
马的眼睛还是像刚才一样的清澈,水汪汪的,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半遮住它温柔的眼神。
它就这样一直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墨白,满嘴都是血沫,口中的悲嘶渐渐停止了。
“毛驴兄弟,毛驴兄弟!”
墨白喃喃地叫道,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眼泪夺眶而出。
泪水滑落到唇边,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尝到了咸咸的苦涩之味。
这真是一股奇怪的味道,眼泪就是这个滋味么?
他生平从来没有尝过。
这是他有生以前,第一次流泪。
“呵呵呵,真是有趣,我墨白,杀人不眨眼的墨白,居然会为一匹马而落泪。”
墨白仰起脸来,望向深黑的苍穹,眼眶里的泪水,被他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他现在才真正的体味到这句话的深意。
因为泪水虽然不再流,可是他的心却被搅成了一团,像是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揉搓,又酸又痛,让他几乎难以忍受。
真他娘的难受!
墨白想要破口大骂,他胸口憋着一把火,只想要猛烈地燃烧出来,如果再不发泄,他就会郁闷至死。
他猛然跳起身来,黑眸炯炯地瞪向小七。
“刚才未分胜负,咱们再比一次?”他气势汹汹地向小七发出挑战。
此时此刻,他迫切地需要打一架,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小七挑眉,意外地看着他,既没答允,也没拒绝。
他了解一些墨白现在的心情,他虽然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可是自幼失母,病魔缠身时的那种无助和凄凉,也和墨白现在的心情极为相近。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刺激墨白,可也不能顺着墨白的意思打一架。
现在,根本不是打架的时机!
“怎么,你不敢?是不是怕了我了,胆小鬼!”墨白见小七不肯应战,口角含着讥诮的笑意,冷冷地道。
“好吧,既然墨大侠想挨揍,那我乐意奉陪。”
小七也来了几分真气,站起身来,昂然应战。
那句“胆小鬼”刺激到了他,让他一下子回想起童年不堪的往事。
小时候在皇宫中,他又瘦又弱,父皇对他的宠爱反而让他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圣德帝忙于政务的时候,他的那些手足之亲就会来到他的宫里,对他讥讽谩骂,动手动脚。
他人小力弱,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常常被他们推倒在地,吃上一顿拳脚,那些兄弟们边打边骂,骂得最多的就是“胆小鬼”这三个字。
“胆小鬼,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告诉父皇,你就是个胆小鬼!”
随着话声,落下来的是一记又狠又重的拳头,正正砸在他的右眼上,登时砸出了一个淤青。
拳头的主人就是他的三哥,君天翔。
事后,面对着父皇问起他肿得高高的右眼,他只是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柱子上,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君天翔。
幼小的他心中发誓,他所受到了折辱,终有一日,他要亲手向君天翔讨回来。
这“胆小鬼”三个字,他会原数奉还。
他还要让君天翔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胆小鬼!
呵呵,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现在的君天翔已经被父皇软禁于府邸,废为了庶人,可是他贼心不死,仍是暗中蠢动,这侯知府,不就是他暗中培养的一股势力么!
看来自己是时候给他一个有力的回击了。
小七握紧了拳头,冷冷注视着对面的墨白,眼中冒出一股杀气,好像他要面对应战的人,就是那君天翔。
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侯知府满脸紧张,看着杀气凛然的两个人,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太可怕了。
这两个人要是一打起来,定然是地动山摇,自己要是靠得近了,非受池鱼之殃不可。
他悄悄地移动着脚步,一点点向后退去。
“敌人窥伺在侧,你们还有心思打架胡闹?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就在两人屏息凝神,准备同时出手攻向对方的时候,若水的声音就像一道冰泉,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
“什么敌人?”小七和墨白同时转头,看向若水,同声发问。
若水忍不住摇头。
这两个人平时都是心思慎密,思虑周全,今天却像孩子一样只想着打架拼斗,就连摆在眼前显而易见的事实都视而不见。
“你们还好意思问?你们当这牛毛细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若水没好气地道,把手中的磁石和细针塞到小七的手里。
“小七,你的暗器也是银针,你看这枚银针和你平时所用的有什么不同?小心一点,别碰到针尖,上面有剧毒。小白,把火折子给我。”
若水从墨白手中拿过火折子,吹得亮亮的,然后举到小七面前。
小七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会,沉吟道:“这针比我平时所用要更细更小,但是重量似乎比我的银针要重上一倍,这倒奇了,我的银针已经是粹取的纯银打制,这枚小针却是什么东西打造的呢?竟会比我的银针更重?江湖上也没听说过有哪位武功大家会用这种细针。”
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针尾,放在手里掂了一掂,又拿出自己所用的银针两相比较。
“给我瞧瞧。”墨白忽然从旁一伸手,将细针拿了过去。
他只瞧了一眼,就脸色大变,神色变得异常凝重,双眉皱得紧紧的,眼睛微眯,对着周围扫视过去。
“小白,你认得这枚针儿?”若水见了墨白的神色,已经猜出了一二。
“认得。”墨白神色依然紧张,毫不放松地继续巡视,嘴角漫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真是太认得了,不过,我倒真希望我没有认出这枚针儿,呵呵,呵呵呵。”
他的笑容突然一收,正色看向若水,一字一句地道:“你也见过这枚针的主人,此人就是……我的十九师弟!”
“竟然是他?”若水惊道,小七则皱了皱眉头,他见过那十九师弟的功夫,虽然比很多江湖中的高手要强,但是和自己和墨白相比,还是差了老大一截,算不得是一流高手。
如果真是他躲在这附近偷射了细针,伤了短腿土马,那自己和墨白不会察觉不出。
这个墨白,该不会是信口雌黄吧?
他紧紧地盯着墨白,如果说他的十九师弟会用这枚银针,那他这个做师兄的也一定会用,这一切会不会全是他在做戏,在贼喊捉贼,想故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混淆是非?
墨白却并未留意小七怀疑的眼神,他的目光在身边数丈之内逡巡扫视,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愣是没有发现半条人影儿。
可是他敢笃定地说,十九师弟就在这周围,距离自己绝对不超过十米!
该死的小十九,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就是发现不了?
身为杀手,他从小接受的训练中有一条就是,要隐匿身形,化形于自然,这样才能潜藏在暗处,待得猎物经过之时,出其不易,一击而中!
他虽然和同门师兄弟一起学习,但对于这项训练他却是不感兴趣。
他是骄傲自负的,要取人首级,直接光明正大、大大方方地去取便是,以他的身手,就算对方是顶尖高手,他也有把握以武力值取胜。
所以师傅教授隐匿之术的时候,他总是有如清风过耳,从来不记在心中。
可十九师弟却是学得极为认真,不但认真,而且还每每藏匿起来,让他前去寻找。
先前几次,他总是一眼就能瞧破十九师弟的伪装,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找到,可是后来随着师傅传授的窍要越来越多,十九师弟又是聪明之极的资质,举一反三,竟然领会了好几处连师傅也没教过的妙用。
后来他再化形藏匿,墨白就很难将他找到。
曾经有一次,十九师弟和人打赌,然后藏于自己的房中,同门师兄弟们几乎倾巢而出,在那间房屋中整整找了两个时辰,也没有找到他究竟藏身于何处。
由此一事,十九师弟在师兄弟们之中,名声大噪。
原本他年纪小,入师门晚,大伙儿都瞧他不起,处处欺负于他,可是从那件事后,大伙儿虽然还是瞧不大起他,却已经没什么人敢去招惹于他。
因为谁都担心,万一得罪了十九师弟,他要是向自己报复起来,明着打不过,他可以暗中潜入自己的房中,伺机而动,等到自己睡梦之中毫无防备,他再现身出来,轻轻易易地就可以要了自己的脑袋。
墨白却没有这份担心。
一来十九师弟和他交好,二来,他相信凭自己的功夫,就算十九师弟真的藏在他的房里,只要他一动杀机,他绝对会发现对方的踪迹。
尽管如此,他对十九师弟的隐匿之术还是赞不绝口,自愧不如。
“十九,既然来了,就给我大大方方地滚出来,躲在暗中偷施暗算,你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说出去简直是丢了师傅的脸,我墨白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师弟!”
墨白提高了声音,运上了内力,清朗的话声在静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
他相信方圆三里之内,都可以听到。
如果十九师弟真的就在附近,他绝对不可能听不到,就看他受不受得了自己的激将,会主动现身了。
一个十九师弟,墨白并不放在心上,就算他始终藏匿不出,墨白也并不担忧。
可是他担心的是那个武功远远高于侪辈的大师兄。
十九师弟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大师兄说不定也会在这里。
一想到大师兄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墨白心中就惴惴不安。
他天不怕地不怕,可如果真要说这世上他有什么可怕的,那就是两个人。
一个就是待他师恩深重的师傅大人,另一个就是表面上温和无害,可实际上深不可测的大师兄。
他静悄悄地等了片刻,然后四顾环视。
只有朗月清风,和远远的一丛丛树影,仿佛在回应他的问话。
“该死的小十九,你在搞什么鬼?”墨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好吧,那小子不肯中自己的激将之法,那他就去把这小子揪出来。
他还就不信了,他这个当师兄的会不如那个做师弟的,好歹他也比对方多吃了好几年的窝窝头!
“藏匿,要利用任何一个可以藏匿的地点,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将自己的身形遮盖起来,和周围融为一体!”
师傅当年传授藏匿课程时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他要仔细地回想师傅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相信,十九师弟一定就藏在附近,只是自己没有法子发现罢了。
“当你们要藏身在河里,你们就要想法子把自己变成鱼,当你们想藏在树上,就要把自己变成鸟,如果你们要是想藏在人群里,你们就要把自己变成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个人,还有,要是你们想藏在一个人的被窝里,那你们就要想法子把自己变成那个人的媳妇!”
师傅说到这里的时候,徒弟们纷纷笑了出来,可是师傅却没有笑,他一脸严肃地看向徒弟们,森严地道:“你们以为为师是在说笑吗?为师告诉你们,为师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为师用生命换回来的血的教训!你们给我牢牢地记住了!”
“是,师傅!”徒弟们顿时神色一肃,认真地做着笔记。
墨白的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他相信,十九师弟所运用的技巧,一定就在师傅所说的这段话之中。
他是把自己和周围完全融为了一体,仗着夜色昏暗朦胧,所以自己才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这周围究竟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利用来掩盖身形呢?
墨白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这校马场空荡荡的,尤其是他们周围,只有一条笔直宽阔的跑马道,那些铁甲兵平时用来训练的设施都在校马场的另一侧,离这里十分遥远。
这里除了黄土就是黄土,连一样碍眼的事物也没有。
黄土……黄土!
墨白的眼睛突然一亮,他向前跨出一步,胸有成竹地朗声一笑。
“小十九,你要是再隐匿不出,可别怪做师兄的我对你不客气了!”
他说完之后,又等了一会儿,见十九师弟还是不肯现身,他便对着小七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站开一步。
小七拉着若水的手,虽然不解墨白是什么意思,还是依言退开一步。
这墨白鬼鬼祟祟的,究竟是要干什么?不会是又在故布疑阵吧?
他怀疑地看着墨白。
墨白在地上抓起一把碎石子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的石子突然撒出,发出强劲的“哧哧”之声,一把碎石子尽数没入了地上的黄土之中,就像是急雨在泥土上打出了许多的麻子点。
侯知府吃惊地张大了眼睛,老天哪,这白衣小子的手劲真厉害,这些碎石子居然能把地上砸出这许多深深的小洞,他是准备在这里凿眼儿么?
小七和若水却留意到,墨白的这把石子所射入之地,正是刚才短腿土马失蹄的所在,距离若水不到三米的距离。
难道这地底会藏得有人?
这怎么可能!
“墨白,你实在逼人太甚!”
像是回应小七心中的疑问,只见那片表面平实,却被墨白打出了许多麻子眼的地面突然裂开,从地里窜出来一个人,灰头土脸,满身的土屑,看起来就像是用泥巴捏出来的一样。
“小心!”
伴随着墨白的叫声,只听得“哧哧哧”细小之声不绝,那土衣人在窜出来的瞬间,对着若水发出了数十枚细针暗器。
“找死!”小七长眉一竖,手中长衣挥出,在半空中抖了几下,已经将那土衣人发出来的细针尽数收在衣中。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尝尝我的针法如何!”
小七的手臂再一振,只听破空之声响起,裹在长衣中的数十枚细针尽数向向土衣人射去,密密麻麻,如果中得实了,非将那人射成一只刺猬不可。
“七兄,手下留情!”墨白见了小七发射细针的手法,就知道十九师弟决计躲闪不开。
他对这个小师弟毕竟有些几分同门之谊,虽然他破出师门,但往昔小师弟处处依恋自己的情形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眼前,眼他看着十九师弟就这样毙命,他于心不忍。
只是小七对那发射细针暗害若水的人心中恨极,出手就再不容情,虽然听到了墨白的叫声,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细针尽数发出。
那十九师弟知道厉害,脸色苍白,身法急闪,只可惜他躲开了左半边,右半边还有大半个身子被细针笼罩在其中,心知无幸,闭目待死。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臂,竟然将他的身体硬生重地向旁边拖开了三尺,终于避开了要害的部分。
“啊!”十九师弟发出一声惨叫,只觉得右腿上像是被无数尖牙利齿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酸又麻,又痛又痒,难过得倒在地上,大声的呻吟起来。
“哼,自食其果!”小七冷眉看了他一眼,然后抬眼看向墨白:“你为何要救他?就因为他是你师弟?就因为同门之谊?他是你兄弟,那马儿就不是你兄弟?”
“……”
他一声声质问得墨白无言以答。
就在不久之前,看到短腿土马那哀戚的眼神在和自己诀别的时候,他心中还对这个偷放细针暗器的凶手恨之入骨,还曾在心中立誓,一定要为毛驴兄弟报仇,一定要将这个凶手碎尸万断。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潜藏在暗中的凶手,会是自己的师弟,小十九!
他看到从土里钻出来的那人真的是小十九的时候,他的心情矛盾之时,一时间呆在那里,不知是要杀是擒是打还是骂。
就在这时,十九师弟再次对若水下了毒手,数十枚他的独门暗器“暴雨针”对着若水疾射而出,出手狠辣之极。
如果不是小七见机得快,若水定然难逃他的毒手。
十九师弟究竟为了什么,竟然一再地向若水下手,她和他之间,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大师兄呢?为什么十九师弟出现,而大师兄却迟迟没有现身?
墨白心中的疑团一个接着一个,这些疑团都需要十九师弟来揭破。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要救十九师弟一命。
“难受,好难受!”十九师弟倒在地上,抱住右腿,大声地呻吟,他只觉得右腿像是被千万条毒虫在一起噬咬一样,稍稍一碰,就痛痒钻心。
如果只是疼痛,倒还不难忍受,他身为刺客,接受的训练之中有一项就是叫做忍痛。
可是这痛中带着痒,痒到钻心,让人忍不住去挠,一挠之下,却是彻骨的刺痛,真真是折磨得人生不如死,不亚于身受酷刑。
这细针上喂的是他的独门毒药,解药他自是随身携带,可是他中毒之后,全身脱力,痒痛难当,竟然连伸手入怀掏取解药的力气也没有了。
“十七师兄,救我,救我,快帮我取解药。”十九师弟倒在地上翻翻滚滚,不停地去抓挠右腿,他的手指已经没什么力气,可就是忍不住想挠,只是轻轻一抓,又是一阵痛楚地嚎叫。
墨白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上前去,正准备俯身去他怀中取药,只听得若水的声音冷冷地道:“小白,你要小心,好心没好报!你的毛驴兄弟中毒的时候,也想让你帮它解除痛楚,可是你做到了吗?而你的这个十九师弟,正是害死你毛驴兄弟的真正凶手!”
若水的话,冷彻如冰泉,就像锥子一样再次扎进了墨白的心里,他低头看了一样倒在一旁,一动不动的短腿土马,心中又是一阵难忍的抽痛。
他咬了咬牙,收回手来,低头注视着十九师弟,神色复杂之极。
“师兄,你救我,救我!如果再不服解药,我、我就要不行了。”十九师弟断断续续地道,已经两眼翻白,呼吸困难,嘴角开始涌出一股股殷红的血来。
墨白想起毛驴兄弟嘴边的血沫和那双临死时依然温柔看向自己的眼神,目光再次变得冷凝,硬起了心肠,对十九师弟的哀声置若罔闻。
“十七师兄,你真的忍心看到小弟就这样去死而不救吗?你、你就不念同门之情吗?十七师兄,你生病的时候,是谁照顾的你?是谁给你喂汤喂药、服侍于你?你、你……好狠的心!”
十九师弟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他已经无力挣扎,只有一双眼睛追随着墨白,语气幽怨。
他知道,在场的几人当中,谁都不会出手救他,他们都想要自己死!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墨白。
跟墨白相处这么多年,他对墨白的性格可以说摸得十分清楚,旁人都觉得墨白性格冷傲,生人勿近,没人敢向他套近乎,打交道。
可十九师弟却知道,这位十七师兄其实面冷心热,表面上他冷硬得像一块冻在冰山里的石头,可他的内心,却是最柔软不过的。
他就不相信自己的话,会打动不了他!
他开始一件一件细数和墨白相处的点点滴滴,企图唤回墨白往昔的记忆。
“十七师兄,我、我入师门晚,别人看我孱弱,都来欺负于我,同门之中,只有你和师傅待我最好,你对我的好,我永远记在心里,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衣衫破了,是你把自己的新衣给我穿,我出任务回来受了伤,也是你把金创药悄悄地放在我房里,虽然你一个字也没有说过,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你,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墨白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留给他的,是一个冷傲孤决的背影。
十九师弟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可是还在继续说着。
小七和若水都冷冷地注视着他,没有阻止。
“十七师兄,我就要死了,我、我不求你什么,只求你在我死了之后,一定不要告诉师傅他老人家,要不,他一定会伤心的。十七师兄,你不知道,自从你离开师门之后,师傅他老人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闭门独坐,一个人在房里,任谁也不见,不饮不食,大伙儿都很担忧,可是送的吃食进去,师傅都给摔了出来。后来,我灵机一动,去十七师兄你的房中找了一件你曾经穿过的衣服,然后做了几样甜点,给师傅送进房里。”
他气息幽幽地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然后看到墨白僵直的后背微微一动,似乎是要转过身来。
他等了一会,见墨白始终没有回身,眼睛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他脸上的肌肉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右腿上的刺痛麻痒一阵比一阵剧烈,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挠,只能默默地忍受。
“我进门的时候,房门轻轻一响,师傅正在房里打坐,听到声音,连眼都没睁就让我出去。我无奈地转身准备离开,师傅却突然开口,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他道:‘小十七,是你,你终于回来了?’”
墨白的头昂得高高的,两只垂落在身边的手不知不觉地紧握成拳。
十九师弟的话,就像重锤一样,一下下地敲击在他的心脏。
“该死的!小十九,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你马上就要死了,还婆婆妈妈的说这些作甚!”
他的心一抽一抽地难受,还充满了涨涨的酸楚。
如果再听这小子唠唠叨叨地说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会不会再次夺眶而出。
“十七师兄,我知道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要把该说的话,都告诉你,如果我不说,这些事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不会知道师傅他老人家有多心疼、多担心你。我死了之后,你如果还真的念着师傅对你的教养之恩,就回去瞧瞧他老人家吧,小弟真的别无所求……”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师傅一定是看到了我身上穿的白衣,把我错认成了你,其实小弟的背影和师兄你的一点也不像,就算穿了师兄的衣衫,以师傅的眼力又如何能够认错人?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师傅他老人家实在是太想念你,太期望你回来了。”
“我转过身,师傅一看到我的脸,他就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对我挥了挥手道:‘我不吃,你通通拿走。’我道:‘师傅,这些都是平日十七师兄最喜欢吃的点心,您就吃一点吧,如果你饿坏了自己的身体,十七师兄知道,又如何能够安心呢?’师傅定定地看着盘子里的点心,过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师傅一块接着一块,把盘子里的点心全都吃完了,然后再次挥手赶我走。这次我不敢多说,悄悄地退了出来,心中却满是欢喜。十七师兄,咱们都知道,师傅他老人家素来不喜甜食,他能吃这一盘子甜点,全是因为挂念十七师兄你啊!”
墨白抬头看着苍蓝夜幕中挂着的那轮弯月,乌云散去,月光又恢复了皎洁银白,月华如水照在校马场上,看上去朦朦胧胧。
倒是和九阳山的练武场有些相像。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师傅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在空无一人的练武场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练着基本功,挥汗如雨,而别的师兄们早就已经在房里进入了梦乡。
“臂要直,腿要紧,挥拳要有力!”师傅的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他悚然一惊,没想到在这样的深夜,师傅还未安枕,而来到这里指导自己练功。
很多人都说他练功进展奇速,乃是个练武的天才,可是只有他自己和师傅知道,这个世上没有天才。
在他成功的背后,是师傅一直在不辞辛劳地指导着他。
他付出的是艰苦的汗水,而师傅付出的,是他的一颗拳拳之心。
往事像潮水一样奔涌在墨白的脑海里,在他的耳边,十九师弟的声音还在响着。
“十七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恨那个女人,一定要杀她不可吗?”
他的一句话,就像惊雷一样,震醒了沉浸在往事里的墨白。
他倏地回过头来,紧紧地逼视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师弟,涩声问道:“说!为什么?”
十九师弟的话也同样吸引了小七和若水的注意力。
尤其是若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和这十九师弟素不相识,更不知道哪里得罪过他,他为什么会恨自己入骨,总是想取自己的性命呢?
“呵呵,呵呵,师兄,你终于是回头来看我了。”
十九师弟的笑声中满是嘲讽,他磨破了嘴皮子说了那么多,师兄都没有回头,可他只是提了一句那个女人,墨白马上就转身回头。
这个女人的魔力还真是够大呢。
“废话少说!她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非要她的命?就是因为有人出钱买她的人头?咱们师门的规矩,你我都知道,一击不中,就不得再次出手,难道你敢违抗师命?”
墨白紧盯着十九师弟的眼睛,毫不放松。
十九师弟想摇头,可是发现自己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因为……”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因为我恨她!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师兄你变成了墨白,你不再是我的师兄!你为了她,背叛了师傅,背叛了兄弟,背叛了同门,你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你心硬如铁,看到兄弟就要死了依然袖手旁观,所以我恨她!恨透了她,我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呵呵,让马撞死,还真是便宜了她!”
他声音有气无力,可是语气中充满了怨毒,一双眼睛像毒蛇一样,牢牢地盯在若水的脸上,像是想在若水的脸上剜出个洞来。
“啪!啪!”两声清脆的声音响过,十九师弟左右两边脸颊顿时各自添了一记红红的巴掌印。
这两巴掌却是小七纵身过去打的,他倏去倏回,有如闪电一样,侯知府这样眼神不好的,竟然没看出他移动过位置。
墨白眼睁睁地瞧着,手指一动,却没有阻止。
“我的女人,你休想动她一根头发!”小七的眸光比寒冰更冷,眼中杀气弥漫。
这十九师弟用心如此恶毒,阴毒的手段层出不穷,居然想出了藏身于地底,暗中偷袭的手段,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
他对若水怨毒己深,此人非除不可!
所幸他自食恶果,中了自己暗器上的毒,已经是转眼就死,倒不需要自己出手,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十七师兄,你好,你好啊,居然眼睁睁地瞧着我被人侮辱,而不出手助我?”十九师弟的眼神转向了墨白,他本来瘦削的脸颊现在肿了起来,像个包子,他的眼神凄凉幽怨,眸光渐渐地散了下去。
“我、我好恨……我恨那个女人,我想要她死,可是,十七师兄,在我的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好师兄,我、我不会恨你,永远永远也不会恨你,我永远记得,在我饿了三天三夜的时候,是你,给了我一块糕点裹腹,我……我的心里一直很敬爱你……”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已经气若游丝,声音在夜空里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