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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靳说完,却突然握着顾清岚的手,又转了更加急切的语气:“顾师弟,快把斗笠摘了让我看看你,这几日净是糟心事,急需些美色赏心悦目。”
顾清岚默然一下,抬手将自己头上的斗笠除下来。
李靳终于看到这张惦记已久的脸,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叹:“果真顾师弟是医我的良药啊……”
顾清岚只能又沉默了一下,开口说:“李师兄说路铭心在我身边是为了天魔残卷,可否详说?”
李靳却更注意他的外貌变化:“顾师弟的头发白了?是凝丹时化形于外的缘由?虽说白发更加飘逸出尘,也更称顾师弟,但看起来果真多了几分弱质纤纤之感。”
顾清岚抿了下唇,看着他并不接话。
李靳懂他意思,还是一边看他,一边啧啧赞叹,勉强分出些神来说正事:“天魔残片一事顾师弟可曾知道?”
顾清岚说:“莫道友同我说过。”
李靳“嗯”了声点头:“我看到莫祁那小子同你混在一起,他倒还有些脑子,比他师父封裕老道强多了。”
顾清岚听着又默然了一下,李靳其实倒同路铭心很有些相似之处,比如都是修道之人,贬损其他道友时,却什么“老道”、“牛鼻子”之类的话,张口就来。
李靳又想起来正事,忙说:“路铭心早同魔修有勾结,天魔残片她可能已得三片,青池山上也有个同魔修勾结之人,我查不出究竟是谁,此人又屡次加害于我,我才索性远遁下山。”
顾清岚听着又开口:“路铭心图谋天魔残片,为何要同我一道?我身上有什么得到此物的线索?”
李靳听他这么问,却又不再深说下去,反而说:“顾师弟是怎么同路铭心又搅到一起去的?此人歹毒奸猾,顾师弟莫要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
提起此事,顾清岚也略觉无奈:“她硬要跟在我身边,我提起来当年被她所杀的事,她就要掏自己的丹还我……”
李靳对路铭心可没有半点同情,听着冷笑了声:“那就让她掏。”
顾清岚微微勾了勾唇,语气无奈:“若能如此简单也就好了……她身上尚有许多谜团,当年的事我也还有许多疑问,待查清楚再处置她也不迟。”
李靳冷哼了声:“这厮也就吃准了顾师弟心地仁善,若是我养出这等逆徒,定然毫不犹豫斩了,还跟她啰嗦!”
顾清岚轻叹了声:“李师兄放心,我也知道她跟着我,定然是有什么图谋。”
他说着顿了顿,又弯了下唇角:“当年我身体不好时,她虽面上恭敬侍奉,实则颇多不耐烦,大半会借口下山除魔避出去……如今却特地造了辆飞车,说是供我下山时乘坐,我猜她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李靳听到前半句就瞪大了眼睛,义愤填膺:“师尊身子虚弱,不正是好好尽孝的时候?这厮却躲出去!当年是我不知,我若知道,还不打断她的狗腿!她也不想想,你会身子不好,还不是因为要给她这孽障炼丹?”
他喊得厉害,顾清岚只能无奈地笑了一笑:“我也没告诉过她那丹药的事……”
顾清岚说到这里,微顿了下抿了抿唇,当年他和路铭心走到那步田地,或许也和他从不对她多加解释有关。
他觉察到她的疏离和异状,却没有询问追究,只当是她年岁渐长,历练渐多,不若幼时对自己依恋,也属应当,却没想到那已是离心离德,血光相见的征兆。
其实当年她除却最后弑师掏丹,还有平日里点滴虚伪冷漠,暗藏着猜忌嫌恶。
以至到如今,她再对他做出关怀备至之状,他也无法全然相信,只能暂且就这么由她。
他又略显无奈地笑了笑:“她总归是我徒弟,我不忍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她,也不能放她再祸害众生,将她带在身边,或许还可阻她作恶。”
他说着,也又顿了下,才再开口:“我曾说过若她十恶不赦,我定会清理门户,若有那一日,我必亲自动手。”
李靳看他想起当年的事,脸色又微微苍白起来,眉间也不自觉带了几分倦色,顿时不忍再苛责与他,轻叹一声:“这孽障真是顾师弟命里的劫数,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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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这里说了一阵,也不过就是一刻钟之间,那边叶城里却突地红光大盛,刚劲蓬勃的真气,隔着数里地,尚能传过来波动。
他们都认出这是路铭心的真气,不由同时顿了一顿。
李靳连连咋舌,深觉棘手:“这孽障如今碰到你的事就疯,就这一会儿便开始发性。”
顾清岚无奈轻叹了声:“李师兄方便见她?”
李靳点了下头:“我有什么不方便见她,我还方便揍她!”
顾清岚微笑了笑,抬指捏了个剑诀,背后湛兮出鞘升向半空,清冽真气随之散溢开来,撞上路铭心的真气。
那边路铭心显然觉察到了他的真气,立刻收了红光,紧接着空中一道红色飞剑,如箭般向这边射来。
不过瞬息之间,路铭心已经一头扎了下来,她眼中已微泛了红光,起了癫狂之色,也不知是不是释放真气过于猛烈,连喘息声也变得急促。
她一眼看到顾清岚身侧的李靳,就握着长剑,双目发红地看着他:“李牛鼻子,果真是你!”
她没有控制自己四溢的真气,业魂随着她真气呼唤,发出阵阵嗡鸣,眼看就要一剑刺向李靳。
顾清岚没想到自己曾告诫过她,要她不可加害李靳,她却还是一见李靳就要动手,顿时微蹙了眉,指间一道寒冰咒射了过去。
他本想射在路铭心身前,逼她后退冷静一下,路铭心此刻却早已发了性,见他的咒符射来,竟想也不想,挥剑去斩。
顾清岚本就没有在咒符上注入多少法力,在她蕴含真火之力的一斩之下,那咒符也顷刻化为飞烟。
路铭心此刻已经癫狂,顾清岚射了她一道咒符,不但没令她清醒,反倒让她越发肆无忌惮,挺剑向李靳刺去。
李靳看她又要跟自己动手,却没有拔出自己的佩剑涤玄相迎,而是就那么站着,冷冷笑了声。
路铭心的业魂当然没能刺到李靳,一柄纯白长剑早已架住她的剑,剑刃相触间,寒冰之气大盛。
路铭心眼中泛红,仍是只有李靳讥讽的笑脸,直欲突破这白色剑光,继续向李靳刺去。
犹如冰凌般的纯白剑刃,却迎着她强横的真火灵气,剑剑直指她空档,逼得她步步后退。
莫祁说她剑法稀松平常,之所以百战百胜,有“剑尊”之称,不过是仗着并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住她的真火灵力。
是以她哪怕胜过多少人,也赢不了李靳这等法力和剑术都在她之上的绝顶高手。
顾清岚当年还活着时,多年不曾出手,实力究竟如何,也没什么人佐证。
她成年之后,顾清岚除了偶尔指点她剑招外,不再和她切磋,即使在她成年之前,顾清岚每每教导她时,也从来都是温和引导,并未认真过招。
路铭心清醒时对他有愧疚,也有爱慕,怕他却不过是因爱生惧,对他的实力并无敬畏之心,是以她一旦发了狂,还知道决不可再伤害他,却并不真的畏惧他。
现下看他出手阻拦自己,也只想着突破之后,就接着去砍李靳。
然而随着那冰寒剑气一道道刮过身侧,她才惊觉自己只能撤剑招架,并无还手之力。
火系灵根原本会被水系灵根的法术克制,但路铭心的真火灵根却不惧水气,是以罕逢敌手。
顾清岚的冰系灵根却和她的灵根一样,同是变异灵根,正能克制她的真火之气。
她盛怒之下,周身真火之力激荡难收,湛兮化作千万道剑影,白色冰刃拔地而起,同铺天盖地的剑光一道,根根向她直刺而来,却都又在触到她身子之前生生止住。
冰冷寒气如同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那无明业火也俱都被冻住,路铭心额上滑下了一滴冷汗,举剑呆立,再不敢动上一动。
那些冰刃已经将她团团围困,她只要再稍加动作,不管往哪个方向去动,都会撞上锋利的寒冰。
顾清岚本就无意伤她,见她冷静下来,也将湛兮收回鞘中。
他眼中目光微凝,除却平日的淡漠,已染上隐隐怒容,越加深黑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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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铭心额头上又落下一滴冷汗,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竟然跟他动手了。
不管她要打的人是不是李靳,但顾清岚已经给了她一道寒冰咒警示,她还是胆敢斩了他的咒符,还挥剑跟他正面对抗。
她偷看了他一眼,正撞见他犹如冰封般的黑眸,顿时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
可顾清岚还没撤去她周身的冰刃,她就算想跪,也没办法跪,只能偷偷咽了口吐沫,小心地喊了声:“师尊……”
顾清岚微抿了薄唇,冷声开口,只吐出两个字:“赔罪。”
路铭心又偷偷咽了咽吐沫,脑中飞快运转,好在她疯劲儿过后,脑子还够使,看着顾清岚脸色,立刻福至心灵地去看李靳,语气万分诚恳:“李师伯,心儿不该对您无礼,罪该万死,望您看在我师尊的薄面上,宽恕于我。”
李靳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被狠狠收拾,就抄手在旁看着,到这时还“呵呵”笑了笑:“路剑尊如今总算乖起来了。”
路铭心跟他斗得多了,往日里不过是被他打上一顿,也算痛快利落,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狠戾,却又赶紧消散,继续老老实实地说:“李师伯是我长辈,我往日里不懂事,多有冲撞李师伯,也请李师伯原谅。”
李靳这么多年来,每每被她叫嚣着跑到青池山上以切磋为名邀战,每每碍于掌教和师伯的身份,还得让着她点,不能将她揍得太狠。
关键路铭心这厮,邀战时口气就极为不好,输了多半也只啐口带血的吐沫给他,半点不肯服软。
李靳今日总算狠狠出了口多年来的恶气,哪里肯就此罢休,摸下巴欣赏她被冰刃困着,一不动不能动的样子,又“呵呵”笑了:“路剑尊这金鸡独立的姿势,倒是挺好看。”
路铭心看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放过自己,只能转而又可怜兮兮地去看顾清岚,软软唤了声:“师尊……”
顾清岚却不知为何,只是盯着她身侧的一点,微微出神,听到她这么叫,也只是又抿了抿薄唇,神色不动。
路铭心被他看得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空,连李靳也顾不上了,又连声唤:“师尊,师尊?”
顾清岚这才抬眼看了看她,目光仍是清湛冰冷,却抬指扣了个决,将她周身的冰刃撤去。
路铭心一得自由,就忙将业魂收回鞘中,乖巧地向他贴过来,抬手小心拉了拉他的衣袖:“师尊,你一下子不见了,我都急得要疯了。”
顾清岚看了她一眼,问:“可有伤及城中无辜?”
她之前那样释放真气,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惊动了,好在她还记着如今有人收拾她了,不敢太任意妄为,缩了缩脑袋,小声回答:“掀翻了几个摊子,震昏了几个人。”
顾清岚还没再开口,她就连忙说:“我过后就去赔罪。”
顾清岚这才收回了看着她的目光,淡淡开口:“我们先回住处。”
路铭心“哦”了声,又偷看眼旁边的李靳:“李师伯……”
顾清岚去看李靳,李靳就摊了下手:“我本来就是来寻顾师弟的,顺便躲开青池山寻我的那些人。”
他们本来带了个莫祁,路铭心就嫌碍事,眼看还要再捎带上一个人,还是曾揍过她无数遍的李靳,顿时就憋不住露出个嫌弃的神情。
可惜这里早就不是她说了算,三个人还是御剑飞回住处。
李靳不便动用佩剑,还被顾清岚拉上了湛兮,得意洋洋地一路搂着身前那人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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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那座别苑不久,莫祁也打探完回来。
莫祁不仅搜集了一堆从骡马商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还反复推测了几种可能。
比如李靳被魔修劫持了,印章流落在外;再比如李靳已被魔修杀了,所以印章才会被取走流落在外;再比如李靳其实被政变的长老软禁在青池山,印章只是放出来迷惑众人的,等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揣着一肚子推论,却一回别苑,就看到活生生的一个李靳,全须全尾地坐在那边,跟顾清岚相对喝茶。
莫祁眼角一抽再抽,等抽完了,抬手随便对李靳行了个礼:“李道尊。”
李靳欣赏着他最爱的,正在饮茶的,朱唇微润的顾清岚,心情甚好,当下微笑着对莫祁颔首示意:“莫小友!”
那一声呼唤里,尾音还颤了两颤,颤得莫祁的眼角又抽了几下。
顾清岚放下茶杯轻咳了咳,也不知是不是被呛着。
路铭心当然没敢坐下跟他们一起喝茶,捧着茶壶在一旁用自己灵力保持水温,随时给他们添水,眼睛片刻也不离开顾清岚,听到他咳嗽,还紧张兮兮地说:“师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清岚理也没理她,抬了眼眸对莫祁说:“李师兄往后也和我们同行。”
他们来叶城,是来追查李靳失踪的线索,现在李靳已经自己冒出来了,他们以后还要去哪里?
莫祁想着,就问:“我们同去哪里?”
李靳笑眯眯地接过话:“自然是一道去寻午夜兰花。”
所谓午夜兰花,却不是一朵花,而是魔修七尊之一,花尊兰残的一个诨名。
兰残原本叫什么,到如今已经无人知道,他自名为兰,又处处残缺,一耳全,一耳缺,一目通透无比,一眼浑浊半盲,右手仅有四指,左脚却缺了半个脚掌,据说甚至连内脏都缺了半副。
这么一个人,见过他的魔修,却都说他相貌极美,仅在一人之下。他的美会让你完全忽略他的残缺,却又因那份残缺,更增了神秘的魅力。
对了,这个“一人之下”的一人,就是寒林真人顾清岚。
哪怕寒林真人久不在外行走几十年,也已陨落了三十六年,哪怕许多正派修士已开始公认路铭心是第一美人,魔修们却固执地认为,最美的天下第一人,还是寒林真人。
所以说,魔修也算是很念旧的一个群体。
李靳觉得在这点上,他完全赞同魔修们,比如现在,顾清岚和路铭心都在他面前,他就左看右看,还是深深觉得,路铭心果然是连给她师尊提鞋都不配。
这里面也带了点他的个人审美和私人恩怨进去,比如他十分不喜路铭心那种张扬的艳丽,最爱顾清岚这种沉静如月的气度。
但即使刨去这些,顾清岚也还是要比路铭心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许多,且男女兼宜。
男人或许觉得路铭心美,但顾清岚却是男人女人都觉得美,虽然道修中女修并不多,但魔修中的女修,却占了近一半。
顾清岚这样仙人般清冷圣洁的样貌,会在魔修中备受推崇,也实在很正常。
李靳爱美如命,说到兰残,不免会想起来他那传闻已久的容貌。
仅在顾清岚之下,他还是很想见一见的,当下就摸着下巴饶有兴致:“我倒是想见这个幽兰花尊很久了,不想现下有了机会。”
他说来说去也不交待前因后果,莫祁只能耐着性子问:“敢问李道尊,我们为何要找这位花尊?”
李靳笑了笑,伸出一根指头:“他手中有一片天魔残卷,这个理由是否足够?”
那倒的确是够了,莫祁只能再问:“我们又要去哪里找这位花尊?”
李靳再笑:“我只知他被人逼到了极北之地的某处洞天福地藏身,要寻他,只能去北境寻了。”
说去北境倒是轻松,但北境何其之大,且大片土地终年冰雪不化,寻一个洞天福地,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靳边说还边很乐观地瞥了眼路铭心:“说起来,去北境带着路剑尊这个大火炉倒是不错,若是觉得冷了,就点一点这个炮仗,等她喷火来取暖,岂不有趣?”
路铭心刚犯了个大错,被他这么欺负取笑也不敢还嘴,只能低眉顺眼地努力暖着手里的水壶。
倒是顾清岚低咳了咳,站起身说:“李师兄和莫道友慢聊,我先回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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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回房,路铭心肯定是要跟着的,当下捧着水壶,亦步亦趋跟他走了。
顾清岚没有阻拦她,等她跟着自己到了房门处,却微顿了脚步,低声说:“心儿,我给你那串红玉链子,你早就丢了吧?”
路铭心一愣,霎时间却突然明白,为何方才他会看着自己身侧出神,又为何在回来后,也对她甚为冷淡。
他根本不是在恼她不听劝阻,对李靳出手,而是发现了这一节。
她慌着无语伦次地解释,却根本就没有办法说明白:“师尊睡了后,我把那串玉弄丢了……后来也找不回来……我想找个一样的……又怕师尊看出不同……”
顾清岚听着,却微垂了眼眸,目光中仍是一片清寒:“若只是这串玉也就罢了,为何如今你身侧,并无一件我当年的旧物?”
路铭心无法再寻找什么借口,只能脸色苍白地呆呆看着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师尊,我……”
顾清岚甚至停顿了许久,仿佛也是想等她说出什么托词。
她却始终没能说出些什么,他还弯了弯唇角,才接着问:“为何没有杀了朱砂?”
路铭心曾答应过他再无隐瞒,即使艰难无比,也一字字发着抖说:“若是连坐骑都杀了个干净,也太过明显……”
顾清岚终是不再问下去,又弯了下唇,轻声说:“心儿,你今晚不必守在我床边,也不必跪在外面,自去歇息吧。”
他说过无论何时都要唤她“心儿”,是以此刻语气淡漠如水,也还是叫着她的名字,轻缓细语。
路铭心却只是呆愣地看着他,双唇失色发抖,嗫嚅许久,才唤出一声:“师尊……”
顾清岚再不看她,抬步走入房中,身后的房门也悄无声息地合上,将她隔绝在外。
他也许早应该想到,当日他在冰棺中苏醒,身上穿着的衣物,头顶的玉冠,皆都崭新精致,却并非是他熟悉之物。
后来李靳带他离开,空中匆匆一瞥,寒疏峰上紫竹依旧,露出的白色殿宇一角,与三十六年前并不相同。
路铭心在燕丹城中和他相认,捧了许多新衣新冠给他,也和冰棺中他穿着的一样,簇新精美,却不是旧时之物。
后来路铭心说那辆飞车特地为他准备,里面陈设雅致,是他的一贯喜好习惯,却也没有一件他能眼熟之物。
只是这些也还罢了,也还可以尚能解释,说是路铭心精心为他置办的新物。
但案头纸笔小物,他却惯用旧的,多年来一支竹毫,一方青玉书压,从不曾更换,路铭心也心知肚明。
还有他翻惯的那几本棋谱琴谱,做了许多批注,放在案间枕边,极少离手,路铭心也不会不知。
但飞车中的桌案书籍,看得出经过细心挑选,和他当年所用相差无几,却也是都是新的。
待他看到路铭心衣衫外不再挂着那串红玉,才恍然明白。
为何路铭心处处费心讨好他,费尽心机想唤起他对她的昔日情意,却又在这些小物件上,处处做得不够。
她非是不想,而是当年与他有关的那些东西,多半早就被她亲手毁去或丢弃。
他也早就知道,当年路铭心在杀他取丹之时,对他有多痛恨厌恶,却也还是没想到,要如何憎恶一个人,才能在他身死之后,连他身旁的所有器具衣物,乃至他所赠的小物,都要一并销毁?
他还记得那串玉珠是怎么来的,那时路铭心也才刚十四岁,头次下山历练归来。
她不知是否是见过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开始觉得他给她准备的衣物太素白单调,整日郁郁不乐,还来回摆弄手边那些亮晶晶的灵石。
他看出来她是有了少女的爱美之心,手边却实在没什么能讨小女孩喜欢的东西,翻了许久,也只找到凌虚之前送来的东西里,有一些下品灵玉,没什么灵气做不了大用处,却胜在颜色红艳欲滴,鲜妍好看。
他知她喜欢红色饰物,就又寻了几根金蚕丝将那些红玉串起来,隔了几日拿给了她。
那时她已经同他有些隔阂,收到那串红玉时却还是十分开心,当即就带在裙上,以后也没再离身,直到她毒杀他那一日,她的裙摆上也还挂着那串他亲手所制的饰物。
只是如今,她在云泽山的白纱服饰外,佩了许多彰显自身真火灵根的饰物,颈中的朱红珊瑚流苏,手腕间的火灵石链,却再没有了那个略显寒酸的红玉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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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他又在梦中,梦到自己身死后的事。
他仍是不能看也不能动,身处漆黑之中。
周身和胸腹间的剧痛仍鲜活若斯,仿佛上一刻他才刚断去气息生机,残留的痛楚仍镌刻在魂魄之上,还未消散。
他听到耳旁传来一声充满讽刺的冷笑,她觉得有趣般,笑了一声说:“哦?师尊这就死了?”
她顿了一阵子,不知是否是在将新挖出来的内丹收好,而后才走上前来,用两根指头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看,又轻笑了笑:“看来是真的死了。”
她指间用力,捏开他的牙关,用另一只手胡乱塞了个丹药进来,听她接下来话里的意思,那大约是个防腐丹:“呵,细看起来,师尊生得可真是勾人呢,即使死了,这秀眉微蹙的样子,也算楚楚可怜。怪不得汲怀生千叮万嘱,定要我将师尊的尸身好生防腐,带给他享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像是根本不想再触碰他,如同丢掉什么垃圾一般,飞快松开手指,还顺手在他胸前的衣衫上蹭了两蹭,似乎是在蹭去沾上的血迹。
接着她又“啧”了一声:“还要将这么大个死人移出去,真是麻烦。”
她说着,却并没有横拖硬拽,而是俯下身来,用可称得上轻柔的力道,手伸在他的腋下,环抱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托在他腿下,将他横抱了起来。
她就这么抱着他,走了数十步,走到了殿外,又俯身将他小心放在地上。
接着她弹了下手指,他听到不远处响起烈火燃烧的咔啪声,她衣衫又瑟瑟作响几下,应是从身上取下了什么东西,扬手扔到了大火中。
她好像极为享受这一刻,安静地看着那大火烧了许久,才又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可惜不能连这具尸体一起烧了,那才真正畅快淋漓。”
他们一起在幻魔的虚幻之境时,她内心的渴望,将他们带到他身死的前一刻,当年他的寝殿之中。
那些陈设布置,在虚幻之境中还是那般熟悉,历历在目。
却原来在现世里,他的寝殿,和他曾用过的所有器物,早就被付之一炬,不复存在。
原来路铭心真的曾恨他若此,连他身死之后,还并不解恨,他的寝殿物品,他送她的小物件,都要再拿来统统烧光。
她是真心要杀他,也是真心想要他尸骨无存。
她当初仍留着他的尸首,也并不是以备来日复活他,只是因为汲怀生想要这具肉身。
汲怀生除却药尊之外,还另有一个被唾弃的名号,叫做“尸魔”,传闻他尤其喜欢同死人寻欢,落在他手里的尸体,无不被折腾得面目全非,再被丢弃。
路铭心当年同汲怀生勾结在一起,不会不知汲怀生为何要他尸身,却仍是答应将他送过去。
梦中的大火仍是绵绵不绝,越燃越烈,带着殿宇倒塌的轰然之声,还有扭曲浓烈的死亡气息,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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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俯身闷闷地咳了声,抬手掩住了唇,还是没能阻止鲜血自手指缝隙中涌出,染红了衣衫。
他的身子仍不住颤抖,咳声却都被他咽在了喉咙里,不曾发出可以惊动他人的声响。
当初从冰棺中醒来,回忆起自己是被路铭心杀死,他也只觉无奈空茫,并未如此失态,此刻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阵阵闷咳。
他从来都觉得,哪怕十恶不赦之徒,身死之时,生前孽债也都一笔勾销,哪怕再作恶多端之人,尸首也不应被作践侮辱。
他自问此前一生,有诸多疏忽,诸多遗憾,却并不曾犯下什么深重的罪孽,要被那般对待。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路铭心的声音发着抖,隔着门板低声传进来:“师尊?师尊你是不是醒了?师尊,你怎样了?让我进去看看你可好?”
他微闭上双目,并不作答。
路铭心说了一阵,看他不出声,想起他睡前的冰冷目光,不敢再破门而入,就那么趴在门上,小声地说:“师尊……是我错了……不管什么……都是我错了……”
她一面说着,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师尊……求你罚我吧……别再伤着自己……”
顾清岚终究没有再开口,他就像当年他在寒疏峰上时一样,哪怕吐血,也悄无声息地吐完,再自行清理完毕,第二日出去见她,仍是冷静如常。
他从梦中惊醒时曙色微明,待擦去血迹更换了衣物,已是天色大亮。
李靳和莫祁都已经起了,却俱都聚在他门口看热闹,他推门出去,果然路铭心仍旧在他门外。
他没让她跪,她也就真的没跪,只是全身蜷成一团,失魂落魄地缩在门板一旁,连身前多了两名宿敌围观都浑然不觉。
直到他开门出来,她才突然像是活了过来,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身,看着他想扑上来,却又不敢,目光怯怯地看着他:“师尊……”
顾清岚喉间还有淡淡血气,也被她弄得无奈,勉强弯了下唇角:“不是说了让你自去回房歇息,为何不听?”
路铭心期期艾艾地“哦”了声,过了片刻又说:“师尊,我昨天是不是气到你了?”
顾清岚看了眼旁边的李靳和莫祁,觉得也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他们,就开口说:“我死去那三十六年间,魂魄一直附在肉身上。”
他看着路铭心睁大的双目,顿了顿又说:“我偶尔会在梦中,记起一些魂魄的记忆,也就是我死去时的事。”
他说着勾了勾唇,淡淡说:“心儿,谢谢你,没将我的尸体送给汲怀生。”
他这句话说得可以算是温柔,语气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感谢她,没有让他在死去后,还遭受更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