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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的神色直到此时才略略有了些变化,他也不加掩饰,转头看向郭临:“这么说来,郭大人只身在外时,尚能运筹帷幄,在羽林军的地牢里劫人,实在是令人佩服!”
郭临浅浅一笑:“殿下谬赞了,劫狱者并非在下。”
德王微微眯了眼:“那么,可以告诉本王,你是何时与七弟结盟的吗?”
郭临抬起眼,她不意外德王会猜出七皇子,只是没想到他察觉得这般快:“何时结盟,殿下不妨猜一猜。”
德王摇了摇头:“还是不猜了,本王只怕越猜越气。”他说着竟兀自苦笑了下。
白子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个“越气”从何说起。
姚易推扶着那人走进雨棚后,便转身离去。那人花白的头发虽被整齐地束起,沟壑纵横的脸也被洗净。但那副佝偻身躯的颓唐之色,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仿佛全身的精气都被磨掉了,空余一丝劲力在牵扯着这幅躯体,缓缓移动。
“德王殿下想要下官拿出证据,证据就在此人身上。”白子毓起身拉过那人,将他按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这样一来,虽然这人坐的是下座,却也和德王同处一席。
德王的眉头几不可察道皱了皱,却又突然笑了起来:“白大人知道他是谁吗?他的话也能做证据?”
“他的话能不能做证据,下官不敢断言。”白子毓敏锐一笑,“但关于他做过的事,陛下定然很感兴趣。”
德王的眼眸微微放大,整张脸的神情蓦然间变得威凛。
“殿下是否记得六岁时,皇后娘娘的亲妹妹萧姝小姐,病死在萧将军府上的事。”
“不过是个不检点的小姐,”德王冷哼道,“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白子毓微微一笑,绕着筵席缓步而走:“萧姝小姐的名声确实不好,那是因为她拖到二十三岁也未嫁人。而且她并非其姐那般,以巾帼勇武闻名的将军之女,只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是以她自及笄起拒绝所有上门提亲的贵族,就有流言纷飞。说她与人暗通曲款,早已*。将军府不得已才留着这个女儿,以免她嫁出败坏家族清名。”
白子毓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看了眼德王的神态,徐徐道:“千百年来,可有流言能与真实相符?萧姝小姐之事,自然是遵从这个定理。她确实是与人心意相通,不过这个人要想娶她,单以身份来说,轻而易举。只是当时形势不便,那人和萧姝小姐只能将这份心思深深藏起,等待一个光明于天下的时机。这个人,就是当今圣上!”
雨棚中的四人,除了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赵太医,所有人都随着这句话微微改变了神情。其实这个秘密他们都已经心知肚明,但当它在朗朗乾坤下宣之于口时,还是会因为这份不见光的事实而感到心惊。
“白大人,本王要提醒你一句,小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德王的声音冷若冰绫滴水。
“比起下官,殿下,才是最不希望这段旧事传响宫闱的人吧……”白子毓轻笑,“毕竟,那位在陛下心中占据了极大分量的小姐,是死在了您的母妃——舒贵妃的手下。”
“满口胡言乱语。”德王冷哼一声,右手轻扬,露出一截修长的食指,上面套着一个青玉指环。
郭临腾身而起,手中长剑舞成了一片光影,“叮叮”数声入耳,地上几个滚动不休的铁蒺藜泛着淡蓝的幽光,滚落到雨幕中的草地上。赵太医呆呆地望着身边持剑的郭临,尚未明白,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线间,他险些就丢了性命。
郭临回过身,面带嗤笑,道:“殿下,在我的府上显露您瞒过陛下的力量,不是明策。”
德王微一拧眉,他已经听见花园外面隐隐有人声在喊:“抓刺客,就在那边……”
原来这二人故意轮番用言语刺激挑衅,就是为了逼得他不顾一切清理掉赵太医,从而暴露出随行死士藏在郭府的位置。白子毓刻意将赵太医安排在这个离郭临较远的位置,后背空门大开,也是让自己好因此放松警惕,觉得这是个不可错过的灭口良机。
德王直到此刻,才终于昂起了头,正视眼前的对手。
郭临傲然收了剑,走回自己的主位坐下。这番无视,倒像在刻意羞辱。德王涵养再好,此时也不禁恼道:“郭大人如此托大,是真不怕他死在这儿吗?”
“殿下,您错了。”郭临笑道:“最希望赵太医死的,不是您,是此刻正在宫中的赵王!您想想,他死在您手里,不是正好说明您心中有鬼吗?”
“哼,凭你们三言两语,父皇就会治我母妃的罪?未免太痴心妄想了。”
“这确实是毫无根据的三言两语,不过只要在陛下心中埋下怀疑的引子,还怕这把火烧不到嘉庆宫吗?”
德王冷冷地瞪着郭临,那眼眸中的寒光,是对着势均力敌的对手,才会有的谨慎和除之后快的决心。
席面上一时诡异地静默了下来。赵太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是陡然记起了德王的模样,怯怯地朝着白子毓的方向靠了靠。
德王森冷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暗叹药的剂量下得不够,生生将一步好棋变成如今的阻碍。他三年前偶然碰到了一位告老还乡的太医,酒过三巡,那老太医讲起生平所知的疑难杂症,提到了当年萧姝患的怪病,和坚持为她诊治的赵太医。他想起母妃以前的御用太医就是他,便暗中派人寻到了药王谷,略施手段带回了人。赵太医在他手下为他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将滴骨认亲术传授给了一位江湖游医。那位游医凭此绝技大赚钱财,直到在三年后迈进了太子的地盘。
要不是赵寻雪找上门来,为救回父亲的命,将郭临与他之间的渊源全盘托出。他才留下了赵太医的一条残命,用来挟制赵寻雪全部的忠心。不然,早将他灭口了。只不过,命能留,神智却不能。赵太医知道的事情太多,不得不防备一手。
他的眼光一转,突然朗声大笑起来。郭临低着头,在他的大笑声中,默默地倒酒。
“纵然埋下这道怀疑又如何!”德王转头望向白子毓,“白大人,你说要给本王看看你手中握着的证据,却文不对题地聊了半天的往事。若是拿不出,还是尽早散了这筵席吧!”
郭临闻言,像是泄了气一般,颓然地放开酒杯:“是啊,现在赵王使出浑身手段,预备将祸乱皇室的罪名定实在殿下身上。他经过半年来的暗中调查,已经还原了绝大部分的真相,可是却缺少最关键的证据。陛下纵然有万分怀疑,也要依制办事。半个月来,加诸在殿下身上的惩罚,也不过禁足而已。仅仅让殿下的母妃因为一位故去的名声不佳的小姐受到质疑,远远不能将殿下扳倒。”
德王微微侧头,凝神望向她。他不会简单地认为郭临在向他示弱,那么她为何要说出这番话?
“殿下过府这么久,还未敬殿下一杯,是我这个主人的不对。”郭临示意道,“白飞,倒酒。”
白子毓悠然起身,将琉璃酒壶提起,朝德王走来。德王默不作声地盯着他,面上看起来还是一派高贵沉稳,实际上内心已经忐忑难平。
单以心境而言,此时的他,已经输掉了。德王不由惨然一笑,他确实看错了眼前这个穿着硬朗男装的女人,她的身躯下装着的,不是闺中少女的柔情和江湖儿女的率性,而是不输于男儿的意志和计谋。
德王端起白子毓斟满的酒杯,仰头喝下。上品的佳酿,含在口中,却不知其味。
“好,下官多谢殿下赏脸。”郭临畅意大笑,满饮自己杯中之酒。随后举袖擦唇,状若随意地看向赵太医,循循问道:“赵前辈,您还记得初次跟随太医院的前辈们出诊,学习到了那些医术吗?”
赵太医神色迷茫,歪头慢慢地回想了好一会儿,他的脸上才浮出一丝微笑,答道:“当然记得,那时师长说:‘《诸病源候论》称:若坐产者,须正坐,傍人扶抱肋腰,持捉之勿使倾斜,使儿得顺其理。’太子妃娘娘头胎,自然生得有些难,两个时辰后就顺了……”
德王的脸色瞬间变了,就算是心思缜密如他,也万万想不到,赵太医竟然就是当年派遣到太子府中,替太子妃也就是已故的皇后娘娘随诊的太医跟班!
这不可能,这件事,连他们皇室之人都不知道,郭临怎么可能会……
“太子大哥出生后两年,我母妃才入府,隔年生下我。我的母妃,比起宫中其他妃嫔,是父皇身边跟他最久的人……”德王絮絮念叨着,缓缓站起身。他的神情开始不受控制,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殿下不信也难怪,赵太医因为害死萧姝小姐,心下恐慌。借舒贵妃娘娘的势力逃出京城之前,偷偷把太医院的行诊记录给改了。而贵妃娘娘只关心他当时帮她做过的事,不曾注意到在她入府前,赵太医就因为超高的天资,被当时太医院的左院判带在身边,经历了皇后娘娘生产的全过程……”
德王的手颓然地垂下,不经意间扫到了桌沿的夜光杯,杯子无声地掉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洒出一片暗红的酒液。
他此时才明白,这个消息,是郭临真正的杀手锏。他甚至不需要再去问是真是假,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这些话要的效果,不过是和“舒贵妃杀了萧姝”一样的一个怀疑。但是当这两个怀疑加在一起,拼成一个难以撼动的事实,结局就全然不同了。
不错,皇上若只听到舒贵妃谋杀了萧姝,心中虽然会气愤昔日恋人之死,迁怒舒贵妃,但多少顾及皇室颜面,不会轻易撼动其根本。因为那多少是在德王如今势败的情况下,他人豪无根据的一句话而已。可是当他知道,赵太医曾经经历了皇后生太子。那么他就不得不回头,再来审视萧姝之死。这时他就会发现,赵太医早就与德王勾结,才会帮助他们害死可能与舒贵妃争宠的萧姝,并将皇后产子那几日太子府内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德王,使他能够周密地策划出一个让太子深信不疑的身世骗局。
雨还在淅沥沥地下,比起刚开始似乎大了些,又似乎小了些。德王听在耳里,已经分辨不清了。
“你既然已经计划周全,何必请本王过府?”德王深吸一口气,恢复了以往的雍容,只是容色间还是有着一丝不和谐的怯馁,“是为了羞辱本王,还是为了干掉本王身边所剩无几的死士?”
“殿下若是不那么急躁,不仅死士可保,”郭临微咪的双眼轻轻上挑,“说不准,还能东山再起。”
“你说什么?”德王惊讶道。
“德王殿下,赵太医明日就会离京。”郭临淡淡一笑,“自他进来之后起,我说的每一个字,七殿下都不知道。”
德王乍然听闻她这样一说,几乎是要以为郭临意欲投诚。可是这怎么可能?
白子毓一瞧便知他心中所想。心下不豫,冷声道:“殿下不必多费心思,我家大人不会追随您的。”
德王不为所动,径直盯着郭临。
“殿下,和我做一场交易吧!”郭临肃然起身,走到德王身边,捡起地上的夜光杯。她姿态优雅自然地斟上佳酿,将酒杯遥遥递向德王。
“殿下当知道,若赵太医不出现,无论赵王如何作为,你的结局最惨不过是流放,好歹还有条命在。下官相信殿下一定事先备好了后路,以待他日东山再起。”郭临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德王轻轻一碰,“殿下究竟是想求生呢,还是求死?”
德王静默片刻,终于沉声道:“郭大人,想要什么?”
郭临微微垂下眼睑,看着杯中醇厚晃动的酒液:“一命换一命,就像殿下您最初设想的那样,把那个人的命给我。”